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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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四點鐘,翟巖堂還是沒有回來,岑立昊沉不住氣了,心神不定。為了掩飾不安,就跑道後牆邊上練倒立。岑立昊的軍體水平一般,練倒立卻是拿手好戲,只要高興了或者不高興了,或者動腦子動多了,或者有什麼問題想不開了,就找個地方把自己倒貼上去,腦袋向下,讓血從上往下。
岑立昊像壁虎一樣在宿舍後牆上反貼了十多分鐘,由胡思亂想漸漸地集中到一個問題上,那就是擔心。因為按規定,節假的下午五點鐘要點名,到時候如果翟巖堂還不回來,那就麻煩了。教導隊是什麼地方?教導隊的紀律是鐵的,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不假外出和逾假不歸的,出現一個處理一個。如果處理了翟巖堂,那就勢必要拔出蘿蔔帶出泥,翟巖堂人老實,不會打馬虎眼,三盤問兩盤問就全招了,他就成了罪魁禍首。
他決定採取措施。但是他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首先,他沒法跟翟巖堂聯繫,因此那邊的情況不明。其次,點名是必然的,他沒辦法阻止。他突然想,四點半的時候如果教導隊出點事就好了,譬如團裏突然通知隊領導到團裏開會,譬如炊事班突然着火了,再譬如有兩個學員打架,隊領導都忙着處理他們去了,或者有個學員急盲腸炎發作了,隊領導趕緊組織搶救…
想到這裏,岑立昊的腦子裏咔嚓亮了一束火花,是啊,這個情況可以由自己來製造,問題是怎樣才能讓盲腸炎發作呢?這一點他完全是門外漢。但順着這個思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譬如把教導隊豬圈裏的豬放出去兩條,趕到一個角落裏,然後向隊領導報告,招呼大家全體找豬,如此就可以幫翟巖堂亂中過關。
岑立昊開始行動了。一個空中散花,把自己從牆上剝下來,當真遛達到廁所西邊的豬圈附近。但是,真要動手的時候,他發現問題並不那麼簡單,他的方案簡直漏百出,實施起來困難重重。首先,豬往哪裏趕?當真丟了怎麼辦?第二,就算有了地方,豬能聽他的話嗎?他平時做好事不積極,餵豬幫廚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跟豬們沒有建立情,那些畜生不一定幫他的忙。第三,他平時不到豬圈來,這次不僅來了,而且高度負責,居然細緻入微地發現豬少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想來想去,還是無從下手。這時候他才發現他不是智多星,至少在處理這類雖不重大、但很重要的小事上,他的智商並不高。
太陽西偏,暮靄升起。岑立昊站在豬圈旁,惦記翟巖堂,放眼地平線,遐想蘇寧波。
從他站立的位置往西看,身旁豬圈,眼前是菜地,越過菜地是鐵絲網,鐵絲網的西邊是小河溝,小河溝的西邊就是機場的領地,一公里以外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跑道,再一公里以外還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跑道,再往西是一公里寬的草甸子,草甸子向西蔓延,向北蔓延,蔓延出一條蒼茫混沌的地平線,趙王渡現在就隱藏在那條地平線裏。岑立昊悉那裏的地形,定點時,那裏的每一條河、每一個村落,每一片樹林,都是他的目標,都是他座標中的數字,都是他假象中的出發待機地域或者預備隊集結地。