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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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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翟巖堂安排工作的時候,周曉曾出面幫忙斡旋了一陣子。

“燒雞事件”使266團同北郊區地方黨政的關係得到了的改善,也使周曉曾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幹部的位置上浮出了水面。266團出征的時候,周曉曾已經是北郊區橋頭辦事處副主任了。

翟巖堂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煤球廠打煤球,這項工作翟巖堂做起來小菜一碟,但周曉曾有點過意不去,總覺得讓266團的金剛打煤球有點屈才,就給他聯繫到文化站看管閲覽室,跟陳梅一個單位。再後來改革開放了,文化站效益不好,陳梅乾脆把它承包了,搞了個歌舞廳,只幾年功夫,兩口子就纏萬貫——這是後話。

三266團歸建那天,彰原市大約有三萬人自發地在中心大道上歡,城市上空彩旗飛舞,鼓樂喧天,到處都是“向子弟兵學習”、“熱烈歡新一代最可愛的人”之類的標語,讓266團官兵切實到了,軍隊惟有打仗,才會有地位,才會受到尊重。不打仗,白養着,人家沒道理熱烈歡你。

岑立昊第一次單獨見到蘇寧波,已經是歸建一個月之後的事了。那時候歡問的熱已經過去了。

765高地戰鬥,岑立昊的腳腕骨頭被他自己踢折了一塊,當時沒在意,治療不及時,一直就那麼瘸着,還帶着連隊轉戰南北。歸建後團長任廣先説,趕快去把腳治好,再瘸下去哪能當連長啊?就該轉業了。

岑立昊這才慌了,趕緊檢查。師醫院的醫生説,遲了,那塊骨頭已經被你磨碎了,你要是不想當瘸子,得給你安兩鋼釘。鋼釘安好之後,麻煩就來了,一個星期要到師醫院複查一次。好在師醫院離266團不遠,屬於北兵營的南半球,離266團也就兩公里左右,正好和海滑大門對着。

岑立昊那天去師醫院檢查腳腕,情況還是不好,醫生説,瘸倒不至於,但是以後不能走遠路了。出了師醫院大門,岑立昊心裏有點難過,不能走遠路,那就更談不上逛公園了,他還計劃近期找個女朋友,那年月談戀愛免費逛公園,年紀輕輕的,連公園都逛不成,豈不是個半殘廢嗎?

正沮喪着,覺得旁邊有點動靜,轉臉一看,一個穿着白海軍襯衣的女兵,推着一輛自行車,竟是蘇寧波。

蘇寧波朝他笑了笑,説“你好!”他趕忙站住,把那有可能瘸掉的一條腿收回來,也説了一聲“你好!”蘇寧波説“還認識我吧?”岑立昊本來想説,太認識了,但話到嘴邊就變了樣“認識啊,你就是那個蘇…蘇,《遠航的軍艦》吧?”蘇寧波嫣然一笑,她當然看穿了岑立昊的小伎倆,但她並不説透,她説“我叫蘇寧波,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四大金剛,摩托高手,戰鬥英雄,我好崇拜你啊!”岑立昊一聽,立即就後悔自己不該裝蒜,説“嘿嘿,什麼戰鬥英雄,立個小功而已。”蘇寧波説“你的腿怎麼啦?”岑立昊隨口説“打球摔的。”蘇寧波説“那你為什麼還走啊,你不是會開摩托車嗎?”岑立昊説“沒關係,我想走走。”蘇寧波説“這樣吧,我正好去你們團有事,帶上你吧。”岑立昊説“不行,成何體統。”蘇寧波説“要不我推着你,你這樣走容易出問題。”岑立昊當然不會讓蘇寧波推着走,但他又怕沒了話題,蘇寧波就走了,於是説“要不這樣,我帶你。”蘇寧波説“那怎麼行,你的腳都成那樣了。”岑立昊得意地笑笑説“那你就不曉得了,我不僅可以單腿騎車,而且可以同時騎三輛車,單腿還可以雙手鬆把。”蘇寧波越是説不行,岑立昊就越是説行,他記得劉尹波曾經説過,蘇寧波説他看起來很瀟灑,今天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定要瀟灑一把給蘇寧波看看。

