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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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微雨已晴,宮槐格外濃綠。皇后穿着純素衫裙,不戴鳳冠,只用茉莉花紮成一個花球,在雲鬟上;襟上也帶了一個小花球,用珍珠圍繞一圈。宮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擎着作簡單儀仗用的羽扇、團扇和黃羅傘,捧着食盒,簇擁着皇后的鳳輦來到乾清宮。袁妃已經在門外恭候。走進乾清宮同崇禎見了面,一同乘輦往永和門。在永和門下輦之後,崇禎走在前邊,後邊跟着周後、袁妃,一大羣太監和宮女,緩步踱人花園。這兒不但有很多奇花異草,爭芬鬥妍,還有許多盆金魚,都是些難得的名品。在花園的一角有一個茶豆架,下邊放着一張藤桌,四把藤椅。藤桌上放着一把時壺①和四個宜興瓷杯。按照封建貴族和士大夫的趣味説,這佈置也算得古樸風雅,頗得幽野之趣。一道疏籬將茶豆架同花園隔開,柴門半掩。柴門上繞着纏松。竹籬上爬着牽牛。那些門、竹籬和茶豆架,都是周後依照自己幼年時候在老家宜興一帶所得的印象,吩咐永和宮的養花太監們在天用心佈置的。今天按周後的預先吩咐,在小花園一角的古松下,太湖石邊,放了一張檀木琴桌上邊擺着一張古琴,一個宣銅香爐,另外放一個青花瓷繡墩。
崇禎在宮中生活,到處是繁褥的禮節,單調而莊嚴的黃瓦紅牆,案上又是看不完的各種不愉快的文書,忽然來到這樣別緻的一個地方,連説“新鮮,新鮮”周後趁着他有些高興,含笑説:“皇上,難得今賞花,可惜三宮②中獨少東宮田妃。她在啓祥宮省愆多,頗知悔過,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召來,一同賞花如何?”①時壺--明朝中葉,宜興人時大彬以製造茶壺著名,其所製茶壺被人們稱為時壺,明末為收藏家所珍視,每一壺值百兩銀子以上。
②三宮--明代承乾宮為東宮娘娘所居,翊坤宮為西宮娘娘所居,合坤寧宮(中宮)為三宮。
崇禎不説不行,也不説行。周後同袁妃換了一個微笑的眼,立刻派宮女用袁妃的輦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輦來了。衣裙素淨,沒有特別打扮,僅僅在鬢邊了一朵相生粉紅玫瑰。她向皇帝和皇后行了禮,同袁妃互相福了福,拉着袁妃的手立在皇后背後。崇禎望望她,登時為她的美麗心中一動,但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冷淡神情,只是不自覺地從嘴角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田妃迴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滾出。周後滿心想使崇禎的心中愉快,説:“田貴妃,今難得皇上來永和門賞花消遣,你給皇上彈奏一曲何如?”田妃躬身回答:“謹遵懿旨。”隨即她對隨侍的一個宮女吩咐:“快去啓祥宮將我的琵琶取來。”周後説:“不用取琵琶。坤寧宮有舊藏古琴一張,原是北宋內廷珍物,上有宋徽宗御筆題字。我已命都人擺在那株松樹下邊,你去試彈一曲。這張古琴留在我那裏也沒有用,就賜給你吧。”
“謝皇后陛下賞賜!”田妃跪下哽咽説,趁機會滾出來兩串熱淚。
田妃走到太湖石邊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靜坐片刻,使自己心清氣平,雜念消退,然後開始彈了起來。她對於七絃琴的造詣雖不如對琵琶那樣深,但在六宮妃嬪和宮女中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及得上她。她為着使崇禎高興,先彈了一曲《爛柯遊》。這支琴曲是崇禎在前幾年自己譜寫的,聽起來枯燥、沉悶、單調、呆板,令人昏昏睡,但是等田妃彈畢,所有隨侍左右的太監和宮女都向崇禎跪下齊呼:“萬歲!萬歲!”稍停一下,田妃重調絲絃,接着彈了一曲《昭君怨》。人們聽着聽着,屏息無聲,只偶爾換一下眼。從皇帝、皇后下至宮女,沒有人動一動,茶豆葉也似乎停止了擺動,只有田妃面前的宣銅香爐中嫋嫋地升着一縷青煙。彈畢這支古曲以後,田妃站起來,向崇禎和周後躬身説:“臣妾琴藝,本來甚淺,自省愆以來,久未練習,指法生疏,更難得心應手。勉強恭奏一曲,定然難稱聖心,乞皇上與皇后兩陛下恕罪。”周後向崇禎笑着問:“皇上,你覺得她彈的如何?”
