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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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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彰原市,過彰河橋,行十幾分鍾車,走十幾公里路,抬頭便可看見一羣闊大的方形院落比鄰相接。這就是彰原市第八路公共汽車站牌上標註的那個北兵營了。

北兵營很有來歷。有史記載始於康熙盛世,民間傳説卻多是更為久遠的故事,就連周圍的村名也多與兵家戰事有些牽連,譬如左哨牌十里營軍馬台之類。此地無山無水無關無隘,不是要自然無險可踞,這是個屯兵養兵的地方。

現今的北兵營,當然不是古代軍漢住過的營盤,而是五十年代蘇聯人幫忙建的,紅磚紅瓦白俄風格,地基敦實房間闊大。只不過還是那個地方。一個大院兩個內容,一邊是密集的住兵宿舍,一邊是空曠的習武場,十幾個營院無一例外,結構佈局都是一個樣子。倒也規範。院子有大有小,沒有院名但有編號,編號不按院子大小,也不按序列編制,看起來顛三倒四,內中當然有些講究。駐紮在這裏的,除了兩個步兵團和一個炮兵團以外,還有汽車營、修理營、工兵營、偵察營、防化營、師醫院等師直師後分隊。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兵城,相對集中了88師的主要戰鬥部隊。

266團在北兵營西北角的3號院裏,與原海軍滑翔學校的機場比鄰,中間隔着一條碎石公路,往西就是滑翔學校的機場,南北向平行着兩條水泥跑道。自滑翔學校遷移東北之後,機場廢棄不用,就成了266團的訓練場和重大活動的廣場。機場方圓十多平方公里,西南邊是彰原市紗廠,以女工居多,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還是88師基層幹部配偶的主要來源和家屬隨軍的主要基地。機場西北則是著名的長陽之戰古戰場遺址,至今還有公元前趙王落荒而逃的趙王渡,不過只是一座真假難辨的百米寬的石橋了。

按照一個約定俗成的看法,在88師的幾個團裏,266團是個出幹部的“紅旗車間”歷史上將軍出了不少,團史上有名有姓的省部級幹部就有一百多位,加上四大金剛的傳説,更顯得這個團雄風強勁威脈旺盛,有太多的傳奇歷史和神秘的底藴。

關於四大金剛的來歷,有幾種説法。一種説法是在抗戰爭時期,膠東普蔭寺被軍屠掠,劫後餘生的四個和尚拉起了一支抗隊伍,最初的首領對外即稱四大金剛。這支隊伍後來被楊國夫收編,成為八路軍抗獨立大隊,幾經沿革變遷,便是今天的88師266團,金剛一説因此也在這個團隊沿襲下來,但凡有功勳卓著建樹卓越者,便會被誇作金剛。第二種説法來自樣板戲時代,當年軍宣傳隊排練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從266團調了四個身懷絕技的戰士充當武功演員,該劇在軍區的文藝調演中一舉奪魁,266團的四名戰士演員也身價陡增,四大金剛因此得名。

以上兩種説法,其實都是口頭演義,屬於民間文學。還有一種,話説解放戰爭時期,在京津塘戰役中,進攻部隊在天津金剛門外圍受阻,266團副團長侯大門帶領一支由四十人組成的敢死隊,於瓢潑般的彈雨中殺開一條血路,潛水過河,與守敵短兵相接,在幾乎全軍覆沒的情況下,僅剩的包括侯大門在內的四個人,每人身上捆綁了十幾個手榴彈,滾向金剛門,從而保障後續部隊三分鐘殺進金剛門,從此成為口碑,266團被評為“金剛大功團”侯大門等四名烈士也被授予“金剛英雄”稱號。此為正史。

金剛團裏有金剛,這是266團官兵幾十年來一直引為自豪、視為神秘、奉為信仰的一種情結。韶光荏苒歲月悠悠,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266團果然又出了四大金剛。