蘇寧波見岑立昊滿腔熱忱,也不好再掃他的興,就讓他騎上了。

蘇寧波跳上後座的時候,動作很輕,岑立昊説“啊,你上車的技術真好,輕得像只燕子。”蘇寧波説“都説岑連長是個冷血動物,我看也很會説好聽話嘛。”岑立昊説“我説的是老實話。”又問:“你到我們團幹什麼?”蘇寧波説“找劉尹波,今晚他給我講辯證唯物主義。”岑立昊吃了一驚,車把也晃了幾下,一句話衝口而出:“什麼,你去找劉尹波?”蘇寧波不動聲地説“是啊,劉尹波當過我的教員,我準備參加高考,他幫我複習政治。怎麼啦?”岑立昊這才察覺自己失態,但是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靜,使勁矯正車把,口氣很冷地説“為什麼不請個專業老師呢?劉尹波自己才是個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中的,會不會誤事啊?”蘇寧波笑笑説“我聽他講得很好,很深刻的道理,他能用通俗的語言和例子闡述,而且他特別善於總結,抓要點抓得很準。這個人我看將來有大發展。”岑立昊的心裏像是被誰揪了一把,他差點兒就質問蘇寧波了“你聽過我講課嗎?我給你講滑鐵盧戰役,給你講諾曼底登陸,給你講拋物線,給你講微積分…你這個淺薄的小丫頭,你這個唱着《遠航的軍艦》,卻在北兵營旱地裏招搖的假水兵,無知啊無知…”岑立昊吭吭哧哧地騎着車,心理窩火得要命,本來他一條腿騎就有些不方便,心裏一窩火,車子就開始走曲線。他強打神説“好啊,好好聽聽,劉尹波還有很多戰鬥故事呢,你愛聽解放軍叔叔講戰鬥故事吧?”蘇寧波似乎沒有聽出岑立昊話裏的諷刺意味,天真地説“是嗎?我也聽説劉尹波打仗很勇敢,不過他很謙虛,從來不肯説,這個人很有修養。”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説出來也罷了,可它偏偏是從蘇寧波嘴裏説出來的,岑立昊心裏呻一聲,一腳踩空,車頭倏然一別,撲通一下就栽倒了。蘇寧波沒防備就被摔倒了壓在車子上,車子壓在岑立昊的身上,而且他的右腿被卡進大梁下面,腳腕頓時一陣劇痛…

蘇寧波慘叫一聲,半天才爬起來,一邊爬一邊笑:“我的媽呀,看看你這技術!”四紅星食店的馬師傅帶着女兒馬新到266團問,是有重點的。他要看看四大金剛,真的要看,假的也要看。自從“燒雞事件”發生後,老人家總是覺得對不起266團。他聽説四大金剛在前線表現不錯,提幹提了好幾個。老人家沒把情況得很明白,也不知道提起來的是假金剛還是真金剛,但有一點他明白,能夠在前線立功,能夠提拔當幹部,不管他是真金剛還是假金剛,都是好金剛。真金剛立功提幹那是真金不怕火來煉,假金剛立功提幹那是子回頭金不換,都是好事。

小女兒馬新今年二十一歲了,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該是提親的年齡了。馬師傅想來想去,還是想找個軍官當女婿,這件事情他本來想讓大女婿周曉曾辦,但大女婿説他現在出面問都是以公家的名義,如果把小妹的婚事摻和進來,就有點假公濟私的味道,讓266團的人小看了。馬師傅揣摩大女婿這個人太愛面子,還不如老將出馬,沒準就挑了個稱心如意的。

其實周曉曾不是不想做這個好事,他是怕這個好事做起來麻煩,他的小姨子他知道,別的沒啥大病,要個頭有個頭,要臉蛋有臉蛋,就一個缺點比較突出,好講話,兩片嘴薄薄的,什麼話兒都有她的份,平時大姐大姐夫也含蓄地糾正過,但老爺子偏袒,把小女兒看得明星似的。老爺子説,好講話有什麼不好,好講話説明腦袋瓜子聰明,有話説。三磚頭砸不出個來就好啦?那是憨包。周曉曾知道,現在軍官正在吃香,像馬新這樣的,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