“還好,還好。”崇禎點頭説,心中混合着高興與悵惘情緒。
周後明白田妃故意彈這一支古宮怨曲來動皇上,她擔心皇上會因此心中不快,趕快轉向田妃説:“我記得皇上平喜歡聽你彈《平沙落雁》,你何不彈一曲請皇上聽聽?”田妃跪下説:“皇后陛下懿旨,臣妾豈敢不遵。只是因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心緒不寧,實在不適宜彈《平沙落雁》這樣琴曲。萬一彈得不好,乞兩位陛下鑑諒為幸。”崇禎忙問:“慈煥的病還不見輕麼?”田妃哽咽説:“這孩子的病忽輕忽重,服藥總不見效。這幾天,臣妾天天都在為他齋戒禱告。”崇禎決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聽琴,帶着皇后、袁妃同田妃往啓祥宮去。
五皇子慈煥剛剛退了高燒,從昏中醒了過來。崇禎和周後都用手摸了摸病兒的前額,又向母和宮女們問了些話。他在啓祥宮坐了一陣,十分愁悶,命太監傳諭在南宮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們都替五皇子誦經攘災。
這天晚上,崇禎又來到啓祥宮一趟。看見五皇子病情好轉,只有微燒,開始吃了一點白糖稀粥,並能在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的心中略覺寬,立刻命太監到太醫院去,對太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御醫分別賞賜了很多東西。他本來想留在啓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他只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裏坐到二更時候,看着他的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又過了許久,玄武門正打三更。啓祥宮中,除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太監之外,所有的人都睡了,十分寂靜。明朝宮中的規矩極嚴。宮眷有病,太醫不能進入宮中向病人“望,聞,問,切”只能在宮院的二門外聽太監傳説病情,然後處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大醫們直接切脈診病。為着太醫們不能進人啓祥宮的二門,田妃從他患病開始就將他安置在二門外的西廡中,叫子和四個貼身服侍的宮女陪着他住在裏邊。其餘服侍五皇子的宮女們都住在內院。東廡作為每大醫們商議處方和休息的地方,並在東廡中間的牆上懸掛着一張從太醫院取來的畫軸,上畫着一位藥王,掛藥囊,坐在老虎背上,手執銀針,斜望空中,而一條求醫的巨龍從雲端飛來,後半身隱藏在雲朵裏邊。每由子和宮女們向神像虔誠燒香。太監們多數留在承乾宮,少數白天來到啓祥宮侍候,晚上仍回承乾宮去。如今半夜子時,在這二門外的院落中,只有子和兩個在病兒牀邊守夜的宮女未睡。子命一個宮女躡腳躡手地走到院中,聽聽田妃所住的內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全宮中的宮女都睡得十分踏實。於是子變得神緊張,使了一個眼,同兩個臉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聲,緊張的悄語聲。一絲北風吹過,窗外樹葉發出颯颯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聲登時驚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疹人。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在慈煥的牀邊,但已經不是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她們將慈煥搖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睜開眼睛。在一盞明角宮燈①的淡黃的光亮下,病兒看清楚這三個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嚇説:“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病兒不敢哭了,只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她們。裝扮菩薩的子注視着病兒的眼睛,用嚴厲的口氣説:“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她説得很慢,很重,希望每個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説過三遍之後,她問:“你記住了麼?”這聲音是那麼冷酷-人,使病兒不覺打哆嗦,用哭聲回答:“記…記住了。”旁邊一個宮女嚴厲地問:“你記了什麼?學一遍試試!”病兒戰抖地學了一遍。另一個宮女威嚇説:“記清!