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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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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在當天夜裏把部隊開到離白羊寨大約二十多里的一個地方,紮下營盤。第二天早晨,他派袁宗第代他去見張獻忠,説明他從商洛山前來會師,共抗官軍的意思,也順便看看獻忠對他的態度如何。王吉元原是獻忠手下的小校,要回到獻忠那裏住幾天,和親戚朋友們團聚團聚。他向闖王清了假,帶四名親兵同袁宗第一起往白羊山去。

自從闖王來到興山境內,他的部隊行蹤隨時有探子稟報到白羊寨。袁宗第一到,獻忠出老營,不讓宗第行禮,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説話,用一隻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後親熱地大聲説:“老袁,龜兒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們的人馬駐紮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開到白羊寨來?自成呢?嗯?捷軒他們呢?都好吧?尚神仙也來了吧?”宗第笑着説:“敬帥,你僻哩啪啦問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説畢,哈哈地大笑起來。

獻忠也哈哈大笑,又用拳頭捶捶宗第的脊背,説:“走,進裏邊談話去。好傢伙,子真快,咱們從鳳陽一別就是四年多啦!”他忽然轉回頭,問道:“你是王吉元?在闖王那邊還好吧?闖王待你不錯吧?”

“回大帥,闖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孃家’走親戚麼?好吧,你龜兒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幾天吧,沒有零用錢,去問咱們老營總管要,就説你已經見過老子啦。”

“謝謝大帥!”袁宗第同獻忠攜手進人上房,坐下之後,先回答了獻忠所問的話,接着説道:“我們在商洛山中拖住了兩萬多官軍,使鄭崇儉不能派大軍進入湖廣。近來聽説敬帥在瑪瑙山吃了點虧,我們也怕長久留在商洛山會坐吃山空,所以闖王就帶着一部分人馬從武關突圍出來,到這裏來同敬帥會合。咱們同曹三股兒擰成一繩,齊心合力對付楊嗣昌準能取勝。敬帥,你的力量大,我們以後諸事多仰仗你啦。”

“什麼話,什麼話。我同你們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幫魚,魚幫水,説什麼仰仗!夥計,自成為什麼不同你一道來?”

“自成本來今天要親自來的,因為路途勞頓,身上偶覺不適,臨時只好命我前來拜謁,説明前來會合之意,並問大家朋友們好。自成今稍作休息,明就親自來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點不舒服,讓他好生休息,咱老張今天就去看他。一兩年沒見他,真是想念!”獻忠問了問商洛山中的固守和突圍經過以及沿途情形,隨即把總管叫來,命他趕快派人向闖王的駐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鹽,還有幾隻豬、羊。袁宗第對獻忠的慷慨熱情,代闖王表示謝。獻忠手下幾個同宗第識的將領都來老營看他,互相問長問短。袁宗第雖然留心察言觀,但是看不出獻忠和他的左右將領懷有什麼惡意。

午宴一畢,袁宗第向獻忠告辭。獻忠本來準備同宗第一道去看闖王,因曹派人送來一封密書,他只好讓宗第先走,説:“漢舉,你回去告訴自成,就説我把一件事情辦畢就去看他和眾位朋友。黃昏前我一定趕到,在你們那裏談談話,夜裏回白羊寨。”袁宗第替李自成一再謙謝,請獻忠不要親自前去,但獻忠哪裏肯聽,説道:“老弟,你知道咱老張的脾氣。咱沒有事還在屋裏坐不住,何況是自成同眾位朋友來啦。我説今天下午去就一定去,沒有二話!”把袁宗第一送走,張獻忠立刻把徐以顯叫到面前,秘密計議。因為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羅汝才派人前來下書,説他已經從大昌動身,將在一二內趕到白羊山同獻忠計議軍事,所以獻忠對昨天晚上徐以顯和張可旺向他建議如何處置李自成的事改變了主意。他不願把這事做得過急,想等曹到後,請曹勸自成取消闖王稱號,歸到他的大旗下邊。徐以顯聽獻忠説出這個打算之後,馬上搖搖頭説:“大帥差矣。曹帥遇事老謀深算,狡詐異常,豈肯聽大帥隨便擺佈,隨便指示?他近一年半以來雖常以大帥之‘馬首是瞻’,然而他不是大帥部將,也不會屈居人下。今有李自成的闖王名號在,他的曹營、自成的闖營和我們的西營可以成為鼎足之勢。他深知一旦闖營沒有了,下一步就會併他的曹營,他怎肯替大帥勸説李自成撤銷‘闖’字旗號?除掉闖王的事,貴在神速。等曹帥來到,鑼鼓已罷,他想替自成説話也來不及了。”

