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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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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第三十八章剛剛一更過後,監獄的院子裏就顯得十分寂靜,只有兩個值更的卒提着小小的白紙燈籠,每隔一陣在院中各處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靜同往大不一樣。黃昏前監獄中就來了十幾名捕快,有的掛着刀,有的拿着木,坐在監獄大門裏邊的小耳房裏,有時也有人在前後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這些人不斷地頭接耳,小聲地咕噥幾句,神態異常。平,有些常來送晚飯的犯人家屬因為同了,都可以放進來站在院中,有的還可以直走到監號的鐵窗外邊。但是今晚,送飯的人,不論大人小孩,一律被擋在大門外邊,對他們遞進來的食物還都要檢查一下。所有這些情況,已經引起犯人們的奇怪,何況從街道上時常傳來催促各家丁壯趕快上城的呼喊聲,還有不斷地從城牆上傳過來守城軍民的吆呼聲。亂世年頭,老百姓本來是夜夜被裏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一樣叫居民輪番上城,而是敲鑼呼喊説:“縣尊太爺傳諭,無論紳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壯男子,一律攜帶燈籠武器,即速上城,不許遲誤。倘敢故違,定行嚴究不貸!”這略帶嘶啞的傳諭聲自遠而近,又自近而遠,一遍一遍地越過監獄的高牆,穿透糊着麻紙的鐵窗,字字敲在囚犯們的心上,都聽出來定然出現了緊急情況。昏暗的號子裏十分擁擠,犯人們多得連翻轉身也不方便。平在這時候,人們被蝨子和跳蚤咬,被桶的臊氣燻,被鞭答的瘡痛所苦,被癢得鑽心的疥瘡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絞心,各有各的憂愁。現在雖然這一切情況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約而同地暫時顧不得這些痛苦,傾聽着監獄高牆內外的各種動靜。他們不時地用肘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對方能否看見,忍不住換眼。有少數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獄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亂,擔心破城後玉石俱焚。但是多數人積憤滿懷,深到這世道暗無天,在緊張的沉默中諦聽、猜想、盼望,巴不得趕快聽到攻城的炮聲和吶喊聲。

在後院一個單獨的號子裏,小油燈因燈草結了彩,十分昏暗,藉助鐵窗欞糊的麻紙上透過的月光,可以看出來屋中有一張小牀、一張小桌、一隻凳子,還有一個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牀上和衣靠着一個人,毫無聲音,好像是睡着了。過了一陣,只聽沉重的腳鐐嘩啦一聲,這個人從牀上忽然坐起,憤慨地嘆口氣,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一句話:“真沒想到,我李信竟有今!”這突然迸出來的話聲很低,只能使他自己聽見。他跳下牀沿,用撥燈兒撥掉燈花,把燈草撥長。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鐵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撥一撥,出紅的木炭,然後加上幾塊黑炭在紅炭下邊,重新堆好。火盆中出紅火,四室裏也有點暖意了。他在斗室中踱了幾步。每動一步,那腳鐐就嘩啦地響一下。他不願聽見自己的腳鐐聲,於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監獄的高牆外側耳傾聽片刻,又重新陷入紛亂的思想狂之中。

將近半個月來,李信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安裝有鐵窗欞的斗室中,由於他是宦門公子、舉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門中使用銀子,才給他特別優待,單獨關押,還有火盆、牀鋪、一桌、一凳。可是他是個煽動“民變”和私通“反賊”紅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腳拖重鐐,手戴鐵銬。在他下獄之後,他的弟弟李侔曾來過兩次,對他説已派人去省城託親朋在撫台衙門和布、按①兩大人面前説話。弟弟勸他在獄中寬心等候,並説寧拼上把家產花光也要將官司打贏,個清清白白。自從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來監獄了。據每天來送飯的家人對他説,大叫二公子親自往省城去了,不就可回來。李信想着,開封雖然有幾家頗有門第的親戚、世和朋友,也有商號中會辦事的夥計,但是這次案情十分嚴重,幾個仇家也有錢有勢,在省城神通廣大,必將他置之死地而後快,而知縣又站在仇家一邊,大叫二弟親自去開封託人也是應該的。只是他不放心的是,李侔畢竟年輕,情倔強,又不慣俯首下人,萬一託人不順利,急躁起來,也許會把事情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開封奔走的結果,可是今晚家人來送飯竟然也被擋在監獄大門外邊。不准他的家人進監獄,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這時他想着下午李老九揹着人對他説的那些話,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沒有消息。

