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白色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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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不,事實上,是我的那些信沒有寄出。我的那些晝思夜夢早已付之一炬。而詩人l的信已經寄出了,封好信封貼上郵票,莊重地像是舉行一個儀式,投進郵筒,寄給了他的心上人。
我沒有寄,我甚至沒有寫,那些和l一樣的慾望我只讓他藏在心裏。我知道真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多麼危險。愛和詩的危險。當我的身心開始發育,當少女的美麗使我興奮,使我痴,使我暗自魂馳魄蕩之時,我已經懂得了異之愛的危險,懂得了隱藏這真切慾望的必要。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懂得了這些事。彷彿這危險與生俱來。我只記得第一次發現少女的美麗誘人,我是多麼驚訝,我忍不住地看她們,好像忽然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神奇和美妙,發現了一個動人的方向。
那是一個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師的預備室裏準備畫最後一期黑板報,這時她來了,她跟老師談話,陽光照耀着她,確實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長長的睫在撫那一汪水,陽光勾畫出她的鼻尖、雙、脖頸、和脖頸後面飄動的茸茸碎髮。陽光,就像在水中盪漾,幻現出一陣陣和諧的光彩,凝聚成一個人的少女。她的話很少,略帶羞澀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腳尖,看一眼老師又趕忙扭過臉去看窗外的陽光。七月的太陽正在窗外焦躁起來,在沿街的圍牆上,在空蕩蕩的場上,在濃密的樹葉間和正在長大的花叢裏,陽光彷彿轟然有聲。屋子裏很安靜,只有我的粉筆在黑板上走出“的的達達”的聲音。我漸漸聽出她是來向老師告別的,她比我高兩個年級,她已經畢業了,考上了中學。就是説,她要走了。就是説她要離開這兒。就是説我剛剛發現她驚人的存在她卻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兒去了。未及思索,我心裏就像那片空蕩蕩的場了,就像那道長長的被太陽灼烤的圍牆,像那些數不清的樹葉在風中紛紛飄擺。
那空蕩蕩的場上,有云彩走過的蹤影。我生來就是一個不安份的男孩兒。那道圍牆延展、合抱,因而不見頭尾。紛紛飄擺的樹葉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裏。我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外表膽怯,但心裏慾念橫生。
後來我在街上又碰見過她,我們面走過,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彷彿密聚起來在我耳邊噪響使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心,因為我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我看成一個不潔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我,她帶着習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兒不梁一絲凡塵。我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的揹帶裙,那飄動的藍漸漸變小,只佔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裏永不熄滅…
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走進了那座桔黃如晚霞一樣的樓房。
對,就是小巷深處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詩人l每時每刻都向往的那個地方。我或者詩人l,每天都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到那兒去,希望能看見她。我或者詩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楊樹下,仰望她的窗口。陽光和水聚成的美麗,陽光和水才有的燦爛和舒展,那就是她。那個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詩人l的全部夏天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歷險,充滿了情的那個少女,使我們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個少女,就是她,彷彿是n又彷彿是o,由於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她成為t。
詩人把他的書包翻得底朝天,以為不小心把那些信丟了,他竟一時忘記,他把那些文思如湧的夜晚和痴夢不醒的白晝,都寄給了他的心上人。我沒有寫,我也沒有寄,我又僥倖走過了一道危險的門。我眼看着詩人l無比虔誠地走了進去,一路仍在懷疑那些夏天的詩歌是怎樣丟失的。
91至於哪件事發生在先,哪件事發生在後,是毫無意義的。歷史在行進的時候並不被發現,在被發現的時候已被重組。
比如説,女教師o已經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復活,我們便沒有歷史。比如説,女導演n現在在哪兒,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現,我們便無歷史可言。因而現在,這個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帶着n和o的歷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於n和0的經歷,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後來的z)的懷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戀之中有了另一種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個少女,仍然是個婦少,仍然是個孩子,仍然已經死了,仍然不斷地從死中復活,仍然已經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繼續,成為我的紛紜不居的印象,成為詩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詩人l的歷史得以行進。
甚至誰是誰,誰一定是誰,這樣的邏輯也很無聊。億萬個名字早已在歷史中湮滅了,但人羣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使人夢想紛呈,使歷史得以延展。
過一會,我就要放下筆,去吃午飯,忘記o,忘記n,暫時不再設想t,那時o就重新死去,那時n就再度消失,那時t就差不多是還沒有出生。如果我吃着午飯忽然想到這一點,o就勢必又會復活,n就肯定還要繼續,t就又在被創造之中,不僅在n和o的蹤跡上,還會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蹤跡上覆活、繼續、創造。
92晚上,父親問女兒:“聽説你把一個男同學給你的信給了老師,是嗎?”