九蓮菩薩要叫你死,也叫個個皇子都死!”病兒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宮女將他身上的紅羅被子一拉,矇住了他的頭。病兒不敢探出頭來,在被中怕得要死,大聲哭叫。過了一陣,蒙在他頭上的被子拉開了。他重新看見牀邊站着最疼愛他的母和兩個最會服侍他的都人。他哭着説:“怕呀!怕呀!”渾身出汗,卻又不住哆嗦。子將他抱起來,摟在懷中,問他看見了什麼。病兒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説他看見了九蓮菩薩,並將九蓮菩薩的話反反覆覆地述説出來。子和兩個值班的宮女都裝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兒説清楚。病兒看見他的母和宮女們也都害怕,越發恐怖,又連着重複幾次。子趕快將另外幾個年長的宮女都叫起來,大家都認為五皇子確實看見了孝定太后顯靈,圍着他沒有主意。田妃被哭聲驚醒,命一個宮女跑來詢問。子慌忙跟着這個宮女進人田妃寢宮,奏明情況。田妃大驚,隨着子和宮女奔了出來。
①明角宮燈--用白羊角薄片粘接起來做的燈籠。
不管田妃和子如何哄,如何向神靈祈禱許願,病兒一直不停地哭,不斷地重複着九蓮菩薩的話,但愈來聲音愈嘶啞,逐漸地變得衰弱,模糊,並且開始打戰地手腳悸動,隨後又開始渾身搐。大家慌忙將解救小兒驚風的丸藥給他灌下去,也不見效。折騰到天黎明,病兒的情況愈不濟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痛哭起來,趁着皇上上朝之前,命一個宮女往乾清宮向崇禎奏明。
崇禎剛在乾清宮院中拜過天,吃了一碗燕窩湯,準備上朝,一眼掃到御案上放的一個由司禮監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好的上諭稿子,內容叫在京的各家皇親、勳舊為國藉助。他因為還要在上邊改動幾個字,口氣要嚴厲一點,以防皇親們妄圖頑抗,所以他暫時不叫文書房的太監拿去謄繕。他心中想道:“我看再不會有哪家皇親敢違抗朕的嚴旨!”當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輦時候,忽見啓祥宮的一個宮女驚慌跑來,跪在他的面前説五皇子的病情十分嚴重,已經轉成驚風。崇禎大驚失,問道:“你説什麼?昨晚不是已經大好了麼?為什麼突然轉成驚風?”跪在地上的宮女回答説:“五皇子殿下昨晚確實大好了,不料三更以後,突然大變。起初驚恐不安,亂説胡話,見神見鬼,隨即發起燒來。如今已經轉成驚風,十分不好。”崇禎罵道:“混蛋!五歲的小孩,知道什麼見神見鬼!”他來不及叫太監備輦,起身就走。一羣太監和宮女跟在背後。有一個太監趕快走到前邊,向啓祥宮跑去。出月華門向北走了一箭多遠,崇禎才回頭來對一個太監吩咐:“快去午門傳諭,今早朝免了。”田妃跪在啓祥宮的二門外邊接駕。因為前半夜睡的遲,又從半夜到現在她受着驚恐、絕望和痛苦的折磨,臉憔悴蒼白,眼皮紅腫,頭髮蓬亂。崇禎沒有同她説話,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牀上,正在風,神智昏,不會説話。因為皇上進來,子和幾個宮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崇禎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兒,又望望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的子,詢問病情為什麼竟變得如此突然。子和宮女們都俯地不敢回話。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説:“陛下!太醫們昨黃昏曾説,再有一兩劑藥,慈煥就可痊癒。為何三更後突然變化,臣妾也很奇怪。臣妾到二更時候,見慈煥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剛剛睡,忽被哭聲驚醒,隨即聽都人們説慈煥半夜醒來,十分驚懼不安,如何説些怪話。臣妾趕快跑來,將慈煥抱在懷中,到他頭上身上發燒火燙,四肢梢發涼,神情十分異常,不斷説些怪話。臣妾害怕他轉成驚風,趕快命子將嬰兒鎮驚安神回丹調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針扎他的人中。誰知到四更天氣,看着看着轉成了驚風…”
“為什麼不早一點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為國事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驚駕,希望等到天明…”崇禎不等田妃説完,立刻命一個太監去傳太醫院使和醫官們火速進宮,然後又責問田妃:“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慈煥為什麼突然變化?真是糊塗!”田妃趕快跪下,戰慄地硬嚥説:“臣妾死罪!依臣妾看來,這孩子久病虛弱,半夜裏突然看見了鬼神,受驚不過,所以病情忽變,四肢發冷,口説怪話。”
“他説的什麼怪話?”