①布、按--布政使,按察使。前者地位略等於省長,後者是一省的司法長官。

今天下午,看監的頭目李玉亭趁着放風之後,來屋中同他聊天。這個五十歲的瘦老頭子是杞縣的老街蠢①,三教九,人緣很。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們多稱他李老闆或九老闆,這老闆是人們對衙役頭目的尊稱,並非他開過什麼店鋪。市井年輕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無賴,捕、快、皂三班後進,都親熱地尊稱他九爺。那些有點身份的人,例如青持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到親切。他一向認識李信兄弟,同李府管家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風,總是滿意而回。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對李信説出了兩個消息,都使他到吃驚。第一個消息是,知縣原來不想把他置於死地,在給撫台、藩台、桌台②和開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氣,可是前天與李信為仇的兩家鄉紳富豪對知縣又是壓又是買,許給他萬把兩銀子,非要將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縣這才黑了心,第二次給開封各“上憲”③送上詳文④,誣稱“現經多方查明,李信的系⑤存心謀逆,縱饑民滋事,意煽起民變,一鬨破城”又説繩紅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紅娘子意圖進襲開封,也是他的主謀。第二個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着李府並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親戚、世,所以撫院和藩、桌兩衙門未必會一致同意將李信定為死罪;即令拿銀子將三大衙門上下買通,將李信定為死罪,像這樣案子按照《大明律》也只能定為秋決⑥,不會定為立決。因為李信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撫、按各衙門在表面上還必須按律辦事,以遮飾他們受賄枉法之罪。撫、按衙門既要做得能夠遮人耳目,也要考慮李府必然上訴刑部和都察院,他們在給李信定罪之後還必須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覆,定為秋決,也要到明年冬至行刑,還有一年光景。何況,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將案子發回複審的可能。總之,李信的仇家擔心夜長夢多,萬一李信出獄,好像猛虎出籠,後患可慮,所以他們近兩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兩銀子,在獄中將李信暗害,報成暴病身亡。只是李信不是泛泛小民,知縣和典史都不敢點頭,至於下邊看監的人們,一則沒有這個天膽,二則也因為李老九和幾個管事的卒頭兒決不做這樣謀害李公子的事,仇家這一條毒計才沒有行通。

①衙蠹--明未老百姓對於衙門書史和街役的稱呼,含有痛恨他們的意思。

②藩台、臬台--藩台是對布政使的俗稱,臬台是對按察使的俗稱。

③上憲--指上級衙門,上級長官。

④詳文--簡稱“詳”呈文的一種。

⑤的系--同“確係”明、清人習用詞。

⑥秋決--冬至處決犯人叫做秋決。方即處決叫做“方決”聽了李老九説出這兩個機密消息,李信覺得心頭一涼,直透脊背。原來他對知縣還抱有幻想,總想着他雖是受那幾家有錢有勢的鄉紳利用,但不會將他置於死地。當他見到知縣前一次給“上憲”報的呈文底子時,看見其中最吃緊地方用字都很活,留着迴旋餘地,就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沒料到,事到如今,這個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邊。今天,他真是度如年。平常一三次前來送飯的僕人,今晚竟然不能進來,更增加他的無窮疑慮。

李信被囚的單人房間是在監獄的後院,接連着的兩間房子住着看監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們消息靈通,因而今晚所有給犯人送飯的人都被擋在大門外,他不知道;監獄中增添了十幾個掛刀執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牆上有傳呼守城的聲音,他雖然聽到了,但不很重視,只認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趕快向“上憲”辯誣申冤的問題上。