馬師傅送給266團的是二十隻燒雞,裝在三輪車上,親自駕駛,讓馬新隨行,馬新不樂意,説“人家問都是單位去,咱們私人去出那個風頭幹什麼?”馬師傅説“這你就不懂了,單位問是一回事,個人問又是一回事,意義更重要。你不要在乎這幾個錢,人家打仗那是腦袋別在褲帶上的,咱們工人階級要講良心。”馬新説“不是錢不錢的事,我覺得咱爺倆這樣去有點不倫不類,得不好人家還不待見。”馬師傅説“你坐上,不待見我負責。”馬新雖然有想法,但見老爹認了真,只好坐上了三輪車,反正閒着也是閒着,索到部隊去看看熱鬧。

要説馬新一點都不想去問,也不是事實。她這個年齡,正是青期,那次參加聯歡會,看見了266團那幾個小夥子,一個個虎虎生威,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羞澀歸羞澀,但心裏有種東西萌動,別人是無法悉的。

爺倆汗浹背地到了266團大門口,馬師傅向哨兵説明來意,哨兵又讓他到傳達室登記,傳達室裏的兵打了一個電話,不多一會兒就出來一個幹部,自我介紹説是政治處的幹事,叫潘樺,説老人家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東西不能收,因為上級有規定,不接受個人問。

馬師傅一聽就急了,説:“個人也得看是什麼樣的個人啦,我跟你們鍾團長認識,不信你打個電話問問。”幹事説“鍾團長早就是副師長了,又到北京學習了,電話我沒法打。老人家請回吧,等鍾副師長回來,我一定轉達你老人家的好意。”這時候馬新也説開了風涼話,説“我説你不信,你還以為你是區委書記呢,這是軍事重地,閒人免進,咱們回吧。”馬新這麼一説,潘幹事反倒覺得過意不去,撓撓頭皮説“真的是有規定,不過…老人家,咱們團你還認識誰。”馬師傅毫不含糊地回答“認識辛參謀長。”潘幹事説“您是説辛中嶧副參謀長吧?那好,我給你打個電話試試。”電話一打就通,辛中嶧聽説馬師傅父女來問,就派了一個參謀,把他們接到了司令部值班室。馬師傅找回了面子,很得意,跟辛中嶧親親熱熱地寒暄了一陣子。這邊兩個人還沒落座,那邊馬新開腔了,説“哎呀,你們部隊規矩太多,俺爺倆這好心還差點兒當了驢肝肺。”辛中嶧説“也難怪他們,上面是有規定,個人問品一律不收。”馬新説“不收問品也不能不給面見啊,把俺爺倆晾在大門口,別人還當俺們是秦香蓮告陳世美呢。”那時候部隊幹部提幹之後甩農村未婚的現象比較多,找到部隊告狀的也比較普遍。