但是,現在那裏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地,他不知道那裏正在發生着什麼或者已經發生了什麼。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逝,岑立昊的腦子在一圈一圈地脹大,他設想了許多可能,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翟巖堂超假暴了,暴了之後又把他出賣了,然後辛中嶧親自找他談,那他就對不起了,索把來龍去脈都説個清楚,反正這件事情不是自己招攬的,完全是天災人禍。
想到這裏,反而有一陣解的輕鬆,但這輕鬆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他可以不管別人,但是他不能不管翟巖堂,更不能把自己暴,他不能因為一封莫明其妙的來信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他還是得采取行動,當然,他不可能去炊事班放把火讓大家去救火,也不可能把誰的急盲腸炎發作了讓大家去救人。實在不行了,他也溜出去,攔住翟巖堂,兩個人一起編造一個誤假的原因,大不了挨個處分…
然而,就在他已經堅定了決心,準備付諸行動的時候,他看見從機場西邊的碎石大道上,飛奔過來一個身影,他的血立即加快了循環——沒錯,那是翟巖堂,像是天邊來客,像是夜暗星斗。
四點五十六分,翟巖堂回到了教導隊。
五不斷有消息傳來,南方的邊境摩擦越來越嚴重,戰爭看來在所難免。四大金剛度如年,他們盼望打起來,他們更焦急地等待着他們的提幹命令下來。
範辰光在這期間比較活躍,訓練之餘,寫了不少通訊報道,其主題是某某部隊加強應急訓練,嚴陣以待;某某團長組織部隊深入研究山嶽叢林地帶作戰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經驗;某某教導隊培養高素質人才,湧現出新時期四大金剛;某某某十項全能技術創造新記錄,等等。有的在教導隊的黑板報上發表,有的在軍區小報上發表。軍區小報上發表的都是豆腐塊,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匯款單上寫着一元六角。
岑立昊對範辰光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是投機。範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説是初中畢業,但不僅岑立昊,連劉尹波都懷疑他小學沒畢業。正因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範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説他沒文化,他能在報刊上發表文章,這是什麼文化?這是作家記者的文化。範辰光越是拿報刊説事,岑立昊和劉尹波之就越是不屑,劉尹波説“發表文章算個,你懵得了別人懵不了咱們。通訊報道那玩意兒還不好寫?具有小學五年級文化的人都能寫,時間、人物、地點、事件,得了,寫清楚就可以發表。那是體力活。”劉尹波一説這話範辰光就跟他急,説:“你劉尹波吃不到葡萄説葡萄酸,你狗的有能耐你寫試試。”劉尹波説:“我寫那玩意兒幹啥?知道嗎,我在寫論文呢。知道什麼叫論文嗎?大塊頭,大手筆,那是對部隊建設有指導意義的,不是那種不痛不癢吹牛拍馬的豆腐塊。”範辰光説“你狗的跟岑立昊一個吊樣子,自命不凡,狗!”這時候岑立昊就要發言了:“又扯上我?一篇文章二百個字你要錯上九十九?説你沒文化你還不服氣。知道報紙給你發表的都是什麼嗎?改過來的錯別字加上標點符號。你牛什麼牛?”範辰光一看岑立昊參戰,立馬就老實了,氣呼呼地練他的俯卧撐。那意思是,你們也別牛,我不光會寫報道,練技術你們也不是個。