突然,從高牆外的街巷中傳來緊急鑼聲,跟着傳呼知縣嚴諭:“賊人離西門只有五里,守城十萬火急。各家了男,立刻全數上城,不得遲誤!各家門前懸掛燈籠,嚴防細!街上不許閒人走動,不許開門張望!有膽敢縱火搶劫,擾亂治安者,格殺勿論!有留住生人,隱瞞不報者,立即拿問!”這一次敲鑼傳諭的聲音開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暫時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邊。他心中納悶:“什麼人前來攻城,竟來得這麼突然?”他知道臨頗有個一條龍①,手下有幾千人,一個月前曾經來攻過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會是他再來攻城。毫州一帶有個袁老山,手下有一兩萬人,但這人一向不往西來,也不會來攻杞縣。算來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誰,心中暗自問道:①一條龍--姓韋,崇禎十三年九月率饑民造反,次年麥後眾散,被滅。

“難道是李自成已到豫東,要攻杞縣?”在他人獄之前,杞縣一帶就聽到不少傳言,説李闖王在陝西什麼地方打了敗仗,突圍出來,只剩下五十個騎兵跟隨他從浙川縣境內來到河南,在南陽府一帶打富濟貧,號召饑民,不到半個月光景就有了好幾萬人,聲勢大震。又傳説李闖王的人馬不騷擾百姓,平買平賣,對讀書人不許無故殺害。李信是一個留心時務的人,對李自成的名宇早就知道,並且知道他在崇須九年高樣死之前原稱闖將,後來才被推為闖王,在相傳十三家七十二營中數他的一支部隊最為強,紀律最為嚴整。去年九月,宋獻策為營救牛金星,曾對他談過李闖王。聽過宋獻策的談話和牛金星曾投闖王一事,從去年冬天起,他對李自成就十分重視。可是這一年多來,他只聽説牛金星已經減為刑“靠保養病”在家,卻沒有再聽到李自成的確實消息,甚至還一度傳聞他已經害病死了。直到他人獄的前幾天,關於李闖王在南陽一帶聲勢大震的種種傳言才突然鬨動起來。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為什麼近幾天來沒有聽説他來到豫東的消息?這豈不是‘自天而降’?”隨即搖搖頭,又説:“儘管他的人馬一貫是行蹤飄忽,但既然事前毫無消息,忽然來到杞縣城外,決無此理!”他一轉念,想着這必是什麼土寇前來騷擾,意攻城。他想,杞縣城雖然無山河之險,但是因為它自古是從東南方防守開封的重要門户,所以城牆高厚,城上箭樓和雉堞完整,滾木鐳石齊全,抵禦土寇可以萬無一失。過去一年就曾有兩次土寇來攻,都是徒然損兵折將而去。李信認為既然不會是李自成來到豫東,其他也就不須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轉過來,重新盤算他將如何趕快設法替自己辯冤,忽然聽見門上的鐵鎖響了。隨即李老九推門進來神有點慌張。李信忙問:“老九,到手了麼?”老九低聲説:“到手了。”他一面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公文稿子,遞給李信,一面接着説:“刑房的幾位師爺真是狠起初硬不肯賣出這張底子,一口咬定説縣尊大老爺已有口諭,不許外抄。後來我找到刑房掌案謝師爺,説了許多婦話,他才答應幫忙。這張底子可真貴,非要二兩銀子不可。後來勉強減到一兩八錢,才把底子給我。”他又從懷裏取出一些散碎銀子,遞給李信説:“大公子,你老下午給我的是一錠二兩,這是找回的二錢碎銀子,還給你。”李信只顧看知縣給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的詳文底子,沒有抬頭,隨便説:“別給我,你留在身邊用吧。”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説:“那,那,這可沾光啦。”便將碎銀子放回懷中。李信看着詳文中盡是顛倒黑白、捏詞栽誣的話,怒不可遏。當時官府的呈文和判牘喜歡用驕散兼行的文體,以顯示才學。在這份呈文中有這樣令人麻的對仗句子:“李信暗以紅娘為愛妾,權將戎幕作金屋;紅娘明戴李信為魁首,已從鞍馬訂山盟。”看到這裏,李信將底子投到地上,不叫道:“哼!他們竟如此無中生有,血口噴人,必置我李信於死地。蒼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還給李信,小聲説:“大公子請你老把這件事暫且放下。現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李信一驚:“什麼大事?你説的可是有土寇前來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沒啥不得了。”

“難道是李闖王的人馬來到豫東?”

