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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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
“嘿嘿!我也有點小事,要找您,…”那酒友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以後,以後再説吧!”馬斯洛博耶夫不知怎的分明極力不去看他們。我們走進第一個房間,橫貫全屋擺着一長條相當整潔的櫃枱,櫃枱上擺滿各種冷盤,烤制的各餡兒餅,一瓶瓶五顏六的酒,等等——我們一進屋,馬斯洛博耶夫就把我拉到一個犄角,説道:“那個年輕人是個少東家,叫西佐留霍夫,是一位有名的糧商的公子。父親死後,他得到五十萬遺產,現在正在尋歡作樂。他去了一趟巴黎,在那裏揮金如土,錢都花光了也説不定,可是他叔叔死後,他又拿到了一筆遺產,於是就從巴黎回來了;現在他正在這裏把剩下的一點錢花光算數。不用説,再過一年,他準得去討飯。笨得像只蠢鵝——見飯館就上,經常在地下室①和小酒館裏鬼混,追女戲子,還想當驃騎兵——不久前剛遞了申請書。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叫阿爾希波夫,也是個類似買賣人或者總管這樣一號人物。走家串户地包收税款;是個滑頭和騙子手,現在是西佐留霍夫的狐朋狗友,猶大和福斯塔夫②兼而有之,雙料的破落户,而且是個讓人作嘔的大鬼,幹盡了壞事。在這方面,我知道他曾經犯過一極刑事案;給他溜了;有樁事我真想找他,在這裏碰到他,我很高興;我恭候他多時了…不用説,阿爾希波夫正在變着法地花西佐留霍夫的錢。他知道許許多多形形的見不得人的地方,因此這幫年輕人才倚重他,把他當成了寶貝。老夥計,我對這人早就恨得牙癢癢的。米特羅什卡也恨透了他。米特羅什卡就是站在那邊窗口,穿一件華麗的緊身外衣、雄赳赳、氣昂昂,一副茨岡人臉的那小夥子。他販賣馬匹,認識這裏的所有瞟騎兵。實話跟你説吧,他是個大騙子,哪怕在你眼皮低下做假鈔票,即使你看在眼裏,你也只好幫他把這張假鈔票兑開。他穿着俄國式的緊身外衣,誠然這外衣是天鵝絨的,但是那模樣就像個斯拉夫派③(我看,這身衣服倒跟他很般配),可是你如果立刻給他穿上一身十分考究的燕願服和諸如此類的東西,把他帶進英國俱樂部④,並且對那裏説:這位是某某人,他是世襲罔替的巴拉巴諾夫伯爵,於是,在兩小時內,那裏就會畢恭畢敬地把他當成一名真伯爵——他會打惠斯特牌,還會像真伯爵一樣高談闊論,而且誰也看不出來;把大夥都給騙了。這傢伙準不會有好下場。就是這個米特羅什卡對那個大肚子恨得咬牙切齒,因為米特羅什卡現在手頭緊,鄧大肚子卻從他手裏把西佐留霍夫給搶走了。西佐留霍夫本來是他的朋友,他還沒來得及把他的統統拔光。既然他倆在飯店裏剛才碰上了,肯定大出洋相。我甚至知道出了什麼洋相,並且早就預料到了,因為米特羅什卡(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親口告訴過我,阿爾希波夫和西佐留霍夫肯定會到這裏來,他倆經常在這一帶亂竄,幹一件什麼壞事。既然米特羅什卡恨阿爾希波夫,我就想利用他一下,因為我自有道理;我之所以到這裏來,也幾乎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我不想讓米特羅什卡看見我,你也別老盯着他。等我們從這裏出去的時候,他準會親自來找我,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訴我…至於現在,咱們走吧,萬尼亞,到那邊那個房間去,看見啦?過來,斯捷潘,”他向一名跑堂繼續説道“你明白我要什麼嗎?”
“明白,您哪。”
“能辦到嗎?”
