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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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981年秋天,岑立昊和蘇寧波作為軍隊考生,雙雙考上了大學。蘇寧波考取了省立藝術學院美術系。與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並沒有考清華大學和中國科技大學,也沒有上國防科技大,而是到了軍區陸軍指揮學院,成為範江河的一名學生。
對於岑立昊來説,這是一個軍人走向成的重要轉折,因為有了範江河。
在範江河那間簡陋的宿舍裏,師生研討、爭論、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常常半夜不眠。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研究戰例了。先是中國古代的,冷兵器時期的,熱兵器時期的,機械化時期的。然後是外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朝鮮戰爭的,再往後是中東戰爭、英阿馬島戰爭…
岑立昊放棄了名牌大學,是受了範江河的影響,在他即將報志願的時候,他給範江河打了一個電話,範江河説“我不懷疑你能考上更好的學校,但是我覺得在那樣的學校裏你不可能成為一名好學生,因為你參加過戰爭,你的血被煮燙了,你的格被磨野了,你更適合當一個指揮員,來吧,讓我們在一起,實實在在地探討怎麼打仗。”一向自負的岑立昊,居然被範江河打動了,放下架子來到軍區陸軍指揮學院當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本科生。
後來的實事表明,這一步他並沒有走錯。
範江河仍然是滿腔的憂國憂民思想,不止一次地對岑立昊説“我們再也不能盲目自大了,不能倚仗我們有孫子吳子尉繚子諸葛亮,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不是那回事了,現代戰爭,哪怕孫子吳子尉繚子諸葛亮都還活着,也未必幫上多大的忙。幾千年前的兵法,不可能指導我們今天的機械化和現代化戰爭,用不着牽強附會生搬硬套。要説繼承傳統,我們倒是應該多學學趙武靈王,學學胡服騎的遠見卓識和戰勝世俗的勇氣。”那個時期,是岑立昊軍旅人生的重要階段,從範江河的身上,他標定了自己的人生向,他懂得了一個道理:因為你選擇了軍人這個職業,便註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屬於你自己,你在填寫應徵入伍表的同時,也就同你所服務的國家和民族簽訂了協議,出讓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權力,在必要的時候,是全部權力。
不幸的是,他到指揮學院學習還不滿一年,範江河就被確診為肺癌,而且他還知道了,早在那年天,範江河是在已經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情況下要求隨軍參戰的,他的攝影包裏不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機,還有一些中草藥和止痛藥。在他入校後的前半年裏,他常常見到範江河在授課或者跟學員們探討問題的時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浹背,那是範教員在進行最後的戰爭,在同死神搶時間。
在軍區k首長的親自過問和強制命令下,範江河終於住進了醫院,岑立昊等學員經常去探視,就在那段時間裏,範江河也沒有閒着,懇求岑立昊把他的幾捆資料偷偷地送進病房,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整理他嘔心瀝血並且搭上身家命的《未來陸戰大趨勢》文稿。
範江河臨死之前,已經失去了人形,幾乎就是一個骨頭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兩行已經分量很輕的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裏湧出,停滯在眼角,他指着已經裝訂整齊的文稿,對岑立昊説:“很抱歉,我沒能死在戰場上,也沒能死在沙盤前。我無能為力…拜託了。”範江河是個職業神極強的軍人,即使臨死,他也沒有拜託大家關照他的女兒,而是念念不忘他的文稿。
範江河的葬禮很簡單,他是以一個正團職軍官的身份病故的。那是在八十年代初,他還沒有軍銜。開追悼會會的時候,軍區副司令員k首長去了。據説陸軍指揮學院的教員去世,大軍區首長親自參加追悼會,這是第一次。
k首長送的挽幛上面,寫着八個遒勁的大字:生於安樂,死於憂患。
範江河屍體火化的時候,由他擔任過主教員的陸軍戰術班四十二名學員組成儀仗隊,為他最後送行,岑立昊和另外一名學員抬着靈柩走在送行隊伍的前面。
二岑立昊進入陸軍指揮學院的第二年,劉尹波也考上西安政治學院,韓宇戈都從軍校畢業,回到266團當了排長。此時範辰光仍然在266團為了繼續留隊而進行艱苦卓絕地鬥爭,他抱定一個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後才可能會有機會東山再起。一旦復員,那就前功盡棄。復員幹什麼?復員回老家去拉板車?那是打死也不能幹的。家鄉都已經知道他在部隊幹得漂亮,要提幹了,家裏也一直盼望着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換門庭。他不能就這麼一臉晦氣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後的事,不説解甲歸田衣錦還鄉,總得套四個兜幹部服穿穿吧。
這時候,他和岑立昊、劉尹波都是第六年兵了。不同的是,那兩個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而且都在軍隊院校深造,錦繡前程還在等着他們。人比人氣死人,每當想起這一點,悲壯慷慨的《國際歌》聲就從他的心底冉冉升起。
