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單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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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兒不要表演,因而不是舞台,那兒是夢想也是現實。那兒唯一的規則是愛情。愛情是不能強制的,愛情是自由。愛情是不要遮掩的,愛情是平安。那時,體去體之衣,作為心魂走向心魂的儀仗。
但是愛情,能夠走出兩個人去嗎?能夠走進我和你,也走進我和他嗎?能夠走出一個限定的時空,走進那個紛紜的世界去,走進所有讚美和祈禱着愛情的我、你、他嗎?不能。
不能,愛情豈不仍像是一個約定的戲劇?我們不是表演,但我們還是在圍定的舞台上。我們是現實,但我們必須與他人保持距離和隔斷。我們是夢想,但我們的夢想被現實限制在現實中。我們是親近、是團聚,但我們仍然是孤獨、是疏離…那麼愛情是什麼?愛情,到底是什麼?
178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裏,l作了一個惡夢:所有詩人愛戀着的女人,都要離開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
她們説:“為什麼只是我們大家愛你一個?為什麼不是很多男人都愛我們?為什麼不是?為什麼不能是我們去愛很多男人?”l在夢中痛苦地喊:“但是你們仍舊要愛我!你們仍舊愛我,是嗎?”她們漫不經心地説:“好吧,我們也愛你。”l大聲喊:“不,不是也愛,是最愛!你們最愛我,至少你們中的一個要最愛我!”她們冷笑着問:“最愛?可你,最愛我們之中的誰呢?”l無言以對,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們嬉笑着走開:“行了行了,我們愛的都是我們最愛的,我們像愛他們一樣地愛你就是了。”她們轉身去了,走出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走進萬頭躦動的人間。l看着喧囂湧動的滾滾人羣,心神恍惚地問自己:“像愛他們一樣地愛我,可哪一個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個是我?我在哪兒?我與他們有什麼區別?是呀,區別!否則我可怎麼能到哪一個是我呢?都是最愛?這真可笑。沒有區別,怎麼會有‘最’和‘不最’呢?”我們從未在沒有別人的時間裏看見過自己。就像我們從未在沒有距離的地方走過路。我知道詩人想要説什麼:有區別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區別;有距離才有路,路就是距離。
l看着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們走去的方向喊:“告訴我,我與他們的區別是什麼?喂,你們告訴我!否則你們就是在欺騙我!”恍惚中,詩人彷彿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從人羣中走來,若隱若現地向他走來,也是這樣朝他喊着…
於是,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裏,詩人繼續做着惡夢。他夢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已經愛上了別人。
那個人的臉,l在夢裏一時看不清楚。l與他們相距不遠,但中間隔着一片沼澤,l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在與那個人狂熱地親吻。那個人,他是誰呢?l在夢裏竟一時不清楚:那個人就是我自己呢,還是別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別人,他就是我!l隔着那片沼澤喊:“那是我嗎?喂喂!他就是我嗎?”(第一次同戀人做愛時,l就是這樣在心裏問的:這是我嗎?那時他甚至有點兒不相信這巨大的幸福已經真的降臨,他一邊吻遍她一邊在心裏問:這是我嗎?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真的是我嗎?處在如此令人羨慕的愛情中的一個男人,竟會是我嗎?他不由得問出聲音:“這真的是我嗎?”她抱緊他,吻他,讓他看鏡子裏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説:“是,是你,是我們。你看,那個赤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個赤的男人懷裏,那個男人就是你,你就是這個樣子,一副慾火中燒的樣子…哦喜歡你這樣,我愛你,你還不信嗎?那一對肌膚相貼男女就是我們呀…”)現在l還是這樣問。l在夢裏想起來了,他必須還要這樣問:“那是我嗎?那真的是我嗎?”但是沒有回答。隔着並不太遠的距離詩人喊他的戀人,但是她聽不見,彷彿l已不復存在。l的心一沉,疼極了。於是他明白了,那個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個人在與她竊竊私語在得到她的愛,絕然不同的兩種命運。因此那個人不是l,是別人。l喊:“那麼我呢,我呢?難道你沒看見我?難道你沒看出那不是我嗎?我在這兒呀!你沒有想起我嗎?你已經忘記我了?可我還在,我還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接下來,在長詩中斷的地方,詩人一絲不差地又夢見了那個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貴的那個小本子,被人撕開貼到了牆上…他掙出人羣,低着頭跟在臨時革命委員會負責人的身後走,一路上翻着書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兒找到那些初戀的書信,那些牽魂動命的詩作…