二266團團長鍾盛英頭一次聽説自己的麾下又誕生了一代四大金剛,是在1978年的5月3

這一天是個好天氣,鍾團長的心情也很好。上午去師部開會,師長陳九江向他透,軍區可能今年秋天要在88師搞一個正規化訓練現場會,主要彙報科目大都由266團準備。

鍾盛英對這個信息很,按照常規,軍區級的現場會,總部要來人,那是要大一臉的。當然,這樣高規格的現場會彙報準備起來比較麻煩,也有很大的風險。鍾盛英既不怕麻煩也不怕風險,用他一貫的説法,有難度必有高度,跨過難度就是高度。266團是88師的拳頭部隊,戰爭年代是以啃硬骨頭著稱於世的,和平時期,很長時間沒打仗了,部隊有些疲軟。他這個團長當得再好,沒有經過實戰檢驗,總有一點紙上談兵的心虛。現在好了,軍區乃至總部都要來檢驗了,哪怕還是紙上談兵,只要談得有高度,有層次,部隊有了榮譽,個人也就有了坦途。水往低處,人往高處走,鍾盛英已經當了四年團長,看現在這個趨勢,分析方方面面的信息,如果不出什麼亂子的話,今年下半年,升任副師長或師參謀長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要知道,266團是紅旗車間啊!

從師部回來的路上,鍾盛英向團司令部副參謀長辛中嶧透了要搞正規化建設現場會的消息,辛中嶧也很振奮。辛中嶧是個辦具體事的,有了任務意向,腦子裏馬上就有了項目和科目,他手下有幾張王牌,集中在教導隊裏,都是可以拿出來比劃的。

想出個大概,辛中嶧就向鍾盛英一一作了彙報:團指揮連班長範辰光體能技能比較全面,可以作為個人科目在現場會上彙報十大技術;六連班長翟巖堂擅長組織小分隊攻防,可以作為連排科目彙報地面小分隊戰術;三營二連班長趙亭慶是無線電小專家,可以在現場會上彙報輕武器擊高炮航模靶標;炮營一連班長岑立昊圖上作業和協調能力較好,可以指揮步、坦、炮三位一體推進,可以彙報營以下地面合成作業;幹部學員劉知各種武器能結構,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快速拆卸,被軍裏評為“四會教員”可以組織夜間分解結合;除了以上單科項目,還可以搞規模較大的實兵演練和實彈擊。五連班長劉尹波是全師著名的隊列教練班長,可以組織示範連排隊列表演。

在輕微的顛簸中,聽辛中嶧如數家珍地介紹,鍾盛英突然產生了靈,那就是關於現場會的主體和特。主題自然是展示戰鬥力了,特就是看誰來展示,展示什麼,怎麼展示。鍾盛英琢磨,這些年現場會開多了,飛機坦克大炮,進攻防禦拉練演習,風風火火熱熱鬧鬧,其實大同小異,沒有絕活也就沒有特,沒有特也就容易於一般。今年秋天這個現場會,266團的彙報要別開生面,要出奇制勝。怎麼才能出奇呢,266團的兵練得紮實,那就以兵為主體,那就給他上演一台兵練兵、兵教兵、兵帶兵、兵管兵的好戲,兵的水平展示了,軍官的素質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此,可以不動聲含而不而又淋漓盡致,真可謂創造地藝術地發揮。美哉妙哉!

鍾盛英對辛中嶧説“把力集中在骨幹身上,儘量減少幹部科目,多給戰士骨幹登台臉的機會。要體現兵的特。”辛中嶧説“明白。”車子往前走,鍾盛英的思路也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現場會以外。到今年年底和明年,他可以借這次現場會,以教導隊那幾張王牌為點,以全團班長和副班長一級骨幹以及軍械員、衞生員、計算員等等技術骨幹為線,帶動全團這個面,把兵的文章做足,盤活一台兵戲。這裏面有太多的東西可以總結,可以引申,可以推廣,可以

想到這裏,鍾盛英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地看見了現場會壯觀的場面,主席台德高望重的笑容和266團龍虎嘯氣山河的矯健身影,還有那接踵而至的榮譽、祝賀…他不有些動了,情不自地哼出了京劇小調“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沒想到,掃興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三吉普車開到彰河橋頭,突然從橋頭的巷子裏湧出一羣老百姓,攔住了去路。鍾盛英的小調兒剛哼到“好一派北國風光”下面的調兒該拐彎了,但是他拐不好這個彎兒,正試着醖釀,猛覺着車子哮兩聲停了下來,接着便看見車頭前像蝙蝠一樣面撲過來一羣人,手裏還舉着大大小小的白紙黑字,看樣子像是告狀,就差沒有下跪了。鍾盛英吃了一驚,還剩半句沒有哼出的小調兒便隨風飄散,心裏不一沉:媽的,又捅紕漏了!

