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菜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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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面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着的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着。羅圈腿臉累得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象要被什麼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着金枝説:“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果實墜地了!孩子沒有哭,發愣地站到一邊。二里半罵他:“混蛋,狗孃養的,叫你抱白菜,誰叫你摘倭瓜啦?
…
”麻面婆在後面走着,她看到兒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彎下身去,把兩個更大的倭瓜丟進柿秧中。誰都看見她作這種事,只是她自己到巧妙。二里半問她:“你乾的嗎?胡塗蟲!錯非你…”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齒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沒…”孩子站在一邊尖鋭地嚷着:“不是你摘下來叫我抱着送上車嗎?不認帳!”麻面婆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説出口來:“我是偷的呢!該死的…別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發生了什麼事,也沉埋在那裏的人們,現在也來圍住他們了!這裏好象唱着武戲,戲台上耍着他們一家三人。
二里半罵着孩子。
“他媽的混帳,不能幹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羅圈腿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服氣的跑過去,從柿秧中把倭瓜滾出來了!
大家都笑了,笑聲超過人頭。可是金枝好象患着傳染病的小雞一般,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麼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氣憤得幾乎不能呼,等他説出“倭瓜”是自家種的,為着留種子的時候,麻面婆站在那裏才鬆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沒有什麼過錯,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頭來向大家表白:“你們看,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麻面婆不管自己説話好笑不好笑,擠過人圍,結果把倭瓜抱到車子那裏。
於是車子走向進城的大道,彎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後面。馬,車,人漸漸消失在道口了!
田間不斷的講着偷菜棵的事。關於金枝也起着言:“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鳳姐身後,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裏扒胡蘿蔔。可是議論着,有時也説出一些污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着,時間象蜘蛛縷着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
金枝臉脆弱朦朧得象罩着一塊麪紗。她聽一聽口哨還沒有響。遼遠的可以看到福發家的圍牆,可是她心中的哥兒卻永不見出來。她又繼續摘柿子,無論青
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沒能注意到柿子的顏
,並且筐子也滿着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雜
的柿子,被她散亂的鋪了滿地。那邊又有女人故意大聲議論她:“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
…
”金枝關於眼前的一切景物和聲音,她忽略過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樣緊,彷彿肚子裏面跳動了!忽然口哨傳來了!她站起來,一個柿子被踏碎,象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樣,發出水聲。她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滅了!以後無論她怎樣聽,口哨也不再響了。
金枝和男人接觸過三次:第一次還是在兩個月以前,可是那時母親什麼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裏,母親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過於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個可怕的怪物,覺得裏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緊些,硬的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發嘔一般顫慄起來,她被恐怖把握着了。奇怪的,兩個蝴蝶疊落着貼落在她的膝頭。金枝看着這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金枝彷彿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親來了,母親的心遠遠就係在女兒的身上。可是她安靜地走來,遠看她的身體幾乎呈出一個完整的方形,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作。在全村的老婦人中什麼是她的特徵呢?她發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悦的多形的紋皺。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有些差別,在她真正愉快的時候,她的上
短了一些;在她生氣的時候,上
特別長,而且
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象鳥雀的嘴。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是顯着她的特徵,——全臉笑着,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青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你發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
血。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更暢快,笑着慢慢地掀着尖
,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該睡覺的時候了!火繩從門邊掛手巾的鐵絲上倒垂下來,屋中聽不着一個蚊蟲飛了!夏夜每家掛着火繩。那繩子緩慢而綿長地燃着。慣常了,那象廟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無所聽聞,漸漸催人入睡。艾蒿的氣味漸漸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魂去。蚊蟲被艾蒿煙驅走。金枝同母親還沒有睡的時候,有人來在窗外,輕慢地咳嗽着。
母親忙點燈火,門響開了!是二里半來了。無論怎樣母親不能把燈點着,燈心處爆着水的炸響,母親手中舉着一支火柴,把小燈列得和眉頭一般高,她説:“一點點油也沒有了呢!”金枝到外房去倒油。這個時間,他們談説一些突然的事情。
母親關於這事驚恐似的,堅決的,到羞辱一般的蕩着頭:“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二里半聽着姑娘在外房蓋好油罐子的聲音,他往下沒有説什麼。金枝站在門限向媽媽問:“豆油沒有了,裝一點水吧?”金枝把小燈裝好,擺在炕沿,燃着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來的意義是為着她,她一點不知道。二里半為着煙袋向倒懸的火繩取火。
母親,手在按住枕頭,她象是想什麼,兩條直眉幾乎相連起來。女兒在她身邊向着小燈垂下頭。二里半的煙火每當他過了一口便紅了一陣。艾蒿煙混加着煙葉的氣味,使小屋變做地下的窖子一樣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幾聲。金枝把
血的鼻子換上另一塊棉花。因為沒有言語,每個人起着微小的潛意識的動作。
就這樣坐着,燈火又響了。水上的浮油燒盡的時候,小燈又要滅,二里半沉悶着走了!二里半為人説媒被拒絕,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節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鬱下來,陰濕的氣息在田間到處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來,接接連連的望去,黃豆秧和
亂的頭髮一樣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禿似的。
早晨和晚間都是一樣,田間憔悴起來。只見車子,牛車和馬車輪輪滾滾地載滿高粱的穗頭,和大豆的稈秧。牛們着口涎,頭愚直地掛下着,發出響動的車子前進。
福發的侄子驅着一條青的牛,向自家的場院載拖高粱。他故意繞走一條曲道,那裏是金枝的家門,她的心脹裂一般地驚慌,鞭子於是響來了。
金枝放下手中紅的辣椒,向母親説:“我去一趟茅屋。”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紡織一般快。
金枝的辮子着,臉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現象,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象被風飄着似的出現在房後的圍牆。
你害病嗎?倒是為什麼呢?但是成業是鄉村長大的孩子,他什麼也不懂得問。他丟下鞭子,從圍牆宛如飛鳥落過牆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動作一切。金枝打廝着一般的説:“不行啦!娘也許知道啦,怎麼媒人還不見來?”男人回答:“噯,李大叔不是來過嗎?你一點不知道!他説你娘不願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來。”金枝按着肚子給他看,一面搖頭:“不是呀!
…
不是呀!你看到這個樣子啦!”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願意不願意,反正是幹啦!”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
母親的咳嗽聲,輕輕地從薄牆透出來。牆外青牛的角上掛着秋空的遊絲,輕輕地浮蕩着…
母親和女兒在吃晚飯,金枝嘔吐起來,母親問她:“你吃了蒼蠅嗎?”她搖頭。母親又問:“是着了寒吧!怎麼你總有病呢?你連飯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癆病啦?!”母親説着去按女兒的腹部,手在夾衣上來回的摸了陣。手指四張着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癆病吧?肚子裏有一塊硬呢!有癆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塊。”女兒的眼淚要垂一般地掛到眼
的邊緣。最後滾動着從眼
滴下來了!就是在夜裏,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
濛中聽着叫孃的聲音。
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上。頭髮完全埋沒着臉面。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扭着説起:“娘…把女兒嫁給福發的侄子吧!我肚裏不是…病,是…”到這樣時節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象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立刻麻木着了,很長的時間她象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温和的聲調説:“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説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麼辦呢?”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説,但是淚水
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兒把她羞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