“李闖王現在豫西,遠隔千里。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這號閒心。反正與我無干,用不着我杞人憂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來攻杞縣城,聲言是為你而來。”李信大驚失,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臉孔“啊”了一聲,問道:“真的?真的?如何會有此事?這不是硬將我推人絕路,促我快死麼?

老九,到底是哪個前來攻城?誰?誰呀?”老九噓了聲,探頭向門外聽聽,低聲説:“莫高聲。是紅娘子來攻打縣城!”

“啊!紅娘子?”

“是紅娘子!黃昏以前,她的人馬突然到了韓崗①附近打尖。城裏聽説,趕快關城門,查户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紛紛往城裏逃。剛才聽説,紅娘子的大隊人馬已經到了五里鋪,前哨騎兵到了西關。百姓哄傳着她是因為你的事情而來的。城中人心浮動,謠言很多。”①韓崗--在杞縣和陳留之間,通往開封的大道上。

“奇怪!紅娘子不是在碭山以東,離咱這兒有幾百裏麼?”

“剛才據出城的探子回來説:紅娘子聽説公子下獄,率領人馬殺奔杞縣,一路馬不停蹄,人不歇腳,遇城不攻,過鎮不留,所以來的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謠言很盛,説紅娘子今晚要攻破縣城,打開監獄,救出李公子,只殺官,不殺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禍上加禍!咱杞縣城內,光兵勇就有一兩千,加上家家丁壯上城,周圍城頭上站滿了人,火藥矢石全不缺乏。聽説紅娘子只有一千多人,這城池能夠是吹口氣就吹開的?她攻不開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萬一攻破了城,殺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不了滅門之罪。説得再壞一點,別人趁着城上城下戰,兵慌馬亂,先把你殺害,也是會的。這紅娘子雖然很講義氣,誠心前來救你,可是她到底是個女之輩,心眼兒窄,慮事不周,又無多謀善斷的軍師替她出好主意,她萬不會想到,她來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李信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紅娘子來攻打杞縣的事,正在發愣,忽聽院中一連聲地傳呼:“大老爺請李公子去衙門説話!請李公子!請李公子!”老九臉一寒,趕快將那張公文底子從李信的手中搶過來,進自己袖中,悄聲説:“我替你藏起來,明天給你。”隨即扭頭向院中大聲回答:“李公子馬上就到!”他的話剛剛落音,一個衙役推門進來,望着李信説:“大公子,大老爺有請!”李信回答了一聲“走吧”同老九換了一個眼,提着綁在腳鐐中間的細麻繩,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態度鎮靜地走出囚室。老九將跟在李信背後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囑:“大公子為勸賑救災,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進衙門,吉凶莫卜。如有好歹,務必多多關照。”院中響着腳鐐聲、打更聲,已經是二更以後了。