車停穩後,鍾盛英並沒有馬上下車,而是端端地坐着不動。前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副參謀長辛中嶧趕緊跳下車子,把羣眾往橋頭堡上引,一邊走一邊問:“怎麼回事?你們這是幹什麼?”眾人不買辛中嶧的帳,依然圍着車子,七嘴八舌要見鍾團長。辛中嶧回過頭來説“我就是鍾團長,有話跟我説就行了。”一個穿着中山裝幹部模樣的人朝辛中嶧笑笑説:“你哪裏是鍾團長啊,你是參謀長前面還有個‘副’字呢,跟你説沒用。”説着,居然動手拉開了車門,一臉恭謙同時又態度堅決地向車裏説:“我們要見鍾團長。”又説“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部隊的同志…我勸他們通過政府反映,他們就是不聽,非要找首長告狀。鍾團長,我們認識您…”鍾盛英見隱蔽無效,只得伸出一條腿下了車,站穩之後,,摸摸風紀扣,緩緩地掃視眾人一眼,最後把目光落在中山裝的臉上,面無表情地開了腔:“説吧,什麼事?”告狀的老百姓多數沒見過鍾盛英,一看這架勢,好傢伙,一臉的絡腮鬍子被颳得鐵青,炯炯有神的雙眼居高臨下,軍裝筆,皮鞋鋥亮,透着凜然威嚴。大家便有點怯場,亂哄哄的吵嚷聲頓時平靜下來,都把眼睛看着中山裝。

中山裝打了打神,乾咳兩聲,開始介紹來龍去脈。最初還有點吐吐,説着説着找到了覺,嗓門就大了。

原來“五一”節那天晚上,266團有幾個兵到彰河橋北的國營紅星食店裏買燒雞,幾個人圍着當班的馬師傅七嘴八舌地咋呼,挑肥揀瘦,討價還價,以此調動馬師傅的注意力。而另外兩個兵則暗渡陳倉,從旁邊的鋪面上從容地轉移了四隻燒雞,還“順”走了兩瓶彰河大麴。幾個兵煞有介事地折騰了十多分鐘,馬師傅忙得滿頭大汗,結果連一隻燒雞也沒有正經地賣出去。等兵們嘻嘻哈哈地離開,馬師傅才發現“兵家之意不在買”給他來了個調虎離山聲東擊西呢。馬師傅一算,被兵們“順”走的東西價值三十多元,整個就是他老人家大半個月的工資,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招呼街坊鄰居追趕那幾個兵。

追倒是追上了,那幾個兵智取糧草得手之後,並沒有遠走高飛,正龜縮在路西海軍滑翔學校西邊的塔樓下面大吃大喝,參與吃喝的居然還有海軍滑翔學校的兩個女兵。那幾個陸軍男兵見到馬師傅等人義憤填膺地追將過來,不僅不亂方寸,反而朝他們擠眉眼,照樣把骨頭啃得咔嚓作響,全然不把這羣烏合之眾放在眼裏。

人贓俱獲之後,馬師傅自然要討個説法,幾個年輕氣盛的還比劃着要動手,但有兩個識相的人卻勸老爺子算了,説這幾個兵是金剛團裏的四大金剛,都是高幹子弟,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敢動刀子,在彰河橋北方圓十里都是赫赫有名的,惹不起還是躲遠點好,犯不着為這幾隻燒雞血事件來,權當破財消災了。

架是沒打起來,但馬師傅咽不下這口氣。那個穿中山裝的叫周曉曾,是馬師傅的女婿,在北郊區橋頭辦事處當幹事,聽岳父説了這件事,覺得岳父吃虧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袖手不管,也顯得自己很沒面子,琢磨了半天,説:“好哇,這個雞他們不能白吃,擒賊先擒王,找他們當官的去。”鍾盛英是在32歲那年當的團長,1978年也才35歲,是全軍區團長中最年輕的之一,可謂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在團長任上,他夾緊尾巴恪盡職守,嚴於律己兩袖清風,而且向以治軍嚴謹被上級看好。倘若不是馬師傅聲淚俱下地控訴,打掉他的門牙他也不會想到,他竟然在駐軍當地幹部羣眾的心目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賊頭”血氣方剛的266團團長終於在馬師傅的面前低下了頭,並且從軍裝兜裏掏出了潔白的手絹遞給了馬師傅,轉過頭去問辛中嶧:“你看,這事像不像本團乾的?”辛中嶧説:“不管是不是本團乾的,但可以肯定,那幾個兵肯定是橋北部隊的。”鍾盛英冷冷地掃了辛中嶧一眼。這一眼讓辛中嶧後背有點發涼,因為辛中嶧是管行政的,這幾個兵倘若真是266團的,他是要負管理責任的。