179無奈的詩人,回到長詩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斷的地方把它結束,在l快樂的地方和詩人滿意的地方,把它結束。但是,同他一起回來的女人們,卻沒有忘記帶回了長詩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惡夢。
現實在夢想中免費,一如夢想在現實中傳誦。
她們都對他説:“你到底最愛誰?”每一個他的情人,都對他説:“你可以愛別人,但是你要最愛我。”她們眾口一詞:“最愛我,或者離開我。否則,你應該已經懂了,我怎麼能到哪一個是我呢?”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在四壁圍住的兩個人的自由和平安裏,每一個與他相愛的女人都對他這樣説。詩人理解她們不同的聲音所表達的同一個意思:“你只愛我一個,否則就沒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會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害怕,別人會把我的秘密貼在牆上。”l向她們保證: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的。l向她們每一個人發誓:在我們中間,不會再有那個可怕的夏天。
但是誰都知道,這保證是沒有用的。你若拋棄我,你就會推翻誓言。保證和誓言恰恰説明危險無時不在。而且,就算這保證是可靠的,在你保證不某種秘密的時候你還是自由的嗎?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裏的那個“叛徒”l在長詩中斷的地方繼續逗留很久,與不止一個乃至不止十個女人相愛。但是他曾對f醫生説過,那是他過得最為緊張、小心、惶恐的一段時間。他同1在一起時要瞞着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約會的時間到了只好找一個藉口告別3和1,還有4和5和6和7…他要寫信給她們説我最近很忙很忙,打電話給她們,説我現在要去開會實在是沒時間了請千萬原諒…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像是一個賊、一個小人、説謊者、陰謀家、氓、騙子、猥褻的傢伙、一個潛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終的沒頭蒼蠅。
有一年秋天,詩人l從路途上短暫地回來,在那座荒廢的古園裏對f醫生説:“我從來就只有兩個信條,愛和誠實。其實多麼簡單哪:愛,和誠實。可是怎麼回事呢?我卻走進了無盡無休的騙與瞞。”秋雨之後,古園裏處處飄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醫生正專心地追蹤着草叢中一羣遷徙的螞蟻。
“嘿,”l説“你聽見我説什麼了嗎?”
“我聽着呢,”f醫生説“不過,大概我幫不了你什麼忙。”成千上萬只螞蟻排成隊,浩浩蕩蕩綿延百米,抱着它們積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兒女到別的地方去,開創新的家園。
“你又開始研究螞蟻了嗎?”l問。
“偶爾看看。”f醫生説“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蟻羣。這樣一個羣,才是慾望。”
“什麼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隻螞蟻那兒去了解螞蟻的慾望。每一隻,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兒去,它只是本能,是蟻羣的一個細胞。就像我們的每一個腦細胞其實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動,任何一個細胞都沒有靈魂,但它們聯繫起來就有了靈魂,有了慾望。”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説什麼。”
“你知道‘我’在哪兒嗎?”
“你在哪兒?”
“嗯,也可以這麼問。你在哪兒?”
“你沒病吧,大夫?”
“我打開過多少個大腦數也數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靈魂在哪兒,慾望在哪兒?”
“在哪兒?”
“不在某一處。找遍每一個腦細胞你也找不到靈魂在哪兒。他在羣裏,就像這個蟻羣,在每一隻螞蟻與每一隻螞蟻的聯繫之中。我記得你説過,那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一旦破壞,靈魂也就不在了。”
“還有呢?”
“沒有了。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在説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大概也只是一隻螞蟻。”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還有,永動機?”f醫生停住腳步:“要是我説,我已經找到了永動機。你還笑嗎?”
“是嗎?恭喜你。在哪兒?”f醫生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