“臣妾不敢奏聞。”
“快説出來!”
“他連説:‘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田妃説完,伏地痛哭。
崇禎的臉如土,又恐怖又悲傷地問:“你可聽清了這幾句話?”田妃哭着説:“孩子説話不清,斷斷續續。臣妾聽了幾遍,聽出來就是重複這兩句話。”崇禎轉向跪在地上的子和幾個宮女們:“你們都聽見了麼?”子和宮女們以頭觸地,戰慄地回答説“是”崇禎明白這是為着李國瑞的事,孝定太后“顯靈”不捶頓足,哭着説:“我對不起九蓮菩薩,對不起孝定太后!”他猛轉身向外走去。當他出了啓祥宮門時,又命一個太監去催促太醫們火速人宮,並説:“你傳我口諭: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決不寬恕他們!”他回到乾清宮,抓起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的那個上諭稿子撕毀,另外在御案上攤了一張高約一尺、長約二尺、墨印龍邊黃紙,提起硃筆,默思片刻,下了決心,寫了一道上諭:朕以薄德,入承大統。敬天法祖,隕越是懼。黽勉苦撐,十有三載。天變造見,災荒-臻。內有寇之患,外有胡虜之憂。百姓死亡離,千里為墟。朕中夜仿惶,五內如焚;避殿省愆,未迴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羅掘術窮,不得已俯從間裏之議,而有藉助之舉。原期將伯助我①,稍紓時艱;孰意苦薄皇親,彌增朕過。憶慈聖②之音容,寧不悲痛?問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極!其武清侯世爵,即着由國瑞之子存善承襲,傳之萬代,與國同休。前所沒官之家產,全數發還。於戲③,國家不幸,事多乖張;皇天后土,實鑑朕衷!
①將伯助我--語出《詩經》,意譯是:請長者助我。
②慈聖--指孝定太后。
③於戲--即“嗚呼”的另一寫法。
他在慌亂中只求挽救慈煥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傳兩三代已是“特恩”他卻寫成了“傳之萬代”的糊塗話。他將親手寫成的上諭重看一遍,命太監送往尚寶司,在上邊正中間蓋一顆“皇帝之寶”立刻發出。太監捧着他的手詔離開乾清宮後,崇禎掩面痛哭。他不僅僅是為愛子的恐將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親們的頑抗下敗陣,還得對孝定太后的神靈低頭認錯,而藉助的事情化為泡影。
哭了一陣,崇禎乘輦去奉先殿祈禱,又哭了一次。他特別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跪着祈禱和哭了很久。離開奉先殿以後,他匆匆乘輦往啓祥宮,但是剛過螽斯門①,就聽見從啓祥宮傳出來一陣哭聲。他知道五皇子已經死了,悲嘆一聲,立刻回輦往乾清宮去。
①螽斯門--紫城內西二長街的南門,啓樣宮在它的緊西邊。
已經是仲秋天氣,紫城中的槐樹和梧桐樹開始落葉,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後,崇禎在文華殿先召見了户部尚書李待問,詢問借用京城民間房租一年的事,進行情況如何。關於這事,京城中早已議論紛紛,民怨沸騰。從崇禎八年開始,就在全國大城市徵收間架税(即近代所謂房捐),雖然別的城市沒有行通,北京城裏有房產的一般平民卻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錢。如今要強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們都把“崇禎”讀做“重徵”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户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問不敢將實情奏明,只説還算順利。隨即崇禎又召見了兵部尚書陳新甲,密詢了對滿洲議和的事,知道尚無眉目,而川、鄂界一帶的軍情也沒有多大進展。他回到乾清宮,對着從全國各地來的軍情和報災文書,不長嘆。他暫時不看堆在案上的這些文書,將王承恩叫到面前,吩咐去找禮部尚書傳他的口諭,要將五皇子追封為王,命禮部速議溢號和追封儀注目奏。王承恩剛走,已經遷回承乾宮一個月的田妃跟着皇后來了。