範辰光之所以在百忙之中還堅持筆耕,是有他的深層考慮的。文化程度確實是他的軟肋。他的想法是,要用報刊發表的文章遮掩他的不足,倘若在提幹的問題上因為文化程度出了紕漏,他還可以因為會寫報道而作為特長骨幹擁有迴旋餘地。以後的實事果然證明,範辰光是有遠見的。
就在四大金剛焦急等待提幹命令的時候,266團團長鍾盛英升到師裏當了副師長,上任之後就到南方邊境看地形去了。部隊猜測,這恐怕就是要出征的兆頭了。這期間,教導隊雖然還沒有解散,但是全都分頭參加各個專業的訓練,在其中起教員的作用。各級都開始指定代理人,傳授遺書的寫法,機關幹部起草了各種戰鬥文書,連隊幹部不厭其煩地講解戰時立功受獎條令條例,班排和個人的請戰書和決心書雪片一般飛到各級首長的案頭。大禮堂門外的廣場上,每晚都放電影,除了《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還有《深入虎》《渡江偵察記》等等,全是國產戰鬥故事片,而且輪着放,反覆地放。
雷聲夠大的了,但雨點就是不下來,半個月後,還是不見動靜,只是應急訓練搞得更加嚴格,內容更多,嚴了多了,架不住久了,久了就疲軟了,部隊在緊張一陣之後,又有些鬆懈。
第一批人員南下,已經是一個月後了。當時南方形勢已是一觸即發,兄弟部隊雲集邊境,上級要求調一批戰士補充邊境部隊的兵員,266團去了10個。教導隊多數人都遞了請戰書,但被批准的只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是,這個人並不是貨真價實的教導隊學員,而是補充班的韓宇戈。
關於韓宇戈上前線,也有一些説法,有的説是他爺爺干預的,爺爺參加過戰爭,深謀遠慮,知道戰爭出戰將。有的人説是他父親干預的,他的父親把他安排在後方勤務基地,這樣既能確保安全,又能體面鍍金。但是,據教導隊新四大金剛掌握的情況,韓宇戈上前線完全是他個人爭取的。
韓宇戈等10名戰士作為補充兵員開往邊境之後的第九天,提升幹部的命令終於下來了。
但是,有人歡喜有人傷心。
教導隊裏提起來6個,岑立昊被任命為八連一排長,劉尹波被任命為五連二排長,還有趙亭慶、陳國勇等人都被提起來了。
提幹名單里居然沒有範辰光和翟巖堂。據説範辰光是因為在檔案裏改了文化程度被人揭發了,翟志耘是因為同地方女青年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被人告狀了。
命令是在大禮堂全團官兵大會上宣佈的,宣佈之後,範辰光的臉立馬就白了,隊伍帶回的時候,範辰光突然離開了隊伍,回頭就往大禮堂跑,他要去找新任團長任廣先和政委楊萬輝,是去求情還是質問,是鬧情緒還是表決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是要去。
但是他沒去成,辛中嶧讓人把他拖住了。
翟巖堂在宣佈命令之後,也反常了一陣子,一個顯著的表現就是雙眼看天,不跟人説話,連岑立昊也不理睬。
教導隊從這天起就解散了,學員們各自回到原單位,當官的當官,當骨幹的當骨幹,迅速投入到戰爭準備之中。部隊拉動已成定局,而且時間不會太長。
六岑立昊本來是想到炮營一連的,因為那是他的老連隊,幹部戰士和步屬炮兵的業務都很,真的打起仗來,別説指揮一個排,就是指揮一個連也綽綽有餘。但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他調到步兵連隊去。辛中嶧找他談話的時候,説的是為了讓他全面發展,他還是有點不痛快。步兵體力消耗大,他對那些刺殺投彈之類的不興趣,覺得很原始,打起仗來像梁山好漢。再説搞步兵訓練不是他的強項,顯示不出來。但畢竟是當了幹部,沒有不服從的道理。
到了八連之後不久,果然就覺得在步兵連隊很不適應,而且還跟連長孫大竹把關係搞得比較緊張。