“能辦到,您哪。”
“那就去辦吧。坐下,萬尼亞。我説,你幹嗎老這麼瞅着我?要知道,你老瞅着我,我是看得見的。你覺着奇怪?不用奇怪嘛。一個人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連做夢也從來沒有夢見過的事也可能發生,特別是那時候…嗯,哪怕咱倆還在死記硬背科奈琉斯奈波斯①的歷史書那工夫吧!我説你呀,萬尼亞,你就相信一點:我馬斯洛博耶夫雖説走上了路,但是他那顆心依然跟從前一樣,只是情況變了。我雖然形同豬狗,然而並不比任何人差。我當過醫生,也曾經想去教祖國文學,還寫過一篇關於果戈理的論文,也曾想去開採金礦,還曾經打算結婚——人活着總想圖個財温飽,她也同意了,雖然我家闊得連喂貓餵狗的東西都沒有。我都準備結婚了,想去借雙結實點的皮靴,因為我已經穿了一年半滿是破的靴子了…但是我沒結成婚。她嫁給了一個教員,我則到一家辦事處當差,我説的不是商行,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辦事處。唉,這就又當別論啦。光陰像水一般過去,我現在雖説不當差,不做事,但是掙錢卻很便當:既拿了賄賂,又秉公辦事;對付綿羊我是好漢,對付好漢我是綿羊。我有一定之規:比如説,我知道,單槍匹馬上不了戰場,於是我就幹我的事。我的事多半屬於刺探別人的隱私…你明白了嗎?”
“你該不是什麼私人偵探吧?”
“不,倒不是什麼私人偵探,可是乾的事也差不多,一部分是公事公辦,一部分是我自己樂意。是這麼回事,萬尼亞:我愛喝酒。可是我從來不會因為喝酒而喪失理智,所以我知道這樣子下去會有什麼結果。我的時代過去了,黑馬是洗不成白馬的。我要説的只有一點:如果我不是人,萬尼亞,我今天就不會上前來跟你打招呼了。你説得對,我遇見過你,過去也見過,許多次我都想過來跟你打招呼,老是沒這個勇氣,因此一拖再拖。我配不上你。你説得對,萬尼亞,我之所以過來跟你打招呼,無非因為我喝醉了。雖然這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無稽之談,但是關於我,咱們説到這裏就打住吧。還不如來説説你的情況。我説老夥計:拜讀啦!非但拜讀,而且讀完了。我是説你的女處作①,老夥計。讀完之後,我差點沒變成個老實本分的人!我是説差點;可是轉面一想,還是寧可保持原樣,做個不老實本分的人好。就這樣…”①科奈琉斯奈波斯(公元前九九一三二年後),羅馬歷史學家和作家;他的書曾用作俄國中學的拉丁文教科書。
他還跟我説了許多話。他的醉意越來越濃了,開始百集,愴然而涕下。馬斯洛博耶夫一直是個很不錯的人,但是又一向成竹在,有點早;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個滑頭,詭計多端、無孔不久、一肚子壞水。不過他本質上倒不是個沒心肝的人;只是墮落而已。這樣的人在俄國人中間很多。這些人往往很有才能;但是這一切在他們身上卻似乎得亂七八糟,此外,還因為在某些方面有弱點,他們會有意識地去於違背自己良心的事,不僅一再墮落,而且他們自己也心中有數,他們已積重難返,無法自拔。順便説説,馬斯洛博耶夫已經泡在酒缸裏不能自拔了。
“現在還有一句話,老夥計,”他繼續道“我聽説,你先是名噪一時;後來我又讀到各種各樣評論你的文章(不騙你,真讀了;你以為我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讀嗎);後來我遇見你,看見你穿着破靴子,滿街泥濘也不穿套鞋,戴着一頂破帽子,我心裏也就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你現在給雜誌寫稿,聊以謀生吧?”
“是的,馬斯洛博耶夫。”
“那麼説,你成了一匹疲於奔命的驛馬了?”