李信走出監獄大門,首先看見兩邊耳房中坐滿了手執兵器的衙役,隨後看見有一乘青布小轎放在地上,也有十幾個手執刀劍的衙役站在轎的周圍。剛才進到監獄裏邊的那個衙役掀開轎簾,説聲“請!”李信彎身坐進轎裏。轎子飛快地往縣衙門抬去,衙役們緊緊地圍隨着轎子的前後左右。李信雖然因轎簾落下,看不見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覺到街上出奇的寂靜,只有一小隊巡邏的士兵面走過,另外有十幾個人抬着東西往西門走去,腳步急促而沉重。率領巡邏兵的頭目小聲問:“抬的是火藥麼?”一個着氣的聲音回答:“幾大簍火藥,一簍鐵子兒跟鐵釘子。”片刻工夫,轎子已經抬進縣衙,直抬進二門,在大堂前邊的階下落地。等衙役將轎簾打開,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彎身出轎,看見大堂上空無一人,不像是對他審訊。他正在打量周圍動靜,那個他平認識的知縣的貼身僕人陶誠提着一盞有紅字官銜的紗燈籠,在他的旁邊出現,像往一樣有禮貌,躬身低聲説:“大老爺在簽押房等候,請公子進去敍話。”李信隨着陶誠走進幽暗的大堂,繞過黑漆屏風,來到第三進院子,向西一轉,便到了簽押房門外的台階下邊。陶誠向前快走幾步,掀開半舊的鑲黑邊紫綢綿簾,躬身説:“稟老爺,李公子請到。”只聽裏邊輕聲説了個“請”字,陶誠立即轉過身子,對站在階下的李信躬身説:“請!”李信嘩啦嘩啦走上三層石階,看見知縣已經走出簽押房,在門口笑臉相。李信躬身説:“犯人鐐銬在身,不便行禮,請老父台海涵!”知縣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氣,望着李信抱歉地説:“嗨,嗨,下邊人真是混蛋!學生一再吩咐,對老先生務從優待,不料竟然連手銬也用上了。真是胡鬧!”他轉向陶誠:“來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銬取去!”陶誠向外一聲傳呼,立即有一個事先準備好在大堂屏風後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應一聲,快步進來,先向縣官下一跪,然後將李信的手銬打開拿走。按照一般規矩,犯人這時應該跪下磕頭,謝縣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沒有做聲,更不下跪,面帶冷靜的微笑,看着這一場小戲演完,下一步還有什麼上演。知縣見他並無謝之意,又賠笑説:“因學生一時疏忽,致老先生在獄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請,請!”他拱一拱手,將李信向簽押房讓。

李信拱手還禮,提着腳鐐上的麻繩,邁過門檻,嘩啦嘩啦地進了簽押房。知縣讓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批閲文書的太師椅上落座。等陶誠獻茶以後,知縣滿臉堆笑,輕拈鬍鬚,謙遜地説:“在這簽押房中,學生歷年來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繫囹圄,實非學生本意。學生已詳稟上憲,百計為老先生開。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請大駕光臨,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不吝賜教。”李信笑道:“信昔為座上客,今為階下囚。鐵窗待罪,前途莫卜,豈敢像平一樣,在老父台面前不顧利害,妄陳管見。不知道老父台叫犯人前來,垂詢何事?”

“伯言兄,眼下賊情緊急,學生就開門見山地説出來吧。”知縣離開大師椅,順手拉一把輕便靠椅在李信的對面坐下,接着説:“紅娘子今晚前來攻城,適才已抵城外,西、北兩門已被包圍,聲言要救足下出獄。城中蜚語言,也是如此。學生為兄台着想,竊以為此事對兄台極為不利。杞縣城高池深,官紳軍民齊心,火藥器械充足,豈紅娘子區區千餘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紅娘子要救足下者適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萬步説,”知縣冷笑一下“縣城可以攻破,你李公於可以救出,朝廷豈能寬容?恐老先生滅門之禍,即旋踵而至。紅娘子不過一繩賤婦耳,縱然凌遲處死,何足掛齒!老先生世受國恩,門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況且老先生弱冠中舉,如今才三十出頭年紀,風華正茂,鵬程萬里,受此污名,連累伏誅,上貽祖宗之羞,下負成友之望,更永為儒林之恥,清之玷。無論識與不識,均將為老先生扼腕痛惜,撫幾長嘆。老先生今對此事可曾三思?”知縣的這幾句含着骨威脅和恐嚇的言語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起他滿腔怒火。他用一種不屑申辯的高傲神氣望着這位老官僚的詐面孔,淡然一笑,回答説:“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確實值得撫幾長嘆。不但今紅娘子揚言為救李信來攻杞縣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糧出錢,賑濟饑民,別人必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同樣出犯人意料。至於紅娘子究竟為何來攻杞縣,犯人一概不知,縱然李信害怕連累,害怕滅門之禍,然而身在囹圄,有何辦法可想?三思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