“他看見咱們並未同他計議就吃掉闖營,豈不寒心?”

“他自然會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勢孤力單,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軍勢大,他不得不與我營共進退,奉大帥為盟主。等將來打敗了官軍,他肯效忠大帥就留下他,否則就收拾了他。自古馬上得天下者,無不剪滅羣雄。只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滅羣雄,徒為別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獻忠持着大鬍子默默不語。李自成確實不是一般義軍領袖,勸他取消闖王稱號已經不是一件小事,倘若不幸勸説不成,將他與劉宗、李過、高一功等一齊殺掉,各處義軍將會如何看法?難道不太早麼?這些問題到今天仍使他躊躇不決。徐以顯打量一下獻忠的神情,又説:“請大帥不要因曹帥將到而忽生猶豫。我讀史冊,留心歷代興亡之跡,深知凡創業之君與有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獻忠截住説:“我知道,不外乎收買民心,延攬英雄,這話你不説咱也知道。在谷城屯兵時秋毫無犯,專整土豪大户,如今到這裏仍然是秋毫無犯,這不是收買民心是個屬?咱們這兒兵多將廣,連你這種有本事的人也請來做軍師,能説咱老張不延攬英雄?”

“我所要説的並不在此。收買民心與延攬英雄為自古建大業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須輔之以三樣行事,即心狠、手辣、臉厚。這三樣行事我無以名之,姑名之‘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①’。當心狠時必須心狠,當手辣時必須手辣。大帥一聽説曹帥將至而忽然心軟手軟,何能成就大事?”①真言--真訣、秘訣的意思。

張獻忠雖然常同徐以顯談心腹話,都認為有時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來沒聽到徐以顯談臉厚也是成功立業的一個法兒。他心中不以為然,笑着罵道:“你説的算個雞巴。老子從沒有聽説過成大事立大業的人還必須臉皮子厚!瞎扯,滾你的‘六字真言’!”徐以顯不慌不忙地説:“大帥,越王勾踐兵敗之後,立志報仇,奴顏婢膝地服侍吳王,還嘗過吳王的大便,算不算臉厚?”獻忠點點頭,拈着長鬚説:“這倒真是臉厚,可是他不得已,只好施用小計,保命,圖恢復。還有麼?”

“還有,還有。”徐以顯從秦、漢説下來,舉出了許多歷史人物來作例證。張獻忠哈哈大笑,但心中罵道:“這狗的,平看書看啦,一肚子歪心眼兒,在老子手下只可用你一時,久後必成禍害!”他隱藏着對徐以顯的蔑視,親切地罵道:“你們這號讀書人,死後一定下撥舌地獄!夥計,這‘六字真言’是你自家讀書想出來的?”

“不是。我從前有個老師,是一個很有才學的舉人,幾次會試不第,不曾做官,滿腹牢騷,在谷城南山中隱居教書。他喜讀史鑑,得出這‘六字真言’。我認為很有道理。”獻忠又笑着罵道:“哈哈,你們這班舉人、秀才,餵飽了孔、孟的書,並不是滿腹裝着仁義道德,倒裝着你們的‘六字真言’!”徐以顯説:“大帥,這才叫善於讀書。細看孔聖人一生行事,也是按照這‘六字真言’。只是他老人家光做不説,所以沒有經弟子們記在《論語》裏邊。”獻忠忍不住縱聲大笑,幾乎連吃的酒飯都噴出來了。笑過一陣之後,他雖然思想上接受了徐以顯的一些影響,但還是用嘲諷的眼神瞧了軍師片刻,然後説:“老徐,這可是你們舉人、秀才揭了你們祖師爺的老底兒!”又笑一陣,他接着説:“算啦,少扯廢話。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來了以後再作決定?”