孫大竹在當連長之前是副連長,副連長之前是排長,再往前説就有點文不對題,孫大竹當排長之前是炊事班長。炊事班長怎麼能發展成為一個連長呢?孫大竹自然有他的絕活,他會摔手榴彈,別人摔手榴彈最多摔五六十米,他能摔七十六米,不僅在全團,而且在全軍都沒幾個。更絕的是,他還不僅能右手摔,左手也能摔五六十米,不僅能從上面摔,還可以倒提着摔。這麼七摔八摔,就摔出了個訓練標兵。
有天連隊集中起來聽防化課,讓岑立昊講,這是岑立昊到任後第一次講課,自然也比較重視。那天岑立昊穿了一身嶄新的四個兜幹部服,裏面是雪白的確良襯衣,皮鞋擦得鋥亮。講課的時候,首先強調紀律,不管幹部戰士,一律都要記筆記,他要查。孫大竹也坐在下面,手裏倒是端個筆記本,但他一個字也沒記。兩個小時,岑立昊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直到下課,也沒有請連長做指示,更沒説“不當的地方請連長糾正指導”之類的話,使孫大竹很不自在,但岑立昊當時的身份是老師,他是學生,而且開課之前他自己向連隊提出要求要尊重教員,所以也不好説什麼。
又過了幾天,他就抓住一件事情,把岑立昊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按規定,排長是沒有單身宿舍的,如果是分班住,就跟隨某一個班住。266團的房子是過去蘇聯人修的,每個宿舍都很大,一個宿舍住一個排,將近三十人都在裏面。到了夜裏,放磨牙説夢話的,什麼聲音都有,再説還有上崗下崗查鋪查哨的,很不安靜。當戰士的時候岑立昊費了很大的勁才適應,現在當了排長,又不適應了。
宿舍既然很大,就有一些附屬設施,蘇聯人設計這樣的房子的時候,每間大宿舍都有一個耳房,六七個平方,原來的用途不知道,但我軍住進去之後,約定俗成地把它作為器材庫。岑立昊對這個器材庫很興趣,幾番研究之後,讓人找來兩個舊櫃子,所有器材均疊放在櫃子裏,然後自己在裏面安了一張牀和一張辦公桌,器材庫一下子就成了排部。
星期天劉尹波到八連來,一是看望老領導孫大竹,二是跟岑立昊敍舊,在孫大竹屋裏坐了一會兒,就到一排來了,進門之後發現岑立昊在排裏的大宿舍裏面還有一個小套間,就驚呼“哇,你還有個排部啊!我可是睡大宿舍,夜裏三個班一起打呼嚕。”岑立昊説“嘿嘿,你能跟我比嗎,我是誰呀?”岑立昊講這話的時候,沒想到孫大竹就跟在劉尹波的後面,他是準備拿劉尹波來教導岑立昊的。孫大竹順口就説了一句“劉尹波同志你當然不能跟岑立昊比,你是兩個兜,他是四個兜。”岑立昊這才注意到,劉尹波果然穿的是兩個兜的戰士服,腳上是一雙半舊的解放鞋。岑立昊明白,孫大竹對他一提幹就穿幹部服早就有看法了。那時候戰士提幹,一般都要等半年之後才穿四個兜,以顯示不忘本謙虛謹慎。但岑立昊在提幹命令下過不到一個星期就把幹部服和皮鞋穿上了,一點也沒有收斂的意思,孫大竹几次暗示岑立昊,一個新幹部,要注意影響,岑立昊充耳不聞。現在孫大竹當着劉尹波面前諷刺,岑立昊當然不能無動於衷。岑立昊説“劉尹波我覺得你虛偽的,沒當幹部時拼命地想當,當了吧,連個幹部服都不敢穿,還穿戰士服,什麼意思,混同於一般羣眾嘛。”孫大竹説“是不是幹部,不在乎穿什麼,而在乎思想。”岑立昊説“你的意思是説,我穿了幹部服,反而成了戰士的思想?幹部服是後勤發的,發的就是讓我穿的,你憑什麼説三道四?毫無道理!”孫大竹火了,説“岑立昊你看你跟我講話是什麼口氣?好像你是連長我是排長似的。”岑立昊説“連長你別生氣,今天是休息,我可沒找你吵架。劉尹波是來找我玩的,你摻和來諷刺我,簡直沒素養。我就穿幹部服,你能把我扒下來?”孫大竹的臉變得十分難看,説“岑立昊同志,你太不像話了。”岑立昊説“你要是自找沒趣,我還有更不像話的呢。”劉尹波一看兩人槍舌劍,知道過去有點積怨,趕緊打圓場説“立昊你別這麼説,連長也是為你好。”