前年的那個血黃昏,正當他在機場西頭放聲歌唱《國際歌》的時候,辛中嶧找到了他,辛中嶧鐵青着臉,把他拉到了團司令部值班室,馬師傅和他的女兒馬新還在等。馬師傅一見他就老淚縱橫,拉着他的手説“這麼好的孩子,咋就沒個好結果呢?”他説:“馬師傅,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這個命,你説我能服嗎?”馬新説“範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沒提幹,你沒參戰,那不是你的錯。你是一個男子漢,起膛往前看,走出這道山樑,前面的路就豁亮了。”範辰光看着這個剛剛認識的女孩,心中一熱,他可沒覺得這個女孩話多有什麼不好,女孩的話説得句句在理,句句打進了他的心坎。他説“謝謝你小妹妹,我不會垮下的,就是天塌下來,我也是266團的金剛。”馬新説“就是,是金子在哪裏都閃光。剛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復員了,就到俺們食店,跟俺爹學滷燒雞吧。”範辰光這下不自在了,他以團為家堅持不走,等待的結果可不是要去滷燒雞的。他説“再次謝謝你馬新小妹,我不能去滷燒雞,我是戰士,我不復員,我生是266團的人,死是266團的鬼,這個兵我還要當下去,當他個十年八年再説。”範辰光和馬新對話的時候,馬師傅不上嘴,只是一臉同情茫地看着辛中嶧。辛中嶧也不説話,但在心裏琢磨這件事情該怎麼辦。當天晚上,辛中嶧跑了團長任廣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楊萬輝的家,再跑副團長、參謀長、政治處主任的家,一個晚上下來,辛中嶧把範辰光的先進事蹟重複説了十幾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師裏,跟鍾盛英做了彙報。鍾盛英説“小范也來找過我,我也跟團裏打招呼了,團裏對他印象不好,彭其樂同志尤其反他,我考慮提幹提不起來了,再留也確實意思不大,還有可能出事,還是讓他走吧,早到地方,謀個出路,不行的話,看看他家鄉有沒有我們轉業的同志,幫助説説話,先搞個合同工。”辛中嶧説“範辰光這個人認死理,太要強。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呢?雖然今天他有些偏行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懇懇吃苦耐勞,老團長你再説説話,咱266團不缺他一口飯吃啊…”話講到這裏,辛中嶧的眼圈都紅了。
鍾盛英看了看辛中嶧,嘆了一口氣,説“好吧,我再給任廣先同志打個電話。”這一年,總算沒讓範辰光復員。範辰光作為一個曾經在全團赫赫有名的老兵,現在連班長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頭軍,但範辰光沒有不滿情緒,出、做飯、打掃衞生,餵豬種菜,下糞池掏大糞…啥時候見到領導都是畢恭畢敬,就是同志之間路上遇見,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動閃到一邊,讓別人先過。
只是有一條,通訊報道不再寫了,他得承認他文化底子薄,寫報道不難,但是怎麼寫,寫誰,寫什麼,這裏面學問大了,得不好,馬拍到馬腿上,馬是要踢人的,教訓還不深刻嗎?那麼,訓練尖子已經被人淡忘了,不寫報道他又靠什麼出頭呢?範辰光當然不會沒數,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等待一個千鈞一髮的時機,譬如火車面駛來勇攔驚馬光榮犧牲的歐陽海,譬如手榴彈即將爆炸時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戰友的王傑,譬如山洪暴發中為國家財產獻身的金訓華…當然,那樣就有可能犧牲,但是,犧牲了更好,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死了也是轟轟烈烈,死了也比這樣窩窩囊囊地苟延殘好得多。
就這樣,範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懇懇地又堅持了一年。過了一年,老兵復員工作開始,範辰光又緊張起來了,因為辛中嶧提升為副團長後去軍區作戰部幫助工作,據説半年後才能回來,而鍾盛英到國防大學深造去了。更有一種潛在的危險,就是人們傳説的,去年鍾盛英指示要留下範辰光,團長任廣先很有覺,覺得連個兵的復員,副師長都要手,他這個團長確實難當。鍾盛英的指示他是執行了,但心裏不痛快,把這筆帳記到了範辰光的頭上。這話雖然是傳説,但對於範辰光來説,卻是惶惶不可終。
鍾盛英在266團長威信太高了,太陽太強了月亮就黯然失了,所以任廣先當團長這幾年,始終沒有出現轟轟烈烈的局面。任廣先對鍾盛英不能不尊重,但是心裏彆扭,也是事實。現在鍾盛英離職學習一年,這一年正好便又成了範辰光的一道鬼門關。
果然,老兵復員動員大會開過,連長就找範辰光談話,範辰光一聽連長找他談話,兩腿當時就軟了——怕有鬼就有鬼啊!
連長找範辰光談的,也是範辰光最擔心的,就是讓他做好復員的準備。
範辰光一夜沒閤眼,這一夜他沒有唱《國際歌》,唱歌解絕不了問題,這一夜他在心裏複習三十六計。
第二天一大早,266團出了一樁前所未有的事情——團機關門口豎立的一塊“軍事機關,非請勿入”的牌子被人連拔掉,遺址處留了一張條子“狗”這還了得,誰吃了豹子膽,公然蔑視機關權威,簡直反了。
於是就查,頓時全團烏雲翻滾雞飛狗跳。正查着,範辰光身而出:“查個球,好漢做事好漢當,就是老子乾的。”據範辰光提供的線索,特務連的兵從營房西邊臭水溝裏把牌子撈了上來,可是已經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只得重新做一個。
沒二話,團長政委一個命令下來,先關閉再説。
關了閉,範辰光倒是不慌不忙,任你怎麼審訊,就一句話:“老子願意。”這件事情説嚴重就嚴重,但又嚴重不到哪裏去,因為只造成了不良影響,沒有不良後果,老關閉也不是個事,關了一個星期,確認範辰光沒有現行反革命動機,無非就是憤,不夠升級判刑,只好把他放了。
範辰光被放出來的當天,去服務社裏買了一包香煙,當天夜裏,牌子又不見了,還是在臭水溝裏。
這次,範辰光又被關閉一個星期。
就在他被關閉的子裏,老兵復員工作結束了。
一個星期之後,範辰光走出閉室,他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拔那塊牌子,光天化,明目張膽,差點兒和警衞排的戰士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