“依我説,大帥,要在曹帥來到之前辦完這事。”張獻忠把大鬍子往下一持,站起來説:“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徐以顯走後,張獻忠把徐所説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聯想到自己在谷城那段“偽降”和用跪拜大禮接林銘球的事,不到臉上熱辣辣的,自認為在這種地方不如李自成寧折不彎。又過片刻,他的思想才重新轉到李自成的身上。他毫不猶豫,率領一羣親兵親將出發了。

張獻忠一行人馬離闖王的營盤還有三里遠,李闖王已經得到了在山頭上放哨的士兵飛報,趕快率領幾十位大小將領走出營盤,到半里外的山口外邊候。相距十來丈遠,張獻忠就跳下馬,一邊向前走一邊向闖王和大家連連拱手,大聲説:“好傢伙,你們抬起老窩子來我,俺老張可折罪不起!”不等闖王開口,他搶前幾步,拉住了上來的闖王的手,熱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倆又會合到一起啦!怎麼樣?咱老張説在去年端陽節動手反出谷城,沒有食言吧?説話算數吧?”説畢,哈哈地大笑起來。這笑聲是那麼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對野雞驚得撲嚕嚕飛往別處。隨即他望着劉宗和田見秀説:“老劉、老田,四年不見了,龜兒子才不想你們!一聽説你們全到了,把我老張喜得一跳八丈高。”劉宗和田見秀同聲回答:“我們也常在想念八大王。”張獻忠用滑稽的眼神瞅着他們,説:“好,我想念你們,你們也想念我,咱弟兄們到底是一條心!”又是一陣大笑。隨即抓住高一功問:“高大舅,聽説你前年在潼關掛彩很重,如今不礙事吧?”高一功回答説:“託敬帥的福,沒有落什麼殘疾。”

“好,好。俗話説,‘吉人自有天相’。”獻忠又轉向劉宗:“捷軒,聽説你那匹好馬在撞關大戰時死了,如今可有好馬騎?”

“我又到一匹,雖不如原來的那一匹,也還將就可用。”

“我那裏有幾匹好馬,你隨便去挑一匹吧。在戰場上,像你這樣的虎將沒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謝謝敬帥。我的這匹馬還算得力。倘若不是這匹馬,我還過不來漢水哩。”對跟在闖王身旁的每個大將,張獻忠都親熱地寒暄幾句,然後由闖王等眾人陪着往前走。幾十名二級以下的將領早已由吳汝義領隊,分作兩行,夾道恭立,接獻忠,十分整肅,鴉雀無聲,但見眉宇間喜氣洋溢。這喜氣確是他們的真情。經過幾年苦戰,誰對今天的會師不到衷心的高興和振奮呢?當獻忠走近恭立道旁的眾將時,吳汝義躬身手,代表大家説:“恭敬帥!”大小將領同時跟着手行禮,十分整齊。獻忠望望兩行眾將,又回頭望望闖王,笑着説:“怎麼,還來這一套?嗨,你們真是多禮!”他忙向眾將拱手還禮,説:“算了,算了。咱老張是個人,到你們這兒又不是外人,用不着這一套。再説,你們還缺少鼓樂哩。”吳汝義説:“回敬帥,我們的樂隊在前年打光了。下次接敬帥,一定要放炮,奏樂。”獻忠在汝義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大聲説:“好啊,小吳!你倒一點兒也不氣!”他從路兩旁恭的將領中間走過時,不斷地同認識的將領打招呼,甚至開句把玩笑,使大家深到他對人親熱。隨便,沒有架子。走到雙喜和張鼐面前時,他伸手捏住雙喜的下巴,把他的臉孔端起來,叫着説:“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沒見你,你往上猛一躥,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長成大人了。怎麼,雙喜兒,箭法可有長進麼?”雙喜的臉紅了,恭敬地回答説:“小侄不斷練習,稍有長進。”