“是,”t説“了。給了革委會。”
“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無恥,我都説不出口。”
“可這一來他可麻煩了。他在別人面前沒法抬頭了。”t低頭很久不語。然後説:“只要他改了,就還是好孩子,不是嗎爸爸?”
“是。是的。照理説應該是這樣。”但是父親想,事實上未必這麼簡單,知道這件事的人會永遠記住這件事,也許有人永遠要提起這件事讓那個叫作l的孩子難堪,將來也許有人會用這件事來攻擊他,攻擊那個叫l的人。再説,要那個男孩子改掉什麼呢?改掉慾還是改掉愛慾?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麼的話;那麼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別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誠實,是坦率,是對別人的信任,學會隱瞞,把自己掩蓋起來,學會的是對所有人的防範。
父親一時無話可説,帶着惑回到卧室,呆呆地坐着,想。
“你跟她説了?”母親進來。
父襲“嗯”了一聲。
母親剛剛洗完澡,去浴袍,準備換衣裳。母親在父親面前去浴袍,在燈光下毫不介意地坦着身體,並且專心地擦乾自己的身體。父親看着她。
“你怎麼跟她説的?”父親不回答。也許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女人赤着身體,這兒那兒地挑選她要穿的衣裳,神情無比坦然。她在一個男人面前走來走去,彷彿僅僅因為是夏天,因為一點兒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着她,有些動,但父親知道那不完全是慾,而是這個女人對這個男人的毫無防範之心使他動,使他驚歎,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麼方式表達這種受,以某種形式確認和肯定這受,以某種極端的語言來響應她,使她和他都從白天的謊言中倒戈反叛出來,從外面回到家中,從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裏來。而這時,那極端的語言就是,只能是,雖然這語言仍然顯得非常不夠…
父親似乎剛剛發現,母親已經老了,她有點兒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發胖,了,肚腹沉重,歲月使她不那麼漂亮了。你還愛她嗎?如果她已經不再年青不再那麼,你還愛她嗎?當然,毫無疑問。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試圖回答過這樣的問題。只有父親他自己知道,他曾與一個年輕的女人互相戀過,那個女人,比母親年輕也比母親漂亮,沒有哪點兒不如母親,父親藉口出差到她那兒去住過…那個女人要他作出選擇,選擇一個“你應該有點兒男子漢氣概,到底你最愛的是誰?是我還是別人…”這件事沒人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事,過去有過,現在和將來還會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誰並不重要。母親不知道這件事,她沒有發覺,為此父親至今有着負罪。最終父親作出了選擇,還是離開了那個女人,回來了,回到母親身邊。為什麼?男人自問,但無答案,或者答案僅僅是他想回來,確實想回來。這就是愛吧。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人不如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他不得不回來,而是因為他確實想回來,父親想,這就是愛情。
“女兒,她説什麼?”母親問。
子回頭看丈夫,發現男人的目光在搖盪,女人才發現自己的樣子,低頭會意地笑一下。然後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的身上。並不是為了躲藏,也許是為了狡猾或是為了隆重。
男人記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個夏夜,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體時的情景。那時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慾火中燒甚至有些暴,女人説“別別,別這樣”她掙開他,遠遠地站着十遠遠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説“讓我自己,好嗎?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然後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開自己,變成一個無遮無掩的女人。
“讓我自己給你”這句話永遠不忘,當那陣瘋狂的表達結束後,顫抖停止,留下來的是這句話。永遠留下來的,是她自己給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給你,那情景,和那聲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紛亂的人間在周圍錯綜織,孤獨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轉,那時候,她向你敞開,允許你觸動她,觸動她的一切秘密,任憑你進入她,一無牽掛,互相在對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膽地呼、察看、周遊和暢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樹下,月或者細雨,在那座只有蟲鳴只有風聲的南方的庭院裏“讓我自己給你”正是這句話,一次又一次使男人興奮、動、狂野和屈服,留給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戀。
父親和母親開始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