岑立昊説“連長要干連長的事,穿個衣服的事情是你管的嗎?”孫大竹説“那我告訴你,你搞這個排部是違反規定的,排長一律跟戰士們住大宿舍。”岑立昊説“你把文件找來我看看,哪一條規定我不能在這個小屋裏住?當年蘇聯紅軍設計的這個營房,這個耳房就是排長住的。”孫大竹説“你瞎説,本沒這回事。全團沒有一個排長住在耳房裏,就你特殊?”岑立昊説“除了我,全團沒有第二個岑立昊,我當然特殊了。”孫大竹説不過岑立昊,氣得臉發紫,指着岑立昊説“你簡直是不講道理,你這樣自高自大,會栽跟頭的。”岑立昊説“我栽跟頭我爬起來,只要我不違反紀律,你管不着。”孫大竹説“我不跟你胡攪蠻纏了,等開支委會再説。”説完,連招呼也沒打,氣哼哼地走了。
劉尹波説“立昊你太過分了,怎麼對連長這個態度?”岑立昊也是餘怒未消,説“你沒看出來嗎?他是故意來挑我的病。什麼狗連長,水平太差了,就他媽的會扔手榴彈。我要是被他軟了,打仗聽他瞎指揮,還會送命呢。”劉尹波説“你確實有點不講道理。這樣不好。”岑立昊説“你以為我跟你一樣也是小綿羊啊?穿身戰士服穿雙破球鞋,就是謙虛謹慎?,虛偽!我有我的原則!還會在乎他?”劉尹波見這個人油鹽不進,説“好了好了,我本來想跟你説説範辰光和翟巖堂的,沒想到惹你們吵了起來,真是晦氣。”岑立昊説“這是早晚的事,我看不起這個狗連長。你説,範辰光和翟巖堂又有什麼情況?”劉尹波説,範辰光還在到處活動,往上寫了很多信,把他的事蹟材料和發表的報道文章都寄到軍區首長手裏了。聽説揚言要到邊境去找鍾副師長,具體情況不太清楚。
岑立昊説“也難怪,好歹是個尖子啊,單兵作戰還是可以的。翟巖堂呢,有什麼説法嗎?”劉尹波説“我聽説原來團裏想保住翟巖堂,等部隊出征之前作為戰鬥骨幹,緊急提起來。現在又聽説不可能了。”岑立昊問“為什麼?”劉尹波説“據説陳梅的男朋友告狀告得比較厲害,翟巖堂也覺得太丟人了,在266團沒法呆下去,要求復員。”岑立昊驚問“真有這回事?”劉尹波狡黠一笑“我這不是問你嗎?”岑立昊警覺地看了看劉尹波説“我怎麼知道?”劉尹波説“我聽範辰光説,翟巖堂出事,你好像知道點內幕,是這樣嗎?”岑立昊口而出“胡扯,範辰光造老子的輿論。這狗的就愛搞小動作,難怪他提不起來,活該!”七這段時間,參戰應急訓練還在搞,但終歸時間拖得太長,沒有前兩個月緊張了。
元旦前,政治處下了通知,要組織籃球比賽,各連都要派代表隊。連長孫大竹讓岑立昊負責組織。岑立昊説“讓我負責可以,但人得由我挑,方法得按我的來,作息時間由我定。”孫大竹心裏一陣不痛快,手下有這麼個牛皮哄哄的排長,真是活倒黴。但他不想同岑立昊的關係搞僵,一來因為岑立昊是排長,他是連長,排長經常跟連長叫板,説出去不好聽,尤其顯得他無能。其次,岑立昊是團裏的訓練尖子,軍事素質明顯高他一籌,鬧將起來,反而會被人認為他嫉賢妒能。再者,岑立昊是個二桿子,出了名的岑老虎,連辛中嶧的眼皮子他都敢翻,孫大竹他就更不會放在眼裏了。這樣的人,還是順着點好,免得自找難堪。
孫大竹説“行啊,一排長你只要把紅旗給我扛回來,我擺酒給你慶功。”岑立昊説“擺酒不用,不給我小鞋穿就行了。”孫大竹心裏又想,這狗的真是不講理,明明是他不服從我,反倒成了我給他小鞋穿了。孫大竹説“只要拿前三名,我在支委會上提出來,你的排部就不動了。”岑立昊這就開始在全連網絡人才,組織了個球隊,分成兩撥,他自己親自兼任甲隊隊長。
誰知道訓練只搞了兩天,就有幾個隊員找孫大竹“辭職”甲乙兩隊都有。乙隊説岑立昊野蠻,老是罵人。大家都是業餘的,可是他按專業隊要求,一個三步投籃,他讓人投一百次,骨頭都快累散了,他也不讓人休息。甲隊反映説,我,這哪裏是打球啊,簡直是打仗,整個場上就聽他在吼。他打中鋒,球風霸道至極,投籃基本上被他包了,抓住球就要傳給他,要是不傳給他,球沒投上,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這個鳥球還有什麼打頭啊!