“好,有工夫時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長進,老子有賞。”獻忠放下雙喜,用兩個指頭擰着張鼐的一隻耳朵,擰得張鼐皺着眉頭。

“小鼐子麼?長這麼魁梧了?還想家不想?”

“回敬帥,小將不想家。家裏沒有人啦。”

“小龜兒子,説話也真像個大人一樣!”獻忠又擰着張鼐的臉蛋兒,好像想知道他臉上的肌瓷實不瓷實。

“你瞧,在鳳陽時老子看見你,你才這麼高,”他用手在前一比“是一個半樁娃兒。前年在谷城看見你,你呀,他媽的頂多到老子下額高。可是轉眼不見,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躥,長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上還生出一些軟哩!”他轉向闖王問:“怎麼樣,他打仗還有種?”自成回答説:“倒還勇敢。”獻忠拍着張鼐的肩膀説:“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張,不如跟老子當兒子吧。哈哈哈…”笑過之後,他對闖王説:“別害怕,我不會奪走你的小愛將。咱是説着玩兒的。”自成笑着説:“敬軒,你要是喜歡小鼐子,我可以把他送給你,不過,得把你的馬元利或張定國換給我。”

“好傢伙,你一點兒不肯吃虧!”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來,倒把張鼐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臉頰也紅了。

從兩行恭的眾將中走過以後,張獻忠在闖王和幾位大將的陪伴下往營盤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説:“可惜老神仙沒有來,倒是怪想念他的。”自成説:“要不是他正在發高燒,我絕不會把他留在商洛山中。”

“聽説郝搖旗不知下落,會不會完蛋了?”

“一點消息也沒有,生死很難説。”

“這小子有點渾,倒是一員戰將,也是寧死不會投降的好漢子。”

“所以他常做些不冒煙兒的事,我還是原諒了他。高闖王親手提拔的戰將,如今剩下的沒幾個了。近來為着他下落不明,我心中很不好受。”獻忠説:“你也不必心中難過。勤派人探聽消息,説不定他還活着。”李自成的老營設在一座古廟裏。廟周圍有七八家人家,都是破爛的茅庵草舍。他的部隊都住在廟中和帳篷內,把一個灣子填得滿滿的。營地四面皆山,旁臨一道山溪。因為周圍沒有戰事,離開大股官軍在一百五十里以上,也不打算在此地長久駐紮,所以沒有在周圍佈置寨柵,只是在山頭上和山路上派兵把守,嚴密警戒。李自成住在古廟大殿中的神龕旁邊,地上攤着乾草算作卧鋪,好歹找到了一張矮方桌和幾個凳子、草墩子,擺在大殿的門檻外。張獻忠走進山門,看見高夫人站在廟院中接他,連忙拱拱手,大聲説:“哎呀,嫂子!你真是有辦法,竟然在崤函山中牽着幾千官軍團團轉!要不是你前年冬天在豫西拖住賀瘋子,俺李哥在商洛山中還站不住腳跟哩。”高桂英笑着説:“敬軒,你可不要相信那些謠言。要不是明遠同弟兄們齊心協力,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辦法!”