田妃對他叩了頭,跪在地上沒有起來。皇后説:“皇上,承乾宮今又出了兩樁意外的事,貴妃特來向陛下奏明,請旨發落。”崇禎突然一急,瞪着田妃問:“什麼意外的事?”田妃哽咽説:“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罰,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宮中。自從慈煥死後,他的母神志失常,經常哭泣,近回家治病,沒想到竟然會在今五更自縊而死。她的家人將她自縊身死的事報人臣妾宮中不到半,有兩個原來服侍慈煥的都人也自縊死了。”崇禎到吃驚,也很納罕。他明白這件事很不平常,宮中像這樣半內三個人接連自盡的事從來沒有,必然有特別文章。打量田妃片刻,覺得不像與她有什麼關係。他忘叫田妃起來,只顧猜想,卻百思不得其解。他本沒有想到,李國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親暗中買通了五皇子的母,又經過母買通了兩個宮女,玩的這一詭計。子原以為現拿到一萬多兩銀子與兩個宮女分用,對五皇子也無大礙,等五皇子十歲封了王位,她就以親王母的身份享不盡榮華富貴。不意久病虛弱的五皇子竟然驚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裏去敲詐五千兩銀子,聲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傳進承乾宮,那兩個宮女認為事情已經敗,也跟着自盡。曹化淳雖然偵查出一點眉目,但因為這案子牽涉幾家皇親,包括田妃的孃家在內,還牽涉到承乾宮的一個太監,此人出於他的門下,所以就對崇禎隱瞞住了。
崇禎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躁地來回走動。他害怕這事倘若在臣民中傳揚開去,不管人們如何猜測,都將成為“聖德之累”這麼一想,他恨恨地跺跺腳,嘆口長氣。於是命田妃起來,然後對皇后説:“子撫育慈煥五載,義屬君臣,情猶母子。一旦慈煥夭殤,她悲痛絕望,為此而死,也應予優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子家人,並命子府①中供其神主,以資獎勵。那兩個自盡的都人,對五皇子志誠可嘉。她們的遺體不必淨樂堂焚化,可按照天順前宮人殉葬故事②,好生裝殮,埋在慈煥的墳墓旁邊,就這樣發落吧。”①子府--明代供應宮中母的機關,經常準備有四十名母住在裏邊。地址在東安門北邊,今燈市西大街即其所在地。
②宮人殉葬故事--故事即舊例。明朝前期,每一皇帝死後都有許多宮眷(紀子和宮女)殉葬。到英宗臨死時,諭令不要宮眷殉葬,從此終止了這一野蠻制度。天順為明英宗第二個年號。
周後和田妃領旨退出乾清宮,儘管都稱頌皇上的處置十分妥當,卻沒有消除她們各自心中的霧疑雲。
黃昏時候,錦衣衞使吳孟明來到乾清宮,向崇禎稟報薛國觀已經於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暫時住在宣武門外一處僧舍中。崇禎的臉陰沉,説:“知道了。你暫回錦衣衞候旨。”兩個月前,薛國觀被削籍為民,回陝西韓城原籍。崇禎心中明白關於薛國觀貪賄的罪案,都難坐實,所以僅罰他贓銀九千兩。在當時貪污成風,一個大臣即令確實貪賄九千兩,也是比較小的數目,沒有處死的道理。只是由於五皇子一死,崇禎決定殺他以謝孝定太后“在天之靈”命錦衣飛騎追往他的原籍,將他逮進京來。
晚上,濃雲密佈,起了北風,浙浙瀝瀝地下起雨來。約莫二更時候,崇禎下一手詔將薛國觀“賜死”將近三更時候,奉命監視薛國觀自盡的御史郝晉先到僧舍。薛國觀倉皇出,問道:“君半夜冒雨前來,皇上對僕有處分麼?”郝晉説:“王陛彥已有旨處決了。”薛猛一驚:“僕與王陛彥同時處決麼?”郝晉説:“不至如此。馬上就有詔來。…”郝晉的話還未説完,一位錦衣衞官帶着幾名旗校到了。那錦衣衞官手捧皇帝手詔,高聲叫道:“薛國視聽旨!”薛國觀渾身戰慄,立即跪下,聽錦衣官宣讀聖旨。聖旨寫不出將他處死的重大罪款,只籠統地説他“貪污有據”手詔的最後寫道:“着即賜死,家產籍沒。欽此!”薛國觀聽到這裏,強裝鎮定,再拜謝恩,隨即從嘴角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説:“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沒臣的家產,不會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真正原因,於是從地上站起來,叫僕人拿出一張紙攤在几上,坐在椅子上提筆寫了一行大字:“謀殺臣者,吳昌時也!”