聽了球員們的控訴,孫大竹心中竊喜,心想也好,羣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讓這狗的不可一世,惹了眾怒,他在八連就威風掃地了。孫大竹對大家説“一排長也是恨鐵不成鋼,為了給連隊爭取榮譽,所以大家要堅持堅持再堅持。”大家見連長沒有撤換教練的意思,也只得忍氣聲地堅持。別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八連的球員雖然一肚皮怨氣,但考慮要為連隊爭光跟別的連隊打球,還是同仇敵愾的,沒有給岑立昊添亂。訓練了一個禮拜,就開始打全營淘汰賽。四個連隊,他們打掉了三個。然後就代表營裏到團裏打。但是到了團裏,第一場球就出了個紕漏。
跟八連打的是二連,二連球隊是個老球隊,一向是在全團拿冠軍的。岑立昊是八連場上隊長,又是中鋒,一看對方實力太強,就拿出了拼命的勁頭,猛打猛衝。達到十分鐘的時候,分數還是忽高忽低難解難分,再往下走,八連的戰術就有點亂了,中鋒老是得不到球。岑立昊要求暫停,把擔任左鋒的三班長朱白江罵了狗血噴頭,説:“你這個豬八戒你自己不行,還不趕快把球給我,今天的分都是你丟的,這場球要是打輸了,你就自殺。”朱白江不服地説“我十個球有八個球都傳給你了,你也不是百發百中,你也丟了四個。這場球要是打輸了,我看你更有責任,主要是你的個人英雄主義造成的。”岑立昊暴跳如雷,説“還他媽的狡辯,我丟了四個,你丟了七個。這個帳我以後再跟你算。”説完,又轉向眾人,狠巴巴地説“再上場,儘量把球傳給我,誰失誤,我就開除誰。”再往下,八連就打瘋了,披頭散髮,橫衝直撞,結果犯規的次數也增加了。到了下半場快要結束的時候,雙方比分是五十五比五十六,二連比八連多一分,而且球在二連的手裏。就在對方要上籃的時候,八連後衞四班副出其不意地把球斷了過來,傳給朱白江,岑立昊一看形勢急轉直下,興奮狂呼,穩住穩住,給我給我!可是朱白江覺得自己的進攻路線更好,就一直帶了下去,把岑立昊恨得牙癢。朱白江把球帶到對方的籃板的正前方,眼看就要投進,被對方蓋了帽,好在岑立昊動作捷,凌空躍起,將球攬到手上,接着單手翻腕,準備來一個遠距離吊籃,豈料球剛出手,哨子響了——時間到。球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刷地一聲,空心落籃。岑立昊本來認為這個球要算數的,沒想到咬着哨子的裁判兩隻手在褲襠下面來回叉搖擺——無效。
岑立昊一肚皮怒火終於有了去處,二話沒説,舉起籃球就向裁判砸去。裁判沒防備會有人砸他,躲閃不及,腦袋上捱了重重地一擊,頓時眼冒金星,晃了好幾下才站穩。
岑立昊的這一球砸得影響深遠。八連付出的代價是被取消參賽資格。岑立昊本人付出的代價則是關於個人前程的。
裁判捱了砸,球賽活動組委會自然要告狀。隊員打裁判,無論如何説不過去,必須處理,這是沒話説的。關鍵是還有孫大竹告狀。孫大竹找到政治處,只説了一句話“岑立昊這個排長我領導不了,要麼把他調走,要麼把我調走。”八翟巖堂復員了。