“有點像。”
“那麼,老夥計,對此我有一言奉告:不如一醉方休!瞧我,痛飲以後,便自得其樂地倒在沙發上(我家的沙發可舒服了,有彈簧墊),我就想,譬如説吧,我就是什麼荷馬或者但丁,或者是什麼腓特烈大帝②——你愛怎麼想都行。嗯,可是你卻想象不出你就是坦丁或者腓特烈大帝,第一,因為你潔身自好,我行我素,第二,你想為所為是被止的,因為你是匹疲於奔命的驛馬。我可以胡思亂想,而你只有現實。請聽為兄我的一句肺腑之言,要不就是你看不起我,把我不放在眼裏,(哪怕再過十年我都對你有氣)請問:你需要錢嗎?我有的是。你別撇嘴嘛。把錢拿去,跟老闆清了帳,甩掉這枷鎖,然後乾點什麼,使自己一年的吃穿有個保證,再坐下來,愛寫什麼寫什麼,寫一部大部頭作品!怎麼樣?你意下如何?”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處作《窮人》。
②腓特烈大帝(紅鬍子)(-一二三——一一九o),德意志國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一一五五年加冕)。
“我説馬斯洛博耶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現在我還什麼都不能答覆你,因為説來話長。有一些情況。不過,我保證以後一定統統告訴你,像親兄弟一樣告訴你。謝謝你的一片好意:我保證一定去看你,而且要去很多次。但是事情是這樣的:既然你跟我無話不談,因此我也想請你替我拿拿主意,再説幹這些事你又是行家裏手。”於是我就把史密斯和他的外孫女的事,從食品店開始講起,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他。不過説來也怪:當我告訴他這事的時候,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來,他對這事也略有耳聞。因此我便問他是怎麼回事。
“不,也不盡然,”他答道“不過,關於史密斯的事我倒略有耳聞,説有一個老頭死在一家食品店了。至於那個布諾娃太太,我倒確實略知一二。兩個月以前,我曾收下這太太給我的一筆賄賂。哪有好處,我就在哪伸手①,僅僅在這方面我有點像莫里哀②。不過,我雖然敲了她一百盧布,然而當時我就下定決心還要狠狠地再敲她一筆,那就不是一百盧布,而是五百盧布了。這娘們壞透了!淨做一些天理難容的事。這本來也沒什麼,可是有時候做得太絕了。請別以為我是堂吉訶德。關鍵在於我又可以狠狠地撈上一筆了,因此半小時前我遇到了西佐留霍本,心裏別提多高興了。西佐留霍夫分明是有人帶來的,也就是那個大肚子帶來的,因為我知道那大肚子專搞什麼勾當,所以我斷定…我要把他當場拿獲!我很高興能從你這兒聽到關於那小姑娘的事;現在我又找到了另一條線索。我説老夥計,我經常接受各種各樣的私人委託,還認識一些三教九的人!不久前,我曾經刺探過一件小事,替一位公爵,跟你實説了吧——這位公爵居然關心這樣一件小事,真是匪夷所思。要不然,你要是愛聽的話,我可以給你説説另一件有關一個有夫之婦的故事?我説老夥計,你可以常常到我家裏去嘛,我已經準備下了許多故事,只要你把它寫出來,肯定歎為觀止…”
“那公爵姓什麼?”我好像預到什麼似的打斷了他的話。
“你問這幹嗎?好吧:姓瓦爾科夫斯基。”
“叫彼得?”
“就是他。你認識?”①原文是法文。
②據説,上面這句成語,派出莫里哀,故有此説。
“認識,但不。好吧,馬斯洛博耶夫,我要不止一次地來看你,請你談談這位先生,”我站起身來説道“你讓我太有興趣了。”
“我説老夥計,你愛來多少次都行。我這人可會講故事啦,但是有一定界限——明白嗎?要不然的話,就會喪失信用和聲譽,我是説做生意,以及其他等等。”
“好吧,能説多少説多少,保住聲譽就成。”我説這話時甚至很動。他注意到了這點。
“嗯,剛才我告訴你的那事,你還有什麼話要説嗎?你有沒有想起什麼事?”
“關於你説的那事?先等我兩分鐘;算完帳再説。”他向櫃枱走去,在那裏,彷彿無心似的,突然跟那個穿緊身外衣,也就是被人不客氣地叫做米特羅什卡的小夥子站到了一起。我覺得,馬斯洛博耶夫跟他的關係比他自己向我承認的要深。起碼看得出來,他倆唧唧我我,無話不談,現在決不是第一次。從外表看,米特羅什卡這小夥子長得相當突出。他身穿緊身外衣,貼身穿着紅綢襯衫,臉型獷,但十分英俊。看去還相當年輕,膚黝黑,目光剽悍而又炯炯有神,他給人的印象是這人很有意思,而且對他毫無反。他的一舉一動彷彿教意擺出一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與此同時,眼下,他顯然有所收斂,很希望裝出一副非常能幹而又辦事穩重的樣子。
“我説萬尼亞,”馬斯洛博耶夫回到我身邊後説道“今晚七點你上我家去,我能告訴你點什麼也説不定。你知道嗎,我一個人起不了大作用;過去倒能起點作用,而現在,不過是個醉鬼罷了,早就洗手不幹了。但是我還有一些過去的關係;多少可以打聽到點什麼,私底下跟各種各樣的行家裏手還有點勾搭;就靠這點關係我還能幹一氣;當然,當我有空,在我清醒的時候,我自己也幹一點,也是通過人…多半是包打聽…好了,不扯這個了!夠啦…這是我的住址:在六鋪街。可是現在,老夥計,我已經什麼也幹不了啦。再喝杯紅葡萄酒就回家。躺會兒。你來了——我要介紹你跟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認識認識,有時間,再談談詩歌。”
“嗯,也談談那事嗎?”
“嗯,談也説不定。”
“行,我來,一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