周曉曾見時機成,趕緊湊上前來,雙手遞過一摞材料説:“首長,我們是經過調查的,不然,您借咱一個膽子咱也不敢栽贓咱們金剛團啊!”鍾盛英看了周曉曾一眼,沒有理睬那份材料,眉頭皺了皺,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説:“老師傅請放心,國有國法,軍有軍紀!我一定親自查清楚,加倍賠償,嚴厲處罰那幾個害羣之馬。即便不是本團的,我也要向師部反映,給你們一個代。”周曉曾討了個沒趣,笑了笑,轉過臉去要把材料給辛中嶧。辛中嶧看着鍾盛英的臉,也沒有接那幾張紙,對周曉曾冷冷地説:“怎麼啦?你這個國家幹部,還搞人民軍隊的黑材料?”周曉曾心理素質還算過硬,不卑不亢地説:“辛副參謀長,咱這也是為了部隊好,金剛團八面威風,可不能讓幾個老鼠壞了一鍋湯啊。這些材料落在你手裏,總比寄到北京去合適吧?”辛中嶧説:“你小子可得搞清楚了,軍民關係出現了問題,你要向好的方面做工作,不能推波助瀾。”周曉曾笑笑説:“那是自然。我支持羣眾實事求是地向部隊首長反映問題,就是本着負責的態度。”鍾盛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馬師傅等人説:“老師傅你們先回去吧,等我們瞭解清楚,再給你答覆,行嗎?”馬師傅趕緊説:“行行。首長,明碼實價吧,也別加倍賠償了。再説,那都是孩子,錯了説兩句,就別罰了啊首長。”於是幾個人魚貫上車。車子離開彰河橋頭,向北兵營駛去。鍾盛英從辛中嶧手裏要過周曉曾的材料,越看臉越陰沉。事情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得多“燒雞事件”僅僅是個導火索,那份材料歷數了四大金剛違反羣眾紀律的實事,譬如上街強行搭車、強迫羣眾的拖拉機繞道;譬如修理收音機不給錢,反而誣陷人家換了他的零件、強行拿走幾節電池作為賠償;譬如騎自行車偏偏走左行道,害得上班女工紛紛摔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雖然都是雞蒜皮的小事,但是嚴重地影響了駐軍的形象,也嚴重地影響了他鐘盛英的聲譽。

材料的標題像一條長長的牛皮癬,看得鍾盛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彰河橋北沒有解放,人民羣眾水深火熱。

鍾盛英一巴掌拍在腦門上,閉上了眼睛。嚴重啊嚴重!危言聳聽,危言聳聽!簡直像反動標語,簡直是反軍亂軍毀我長城!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份材料很及時,很有針對,甚至很有必要。是有點危言聳聽,可是,這不是空來風,畢竟有那麼多紕漏,不危言能引起重視嗎?不聳聽就沒人聽!

這份材料顯然是郊區那位幹部心炮製的,旗幟鮮明,觀點犀利,説事明白,依據充分。鍾盛英甚至對那小子有了幾分好,這小子是個很有個、也很有才華的刀筆吏,要是調到266團,不比政治處那幾個股長差。

材料上説,四大金剛橫得很,做了壞事,還揚言“大丈夫生不改姓死不改名”頗有俠骨遺風,只要跟人發生糾紛,衣襟一扯,膛就是“金剛部隊”四個大字。據受損羣眾反映,這四大金剛的名字分別叫做陳五江、陳六江、陳七江、陳八江,好像是一家兄弟哩。

看到這裏,鍾盛英惱火透頂,卻又忍俊不,心裏罵道:這幫混賬東西,實在可惡至極,也虧得他們能夠想得出來!五六七八四條江,再往後該是九江了,那就是陳九江。陳九江何許人也,本師師長是也。那是個老八路,脾氣爆得像炸藥,倘若知道這四個老幹壞事的兵痞個個都比他排行靠前,拔槍斃人的可能都是有的。

看來這事還得悄悄地解決,也算是個“文革”遺留問題吧,打槍的不要,秘密地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