9月16那天,在趙王渡橋頭,翟巖堂初見對方不是蘇寧波,也不是海滑的女兵,而是陳紅梅,到很意外,但不驚訝。而陳紅梅在最初見到翟巖堂的時候,壓兒也就沒有表現出失望,而是落落大方地説:“你能來,我太高興了。”以後翟巖堂分析,陳紅梅能夠迅速調整心態,肯定是在他向趙王渡走路的那一段時間內,陳紅梅已經把他觀察清楚了。陳紅梅説“岑立昊這個人沒勁,但難得他有你這樣一個敢於兩肋刀的朋友。他還以為我想追他,其實我追的是解放軍。”翟巖堂當時就覺得情況有點異常,不知道該説什麼好。陳紅梅提議散步,翟巖堂本來不想跟她散步,因為這個地方離營房不遠,他怕被人看見説不清楚。但又考慮岑立昊沒來,人家姑娘本來就難堪,強打神跟他説話,已經很委屈了,他得再多説幾句,安安,於是就同意了。沒想到話題一打開,還越説越投機。後來走到一個汽公共車站,陳紅梅説“往前三站就是彰河大橋,那邊就是鄰省了,橋頭有集貿市場,很熱鬧,咱們去看看。”那時候才是上午十點鐘,翟巖堂本來請的是一天假,他原想解決了岑立昊的問題再進城照相的,跟着陳紅梅,相就沒照。兩個人到了彰河橋頭,還一起吃了一頓餃子,關係就變得親密起來了。在此之後,書信來往,忙裏偷閒,約會三次。再往後,就出事了。團裏收到一封信,告了翟巖堂一狀,説他勾引陳紅梅,陳紅梅已經懷孕了,寫信人署名是北郊區文化站革命羣眾。
團裏秘密派人調查,此事果然不假,懷孕倒是沒有,兩個人確實發生了關係。所謂的“文化站一革命羣眾”其實就是陳紅梅的追求者,手裏握有確鑿證據。鍾團長本來想把這件事情壓下來,但是師裏又接到了來信,翟巖堂的提幹於是泡了湯。
宣佈岑立昊等人提幹的那天晚上,翟巖堂拒絕同任何人,一個人坐在菜地邊上了十幾香煙,第二天自己揹着鋪蓋捲回六連去了。再往後,翟巖堂就復員了。後來又有消息傳來,翟巖堂復員之後不久,就在部隊出征南下的前幾天,又返回彰原市,同陳梅結婚了。
翟巖堂後來的行動只有岑立昊知道。
岑立昊打球砸裁判,和翟巖堂領結婚證是在同一天,岑立昊那天情緒很壞,主動給翟巖堂打的電話,約好在橋頭飯店見面吃飯,見了面才知道,翟巖堂那天扯結婚證了。
翟巖堂對岑立昊説“謝謝你兄弟,你讓我提前成家立業了。”岑立昊苦笑,説“你怪我吧,都是我惹的禍。”又説“不瞞你説,我最近老辦蠢事。”翟巖堂説“好漢做事好漢當,與你什麼關係?沒有你我照樣要娶媳婦生孩子。不過,打仗我打不成了,三年的修行啊,就這麼給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岑立昊説“我理解你,你要是上去,比我強。”翟巖堂説“你這話不是心裏話。我不會比你強,但也未必比你差。好了,這話不説了,説多了沒意思。我現在要問你一句話,你那天讓我代你赴約,真實想法是什麼?”岑立昊説“就是不想在那時候進入情況。”翟巖堂又問“如果是現在呢?”岑立昊説“還是不想進入情況。”翟巖堂説“你有一次説夢話,喊了蘇寧波的名字。”岑立昊怔住了:“不會吧?”翟巖堂説“兄弟,看看我這張臉,這張臉會撒謊嗎?你呀,你是把你的前程看得太重了,看得太重了,就沒有人味了。”岑立昊説“我是喜歡蘇寧波,但那天就是蘇寧波,我也不會去,而要是知道是陳紅梅,我就去了。”翟巖堂也愣住了“為什麼?”岑立昊説“你想想啊,蘇寧波她是一個幹部,我是一個老兵,跟她在一起,我不佔上風。我要是心裏沒她,就不在乎,越是有她,越是在乎。”翟巖堂説“這話更沒人味了,也更有人味了。”岑立昊説“你這話怎麼這麼難懂?”翟巖堂説“更沒人味,説的是你的虛榮心。更有人味,説的是這虛榮心是為了愛情。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你對蘇寧波是有情的。”岑立昊説“情這東西,太複雜了。其實我還不瞭解她,但是我相信一見鍾情,而且看重一見鍾情。”翟巖堂説“陳紅梅,哦,現在你該叫她嫂子了,她跟蘇寧波她們往多,我能讓她把你的意思轉達給蘇寧波嗎?