錦衣旗校已經在屋樑上綁好一絲繩,下邊放着三塊磚頭。郝晉因見絲繩很細,説道:“相公①身子胖大,恐怕會斷。”①相公--古人對宰相的稱呼。薛國觀起初對於死十分恐怖,現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預料崇禎未必有好的下場,心情忽然鎮定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站在磚頭上將絲繩用力拉了三下,説:“行了。”郝晉和錦衣旗校們沒有人能理解他在臨死的片刻有些什麼想法,只見他似乎並無威容,嘴角又一次出隱約的冷笑。他將脖子伸進絲繩套裏,將腳下的磚頭踢倒。
崇禎登極十三年來殺戮的大臣很多,但殺首輔還是第一次,所坐在乾清宮的御案前批閲文書,等候錦衣衞覆命。三更過後不久,兩個值班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走到他跟前,啓奏錦衣衞官剛才到東華門覆命,説薛國觀已經死了,並將薛國觀臨死時寫的一句話攤在御案上。崇禎看了看,問道:“這吳昌時好不好?”雖然兩位秉筆太監和侍立身邊的兩個太監都知道吳昌時在朝中被看成是陰險卑鄙的小人,但他們深知皇上最忌內臣與外廷有來往,處處多疑,所以都説不知道,不曾聽人談過。
因為薛國觀已經“賜死”崇禎認為他已經替五皇子報了仇,已經對得起孝定太后的在天之靈,心中稍覺安。但立刻他又想到軍餉無法籌措,縱然抄沒薛國觀的家產也不會到多少錢,心頭又轉而沉重起來,悵惘地暗暗慨:如果薛國觀像嚴嵩等那樣貪污得多,能抄沒幾百萬兩黃金和幾千萬兩銀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將一大堆籲請減免徵賦的奏本向旁邊一推,不再去看,提起硃筆給户部寫了一道手諭,命該衙門立即向全國各地嚴催欠賦,不得姑息敗事。
他又想應該在宮中搏節一切可以搏節的錢,用在剿滅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費上。從哪兒撙節呢?想來想去,他想到膳食費上。不久前他看見光祿寺的奏報:他自己每月膳費一千零四十六兩,廚料在外,製造御灑靈飲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內;皇后每月膳費三百三十五兩,廚料二十五兩八錢;懿安皇后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們的膳費也很可觀。但是他不能削減皇后的膳費,那樣會影響懿安皇后。皇后不減,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減少。他只能在自己的膳費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御膳豐盛,為列朝所未有,卻不支光祿寺一兩銀子。那時候內臣十分有錢,御膳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太監輪備辦,互相比賽奢侈。每個太監輪到自己備辦御膳,還收買一些十分名貴的書畫、玉器、古玩,進給萬曆皇帝“侑饌”名為孝順。天啓時也是如此。他登極以後,為着節省對辦膳太監的不斷賞賜,同時也因為他深知這班大太監們的銀子都來路不正,才把這個舊例止。可是現在他懷念這一舊例。他想着這班大太監都明白目前國家有多麼困難,命他們輪備辦御膳,可以不必花費賞賜。想好以後,他決定明天就告訴王德化,仍遵祖制由幾個地位高的內臣輪月備辦御膳,免得辜負內臣們對他的孝順之心。