辛中嶧見這女孩説話不饒人,笑笑説“也沒那麼嚴重吧,不是進來了嗎?不過東西確實不能收。”馬師傅急了,腦門子爆出了青筋,説:“怎麼的,看不起人?公家收公家的東西,那我這私人的東西就送給私人。”辛中嶧説“私人也不能收。”馬新説“這部隊真沒勁,一點靈活都沒有,俺爹昨晚忙乎了大半夜,又拔又開膛,滷了一鍋又一鍋,這麼大熱的天,容易嗎?俺自己都沒捨得吃一隻呢。”説着説着來氣了,站起身來就要拉馬師傅,説“爹,咱們走,他們不收,咱們幹嗎死乞白賴地,還不如自己家裏開一頓葷。”馬師傅看看女兒,又看看辛中嶧,臉很不好看,説“閨女別急,咱再跟辛參謀長商量商量。”辛中嶧心想,這女孩果然潑辣,覺得不收也確實有點不近人情,於是説“那好,先收下,至於要不要按質論價,以後再説。”這才平息了一場小小的軍民風波。快要分手的時候,馬師傅提出要看看四大金剛,辛中嶧笑問,老“人家要看那個四大金剛啊?他們現在很分散,聚不齊了。”馬師傅想了想説“那個拿磚頭拍腦門的在嗎?”辛中嶧説“算了,老人家你是來問參戰官兵的,範辰光他沒到前線去。”馬師傅有些不理解,問道“他那麼厲害的功夫,怎麼就沒去打仗呢?”辛中嶧覺得一時半會跟馬師傅説不清楚,就説“要不這樣,我把岑立昊和劉尹波叫來,這兩個人現在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戰場上都立功了。”馬師傅半晌沒吭氣,突然來了勁,説“別看連長指導員了,我就想見見拿磚頭拍腦門那個孩子,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辛中嶧心裏説,一言難盡啊。可是這些話跟馬師傅是説不清楚的。轉念一想,也好,範辰光的提幹問題再一次受挫,而且面臨着復員,情緒正惡劣着,組織上一直擔心他走極端。馬師傅要見他也未必是壞事,或許可以改善一下他的心情。再加上這個叫馬新的女孩伶牙俐齒,沒準能幫助做點正面工作呢。

辛中嶧説“那好,我就讓人把範辰光叫來,不過,他現在正走下坡路,沒能提上幹,思想負擔很重,姑娘你嘴巴厲害,幫忙做做工作。”馬新説“他幹嗎那麼想不開啊?天涯何處無芳草,風物長宜放眼量,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他一身好本領,還愁沒有用武之地?男子漢大丈夫,還能沒有這點肚量?”辛中嶧怔怔地看着馬新,聽她一套接着一套白話,頓時喜出望外,心想這是個炮彈,讓她轟轟範辰光,絕不是壞事。

於是趕緊派人去找,這一找,就找出一個驚險來:範辰光失蹤了。

五套用一句軍事術語説,範辰光的人生彈道現在落到了最低點。

十個月前,他是266團四大金剛之首,是訓練尖子,班長標兵,幹部苗子,那時候他自信,哪怕266團從幹部苗子裏提拔一個幹部,也非他莫屬。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僅僅過了十個月,一切都變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

這十個月來,發生了多少事啊,戰爭,南下,留守,翟巖堂復員了又結婚了,岑立昊當連長了,劉尹波當指導員了,就連當初的反面教材韓宇戈,聽説也在戰場上立功了,現在已經上軍校了。可是他範辰光呢?簡直是被這個世界耍了。他甚至疑惑,當初他掙得的那些榮譽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太渴望進步了而產生的幻覺,是不是那個叫命運之神的臭女人跟他開了個玩笑。

辛中嶧派人找他的時候,他並沒有跳河,也沒有卧軌,而是獨自漫步在機場西邊的公路上,他走過了趙王渡,走過了彰河橋,然後又折回來,走過了趙王渡,在機場西邊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卧。他在看天上的雲。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雲就像淡淡的煙絲,一縷一縷地聚散離合。遠處是紗廠,隱隱約約地傳來機器的轟鳴聲。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輕鬆,有的忙碌,輕鬆也好,忙碌也罷,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成了被命運戲的棄兒,滿臉憔悴,滿腹辛酸,滿身臭汗。

他不是有意失蹤的,他也壓兒沒打算失蹤,他就是想出來走走。只不過,這是他參軍後第一次沒打招呼就離開了營房。他沒想到要請假,請不請假對他來説已經沒有意義了。今天中午,連長正式找他談話,要他做好復員的準備。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從辛副參謀長和彭副政委乃至團長任廣先、政委楊萬輝那裏得到暗示,他再也沒有可能提幹了,因為在上前線和從前線回來之後,已經從戰鬥骨幹裏提了幾十個幹部,另外還從軍校裏分配來了二十多個幹部,現在幹部嚴重超編,一個團的幹部,分給一個半團差不多都夠用了。更重要的是,軍委下了紅頭文件,今後軍官全部來自院校,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幹。

天啦,僅僅過了十個月,一切都變了,那一班車他沒趕上,那就只能永遠地被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嗎?當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