你現在已經是軍官了,允許談戀愛了。”岑立昊趕緊説“別,我馬上要打仗了,這件事情以後再説。”九岑立昊調到團司令部當正排職見習參謀,是辛中嶧找他談的話。辛中嶧説“響鼓不用重錘敲,我不想多説,只跟你講一句,一個人無論是仰面朝天還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狹隘短淺的,而只有平視,才可能有長遠遼闊的眼界。怎麼才能平視呢?還是我那句話,下顎微收。”岑立昊説“我記住了。”辛中嶧又説“在得意的時候想想不得意,在不得意的時候想想得意。”岑立昊説“我記住了。”辛中嶧又説“是個人都有優點,是個人都有缺點。多看看別人的優點,多看看自己的缺點。”岑立昊説“我記住了。”辛中嶧又説“你有好幾次問我,提幹之前那次考核你的成績,我一直不想告訴你。你現在還想聽嗎?”岑立昊説“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次我可能出現了重大問題。那天我沒有發揮好。”辛中嶧説“那天你發揮得很好,但是,你發揮得過頭了。有些事就是這樣,一過頭,就適得其反。”辛中嶧這樣一説,岑立昊就緊張了,連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辛中嶧説:“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岑立昊説:“當然是真話。”辛中嶧指了指正南方又問:“那你先説説,這是什麼方向?”岑立昊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了:“當然是正南。”辛中嶧説:“你敢肯定這是正南?”岑立昊惶惑地四周看了看,並且還跑到路邊一棵樹下,對着太陽比劃了一陣子,再次肯定地説:“正南。”辛中嶧笑笑説:“那我就告訴你,你上次考核的成績為零。”岑立昊吃了一驚,再問下去,辛中嶧卻微微一笑,再也不説了。
岑立昊回憶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天,由於過分緊張,他剛開始就把方位完全搞反了,整個錯了三千密位,也就是説,他所計算的十個擊諸元,全部與正確答案背道而馳,犯的是一百八十度的錯誤。辛中嶧説他的考核成績為零那是客氣話。如果當真在戰爭中犯這樣的錯誤,他指揮的一個炮兵連十次“集火擊”五百多發炮彈恰好是落在本部的縱深內,毫無疑問是要造成重大傷亡的,那是殺頭都彌補不了的。當然,不是真槍實彈地戰爭行為,辛中嶧也就放他一馬了,他犯的是大錯誤,大到了沒法追究的程度。
辛中嶧説“人啊,人就是人,誰都不是神。”岑立昊説“我記住了。”辛中嶧説“那好,就不多説了。是騾子是馬,拉到戰場上看看就知道了。”説完,轉身走了。
岑立昊怔怔地望着辛副參謀長的背影,鼻子一酸,差點兒眼淚就下來了。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因為出征的子迫近,又調整了一批幹部,老弱病殘一律留下,不適合戰爭的也留下,從而破格提拔使用一批新幹部。倘若不是砸那一球,他現在就是八連連長了。可是,那該死的一球啊,把他送到了正排職見習參謀的位置上。
此時,劉尹波已經當了五連的副指導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