“別過謙。你這個婦道人家可是不凡,講鬥智鬥勇,許多男將也得輸你一着棋。”

“瞎説!幾年不見你八大王,你倒成了高帽販子啦。”大家説笑着,把張獻忠讓到大殿的前檐下坐下,他的親兵和幾名親將都坐在山門下吃茶,有的出去找人閒話。闖王這邊,只留下幾位大將相陪,其餘的也都散了。獻忠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茶,抬頭問道:“李哥,今後有什麼打算?”闖王説:“我自己兵力單薄,特來投靠你,打算跟你在一起抵抗官軍。一到這裏,你就派人送來了糧食、油、鹽接濟,還送來幾隻獵、羊。你這份厚情,我們全營上下都十分。好在咱們是好朋友,多的話我就不説啦。”

“嘿,這一點小小接濟算得什麼,不值一提!你們來得正好,我正盼望你來助我一臂之力,給楊嗣昌一點教訓。快別説你是來投靠我。咱們是足幫手,手幫足。”

“如今你的人馬比我多得多,自然是我來投靠你。”

“雖説我的人馬較多,可是今年天我的年不利,在瑪瑙山也吃了虧,人馬損失了一兩千,軍需甲仗也失去不少。”自成説:“我們在商洛山中聽謠傳説你在瑪瑙山吃虧很大,還説你的鋭損失快完了,只剩下千把人。我們很焦急,直到過了漢水,才知道所傳不實,放下心來。”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説:“見他孃的鬼!官軍慣會虛報戰功,不怕別人笑掉牙齒。不是我的鋭損失殆盡,倒是我的九個老婆丟掉了七個是真的。左良玉把她們得了去,送給楊嗣昌,關在襄陽監中。”田見秀啊了一聲,又連着噴噴兩聲。獻忠滿不在乎地望着他笑笑,説:“玉峯,你不用咂嘴。只要我張獻忠的人馬在,丟掉幾個老婆算不了什麼。只要咱打了勝仗,還怕天底下沒有俊俏女人?”高夫人正在東廡檐下同姑娘們一起替將士們補衣服,聽到獻忠的話,忍不住抬起頭來笑着説:“敬軒,你的七個老婆下在監裏你也不心疼,你太不把女人當人啦。難道女人在你們男人眼裏不如一件衣服麼?”獻忠趕快拱手説:“啊呀,沒想到這話給嫂子聽見啦。失言,失言。哈哈哈哈…”笑過以後,他鄭重其事地問闖王:“自成,你真願意同我合夥麼?”

“不真心打算同你合夥,我們也不會來到這兒。”田見秀接着説:“今後諸事得仰仗敬帥。”劉宗也接着説:“大敵當前,咱們只有擰成一股繩兒,才能夠打敗官軍。”自成又説:“説老實話,今後什麼時候需要衝鋒陷陣,敬軒,只要你嘴角一動,我們決不會遲誤不前。”獻忠轉着大眼珠慢慢地把大家瞅了一遍,伸伸舌頭,把手中的鬍子一拋,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説:“乖乖!你們是怎麼了?説話這麼客氣幹嘛?把俺老張當外人看麼?”李過説:“並非把敬帥當外人看待,我們確實是一片誠意仰仗敬帥。”獻忠説:“喝,我老張能吃幾個蒸饃,你們還不清楚?你們越説客氣話越顯得咱們之間生分了。照説,弟不壓兄,應該清自成哥總指揮兩家人馬才是正理。可是怕手下人意見不一,多生枝節,我就不提這個話了。李哥,你比我多讀幾句書,比我見識高。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請你隨時指點。咱弟兄們風雨同舟,齊心向前,別的話全不用講。”大家聽了他的話,一面點頭稱是,一面還是説一定要請他遇事多做主,方好協力作戰。張獻忠站起來説:“老哥老弟們,補之老侄,客氣話都快收起吧。今蒙你們大家不棄,肯來找我老張,咱張獻忠磕頭歡。”他向大家作了一個羅圈揖,接着説:“為着表一表咱張獻忠的一點誠意,我來的時候已經囑咐安排明的酒宴,為你們大家接風。務請你們這邊大小將領賞光,明上午去白羊寨敝營赴宴,兩家人在一起痛快一番。這個接風酒宴也算是慶賀咱弟兄們攏家①。”①攏家--分開的家庭重新合起來叫做攏家。

