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結束或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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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抱攏雙膝獨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幾本膠片。它們規規矩矩耐心地躺在書櫃裏,除了洗印時草草看過一下,一直忙得沒顧上再去看它們。多久了呀,它們躺在那兒,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鄉吧。她跳下牀,搬出那幾個膠片盒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伸出膠片,對着太陽,一尺一尺細細地看。就是這時她看見了f。
n並沒有立刻認出隊她只是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的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n一邊看一邊讚歎這老人的情與執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樣。她一尺一尺地尋找,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地看,可還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這個滿頭白髮的人總是微微地低着頭,那樣子彷彿祈禱、彷彿冥思、彷彿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覺得,這個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彷彿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呵,n恍然大悟:這是f呀,這不就是他嗎?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機,把窗簾都拉起來,關了燈,在牆上放映那幾本膠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時的朋友、青年時的戀人呀!多少年不見了卻在這異國他鄉見到了你!早就聽説你一夜白了頭,可是自那以後再沒能見到你…曾經的那一頭烏髮哪兒去了?一夜之間真的會蹤影不留嗎?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真的是你嗎?為了什麼呀…是呀是呀我現在才知道了,有些話是不能説的,是沒有辦法説的,只能收藏在心裏,如果不在心裏死去它就會爬上你的髮梢變成一團燃燒的冰凌…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多少年裏你為什麼不來?現在你為什麼來了?為什麼總在我的四周,不離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閃着我,所以那時我沒有發現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閃着我的鏡頭,但是你躲閃不開,你還是被留在了我的膠片上…你是來找我嗎?是,肯定是,可你為什麼早點兒不來?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結了婚,直到我也結了婚,我還是以為你會來的…我沒有想錯,你到底是來了,到這動盪的夏天裏找你的戀人來了…
牆上,畫面搖晃起來——那兒會亂起來了,攝影機搖搖晃晃顛上顛下,鏡頭裏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擁擠的人羣,一下是數木清的腿和紛亂的腳步…然後膠片斷了,沒有了,牆上一片漆黑,心裏和房間裏一團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攝影機旁説過的話:“情節非常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盪的人羣中互相丟失了。”
…
“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和更多的情節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之外,什麼都還來不及想。”
…
“因為我相信,不管在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正在尋找的都是——愛情!就是現在,我也敢説,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裏,有幾千幾萬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
…
漆黑中n想:真是讓我説對了,那些尋找着的人中就有f。他聽見我説的那些話了嗎?他應該聽見了。n想:我應該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對愛情來説,什麼年齡都合適…”但是n還不知道,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
f醫生死在那架攝影機停止轉動之後不久。關於他的死,眾説紛紜莫衷一是。有一種説法是:他在那時犯了心臟病,從來沒發現過他有心臟病,但是一發卻不可收拾。
n從國外回來才聽説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與f的永別。
冬天的末尾,融雪時節,n走過正在解凍的那條河,走過河上的橋,走進那片灰壓壓的房羣。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醜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閒自得。空氣中散佈着煤煙味、油煙味、誰家正在煎魚的味——多麼悉的味呀!風吹在臉上並不冷,全球的氣候都變得不可琢磨。n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和每一個院門中進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個她認識的,或者僅僅是一張悉的臉…這是她少年時常常走的路呀,每一個院門她都悉,甚至每一電線杆和每一面殘破的老牆她都認得,一切都還是那樣,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你還是這樣”只是人比過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氣候在變暖,就是人在變多,n記得小時候,尤其午後,在這小巷裏走半天也碰不見一個人…呵,那家小油鹽店也還在呢,只是門窗都換成了鉛合金的…那麼家呢,那座核黃的樓房在哪兒?唔,那兒,還在那兒,只是有點兒認不出了,它曾經是多麼醒目多麼漂亮呀,現在卻顯得陳舊、蒼老,滿面塵灰無打彩的樣子,風吹雨打已把那美麗的顏衝剝殆盡了…
院子裏堆得亂七八糟:磚瓦灰沙,木料,鐵管,自行車和板車…而在這一團蕪雜中竟停着一輛嶄新的“林肯”牌轎車。
n敲了敲f家的門,沒有人應,一推,門開了。輕輕走進去,廳廊裏一股明顯的黴味,地毯上污漬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灰土,牆上沒有裝飾只有塵灰,很多處落了灰皮,很多處,塵灰在那兒結起了網,屋頂上有一圈圈鏽黃的水跡。很多門,但都鎖着。慢慢往深處走,只有一扇門開着,從中可見一個老人的背影。
n在那門口站住,認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親——坐在寫字枱前。房間很大,很空曠,冬的陽光從落地窗中透進來,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牀上變了形,落在那老人彎駝的背上。
f的父親轉過頭來:“您是?”
“我是n呀,您還記得我嗎?”
“呵…呵,當然。”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會兒,不説什麼,就走出去。回來的時候,他拖着一個麻袋。
“這是f要我給你的,”f的父親説。
“什麼?”
“不知道。他放在我這兒的,我沒看過。後來,有個叫l的人來跟我説,f要我有一天見到你,把這些東西給你。”n打開麻袋,只朝裏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寫給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給她寫信從來都是用這種信封),都封着,都貼好了郵票,但都沒有郵戳。n掏出幾封看看,單從不同時期的郵票上就都明白了: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給她寫信——並不發出的信。
f的父親坐在陽光裏,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冬天的陽光撫摸着他彎駝的背。
“伯母呢?還有…家裏別的人呢?”
“在國外。”
“哪兒?”
“具體是哪兒並不重要。”
“那…就您一個人了嗎?”
“聽説,你不是也去了國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