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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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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第三十三章劉宗周僥倖沒有刑部議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門生和故舊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來探看;有的只派家人拿拜帖來問問情況,表示關懷。但是親自來看他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於義憤,對劉宗周懷着無限的景仰和同情,由義憤產生膽量;一部分是平關係較密,打算來勸勸劉宗周,不要再觸動上怒,設法使這件事化兇為吉。劉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嚴,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從朝中回來後,他就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家人把簡單的午飯替他端到書房,但他吃得很少,幾乎是原物端走。劉宗周平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書齋中替他放了一張小牀。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來,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着瞞珊的腳步踱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起初,家人都以為他是在考慮如何寫本,不敢打擾他;到了後半晌,見他尚未動筆,全家人都到焦急和害怕起來。他的兒子劉溝字伯繩,年約四十上下,在當時儒林中也稍有名氣,隨待在京。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説道:“大人,我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將本繕就,遞進宮去,以釋上怒。”宗周嘆口氣説:“我今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户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唸時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後宅去對母親説: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天明遞進宮去,也不算遲。”劉溝不敢催促父親,又説:“母親因皇上震怒,責大人好生回話,心中十分憂懼。她本要親自來書齋看看父親,兒子因她老人家冒才好,今風雨加,院中積水甚深,把她老人家勸住。她對兒子説,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千萬不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隻手可以迴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後,天威稍霽,以後尚可徐徐迸諫。”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説:“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親心。”劉溝低下頭連答應兩個“是”字,卻不退出。他心中有話,不知是否應該稟告父親。老人看出他似乎言又止,問道:“你還有什麼話想説?”劉溝趨前半步,低聲説:“大人,從後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行跡可疑的人。”老人的心中一驚,隨即又坦然下去,慢慢問道:“你如何知道?”

“兒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買東西,都曾看見。左右鄰居也悄悄相告,囑咐多加小心。兒子已命家人將大門緊閉,以後再有朝中哪位老爺來公館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來,一概不開大門。”劉宗周點點頭,慨地説:“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衞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衞,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對兒子説:“聖怒如此,我今不為自身擔憂,而為黃、葉二位命擔憂。晚飯後,你親自去鎮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後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聖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撫司好麼?”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你只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劉溝見父親意思堅決,不敢做聲,恭敬退出。關於上本回話的事,他只好請母親親來婉勸。

到了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得很嚴。風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吹得燈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困難。倘若是別的大臣,一定會請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門客起個稿子,自己只須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付書吏繕清。但劉宗周自來不肯這樣。他每次上本,總是懷着無限誠敬,自己動筆,而且先淨手,焚香,然後正襟危坐,一筆不苟地起稿。何況這封疏關係重大,他更不肯別人去辦。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環梅香攙扶着,來到書房。他停住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這麼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冒才好,來做什麼?”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嘆口氣,説:“唉,我不放心呀!今幸虧眾官相救,皇上聖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叫你下來回話。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生平所學,為天下後世所笑。”老夫人憂愁地説:“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要固執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怒?”他故意安她説:“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矇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説皇上聖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麼好?”

“忠臣事君,只問所言者是否有利於國,不問是否有利於身。當國勢危急之,不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都御史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①,辨明冤枉,提督各道②,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官。我身為都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負國恩,下負百姓,亦深負平生所學。”①百司--指所有衙門,也指百官。

②各道--指全國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你説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啦,還能夠再經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正因為此生餘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衞打事件的人們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聽僕人們説,直到此刻,夜靜人稀,風雨不住,還時有行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行動。聖心猜疑如此,全無優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直諫吧。留得命在,後還有報主之。”

“胡説!縱死於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數十年,且平讀書明理,何以今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説了!”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嘆息一聲,然後扶着丫環的肩膀,顫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願坐視局勢非而緘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做耳目;把心腹太監派去監軍,當做國家干城;又以嚴刑峻法的刑名之學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於煩瑣。這樣,就只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沒法收拾的局面。…想到這些,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於是直率地寫道: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干城;治術雜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壞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聲越發大了。雷聲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動。閃電時時照得窗紙猛然一亮。燈光搖擺不停。劉宗周放下筆,慢慢地站起來,在佈置得簡單而古雅的書房中走來走去。許許多多的重大問題都湧現心頭,使他十分動,在心中嘆道:“如此下去,國家決無中興之望!”他越想越決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寫出來,縱然皇上能採納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邊邁着蹣跚的步子踱着,一邊想着這封疏遞上以後會不會被皇上採納,不知不覺在一個書架前站住,彷彿看見自己被拖到午門外,打得血狼藉,死於廷杖之下,屍首抬回家來,他的老伴伏屍痛哭,抱怨他不聽勸阻,致有此禍…

過了一陣,他把拈着白鬚的右手一揮,眼前的幻影登時消失。他又踱了幾步,便回到桌邊坐下,拿起筆來,心中一陣刺痛。一種可能亡國破家的隱痛,過去也出現過,而此時更為強烈。他不由得口而出地小聲説:“寫!我一定要照實地寫!”他正在寫着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狂風夾着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出海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着今夜北京城內不知會有多少人家牆倒屋塌,不覺嘆口氣説:“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慘象。淮河以南,幾百裏大水成災,白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出樹梢和屋脊。人山東境,大旱百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寸草不留。沿運河兩岸,民成羣,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河十里之外,盜匪多如牛。儘管災荒如此嚴重,但官府徵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於土匪。老百姓逃生無門,很多人只得投“賊”到京之後,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時皇上也為之動容,深致慨嘆。隨後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真改弦易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兩燈草,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低頭看紙像隔着一層霧。勉強寫了幾個字,到很吃力,心中説:“唉,真是老了!上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言的時候就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於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溝進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掩好。晚飯後,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員家裏,約這位平同鎮撫司有人的官員陪他一道,去鎮撫司獄中探聽黃道周和葉廷秀二人情形,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來,沒等他開口就急着問:“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了北司①探聽,聽説因為得到錦衣衞使吳大人的關照,獄中上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心石齋受這樣重杖,人獄後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可惜,他的絕學②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③外有一位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傷,在京城頗有名氣。這位呂先生已經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今聽街坊鄰居談論石齋先生為諫徵練餉事受了廷杖,命難保,就僱了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着進到獄中,替石齋先生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據北司的人們説,只要七天內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①北司--錦衣衞所屬管監獄的衙門有北鎮撫司和南鎮撫司。通常所説的鎮撫司獄即屬於北鎮撫司。

②絕學--黃道周在哲學思想上屬於主觀唯心主義,在當時以於《易經》著稱,被認為有獨到的研究。

③厚載門--元代皇城的北門叫做厚載門,明代改稱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但當時人們習慣上仍稱為厚載門。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治,決無命危險。請大人放心。”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在學問上造詣很深,自從天啓中成了進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他的教導。尤其葉與黃確實素無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於身而出,救護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了一下,他對兒子説:“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給他家裏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幾句。”劉溝恭敬地答應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快去淨淨手來,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眼花得不能寫字!”劉溝還沒有走,丫環梅香打着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後邊是老夫人,由一個打傘的丫環攙扶着,而她自己端着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進來。劉溝趕快上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説道:“下着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環們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老夫人向丫環揮一下手,説:“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着丫環們走後,她回頭來噙着眼淚對兒子説:“趁着雨已經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劉溝望望母親,又望望父親,雙手捧着蓮子湯碗放到父親面前,轉回頭來安母親説:“你老人家不必擔心。皇上聖明,明天看見兒父的疏,聖怒自然就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