當獻忠站起來時,大家也都站起來。聽獻忠邀請明去赴宴,李自成説:“敬軒,你的盛情我們一定領,不過明用不着我們一窩子都去,只我同捷軒、玉峯去就夠啦。”

“不,那你是不抬舉我,不給面子!常言道,擺席容易請客難,真不假。反正,俺老張是一片誠意,賞不賞面子看你們。另外,請你們明天把人馬開到白羊山下邊紮營。我已經命將士們把李家坪讓出來給你駐紮,一則那裏房子多,二則同我的老營很近,有事好隨時商量。明天一吃過早飯就開去好不好?”自成笑着説:“你真是個火燒脾氣!明天上午又請我們去吃酒,又叫我們移營,怎麼這樣急?”獻忠説:“要是你們覺得明天前半晌移營太急促,午飯後移營也好。”大家同獻忠重新坐下。闖王同劉宗和田見秀換一點意見,隨即對獻忠説:“既然你把李家坪騰出來,我們決定明下午移營。如今初到此間,一切尚未就緒,營中不可疏忽大意,必須有將領主持。還是我剛才説的辦法:我同捷軒、玉峯明天中午去吃你的酒席,別的人一概不去。”

“怎麼,你替我節省?這可不成!酒席已經準備啦,你叫我怎麼辦?客人請不到,你叫我在將士們面前怎麼下台?我能把臉裝進褲襠裏?李哥,一句話,至少你們去二十位將領,不能再少!”自成同大家互相觀望,既怕辜負了張獻忠的一片誠意,又不願去的將領太多,使營中空虛,萬一有緊急事故不好應付。自成想了一下,説:“敬軒,這樣吧,在座的幾位大將全去,其餘將領一個不去,照料移營。你看,這樣好吧?”張獻忠無可奈何地説:“唉,只好如此吧,咱們一言為定,請不要等我催請。你們明天前半晌早點動身,我派可旺同元利在半路接。”這時天已近黃昏。張獻忠因為在晚飯後還要回白羊山,催着拿飯。高夫人已經丟下針線活,在廚房中幫忙做菜,探出頭來笑着説:“敬軒,你別催,菜還沒有炒好哩。”

“哎,嫂子,我知道你們過子一向儉樸,很少動腥葷。其實如今用不着替我炒菜,只用筷子蘸清水在桌上畫一盤子紅燒豬就行啦。”大家被他的這句話逗得鬨然大笑。

晚飯桌上,賓主談得十分融洽。除談些兩年來的打仗情形和各地義軍消息,也談到羅汝才。但獻忠卻隱瞞了曹即將來到的消息,説道:“曹在大寧和大昌一帶,想渡過大寧河①入川,卻被母將秦良玉擋住,苦沒辦法,派人來向我求援。咱們在這兒再休息十天半月,一同入川吧。大寧河算得什麼?它能擋住曹擋不住咱們。不管它水多急,老子立馬河邊,有畏縮不前的立即斬首,看誰敢不捨命搶渡。別説是大寧河,大海也能過去!”①大寧河--由西北向東南,經大寧(巫溪)、大昌二縣境,至巫山城東邊注人長江。

晚飯畢,張獻忠同親兵們動身回白羊山。闖王同眾位大將把客人送出一里以外,望着他們的燈籠火把走遠了才轉回營盤,到古廟大殿中閒談一陣。大家雖然都明白同張獻忠不容易長久相處,但決沒有想到他目前就起了併的心。把明天移營的事商量一下,各自休息去了。

深夜,張獻忠的一起人馬仍在崎嶇的山路上走着,快到白羊寨了。徐以顯同張可旺帶着一羣親兵在路上他。回到老營,張獻忠屏退從人,小聲對他們説:“明天上午自成同他的幾位大將前來赴席,其餘的將領率領人馬在下午移營。看樣兒不會變卦,你們快去暗中準備。務要機密,萬不能走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