他帶着未看完的一疊文書回到養德齋。該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極壞,又想起來向戚畹藉助這件事,到懊悔,沉重地嘆息一聲,恨恨地説:“薛國觀死有餘辜!”停一停,又説:“要不是有張獻忠。李自成這班賊,朕何以會有今艱難處境!”不知什麼時候,崇禎在苦惱中蒙-人睡。值夜的宮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書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几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黃緞盤龍繡被蓋好。因為門窗關閉很嚴,屋裏的空氣很不新鮮,令人到窒息。她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前,看看御案上宣德爐中的龍涎香已經熄滅,隨即點了一盤內府所制黑龍盤香。一股細細的青煙嫋嫋升起,屋裏登時散滿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聽崇禎憤怒地大聲説道:“剿撫兩敗,貽誤封疆,將他從嚴懲處!”她嚇了一跳,慌張回顧,看見皇上睡得正,才端着冰涼的宣德爐,跟着腳尖兒走了出去。
窗外,雨聲浙瀝,雷聲不斷。雨點打在白玉階上,梧桐葉上,分外地響。風聲緩一陣,緊一陣,時常把雨點吹過畫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鐵馬吹得丁丁冬冬。崇須因為睡眠不安,這些聲音時常帶進夢中,擾亂心魂。四更以後,一陣雷聲在乾清宮的上邊響過。他從夢中一乍醒來,在風聲。雨聲、閃雷聲和鐵馬丁冬聲中,聽到一個悽慘的戰慄哭聲,以為聽見鬼哭,驚了一身冷汗。定神細聽,不是鬼哭,而是從乾清宮院外傳來的斷續悲悽的女子叫聲:“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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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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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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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了。宮中為使用需要,為宮女設一內書堂,由司禮監選擇年高有學問的太監教宮女讀書,讀書成績好的宮女可以升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錯誤的就得受罰,輕則用戒方打掌,重則罰跪孔子神主前。還有一種處罰辦法是命受罰的宮女夜間提着銅鈴打更,從乾清宮外的門經過乾清門到月華門,來回巡邏,一邊走一邊搖鈴,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風雨昏黑,悲慘的叫聲伴着丁當丁當的銅鈴聲斷續地傳進養德齋。崇禎靜聽一陣,嘆口氣説:“天下哪裏還有太平!”他望着几上堆的一疊緊急文書,心思轉到國事上去,於是風聲、雨聲、雷聲、鈴聲,混合着悽慘叫聲,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着遍地荒亂局面,不知如何收拾;過了一陣,思想集中在對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事上,心情沉重萬分。正在想着剿賊毫無勝利把握,忽然又聽見那個小宮女在乾清宮院外的風、雨、閃雷聲中搖鈴高唱:“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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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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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來他天天盼望着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聽見這句頌詞,不覺狠狠地朝牀上捶了一拳,隨即吩咐簾外的太監説:“傳旨叫她睡覺去吧,莫再搖鈴喊‘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