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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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六章自從黃昏時王長順逃回老營,老營山寨的氣氛就變得十分緊張,但對吳汝義的前去石門谷進行安撫還抱着不少希望。大家想着,杆子頭領看見闖王的中軍持他的親筆書信撫,總可以心中服帖,將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誰知不過一頓飯時候,吳汝義的親兵逃回一個,報告闖王的書信被當場撕毀,吳汝義被杆子扣押,四個親兵當場被殺死了兩個,一個被捆綁起來,一個僥倖騎馬逃回,身上負傷。老營的將士們到這時完全明白:事情已無可挽救,剩下的只有動武了。
老營中羣情憤,談論着石門谷的杆子譁變,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們斬盡殺絕,以示嚴懲。在極度憤怒中,大家也看見商洛山中的局面更加危險。石門谷出了變故,面向藍田的大門已經敞開。倘若-關和蕢山的官軍聞風前進,招納叛賊,佔領石門谷,乘勝進攻大峪谷,李雙喜身邊只有二百弟兄,很難久守。目前,對大峪谷必須增援,沿途還有幾道險關一向缺少守軍,也必須立即添人把守。可是老營並沒有多的人員,僅剩下的一點人馬和孩兒兵必須留下來防護老營,對付宋家寨的進攻,必要時還得增援野人峪。總之,老營中一些有經驗的將士都看得出來:由於石門谷的杆子譁變,大局突然變化得不易收拾,義軍能不能再留在商洛山中,兩天內就要見分曉。
張鼐奉闖王命暫代吳汝義做中軍,如今總管任繼榮也不在老營寨內,他是寨中惟一的負責首領。向王長順問明白髮生的事情之後,他把長順留在老營醫治,不許老營人員將石門谷的事告訴寨中百姓,同時派人騎馬去清風埡向闖王稟報,還派人到大峪谷見雙喜,詭稱闖王就要派人馬前去增援,以穩定雙喜手下的軍心,並要雙喜將吳汝義到石門谷以後的情況趕緊探明,飛報老營。因為高一功、田見秀和李過都在病中,劉宗昨天騎馬勞累,今天身子很不舒服,可能勞復,所以張鼐決定暫時把這個重大消息瞞住他們,等待闖王回來再説。不過老神仙正在劉宗處,張鼐卻派人去請他回來,這是因為在張鼐看來,這位老人不僅是一位能夠起死回生的外科醫生,也是久經戰場、有韜略的非凡人物,可以幫闖王想些主意。老營總管因幫助劉體純的撤退,黃昏前親自往野人峪去,也被張鼐派飛騎前去請回。為着應付非常變故,也為着闖王回來後會有所派遣,張鼐下令老營中所有能夠打仗的人員和孩兒兵立即做好戰鬥準備,在老營大門外集合待命。
當吳汝義的親兵逃回老營時,老營中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張鼐估計闖王已在回來的路上,便派一名小校帶着吳汝義的親兵過麻澗接闖王。他趁着尚神仙和總管尚未回來,在寨中巡視一週,然後回到老營,等候闖王。為着對手下人表示鎮靜,他也模仿闖王樣子,坐在燈下寫大字。當筆畫用力時,他緊閉的嘴和頰上的小酒窩都隨着筆畫在動。他一邊寫仿,一邊想着闖王回來後會用什麼辦法來解救當前危機。想來想去,他認為闖王可能採取的惟一有效辦法是趁着商州和武關的官軍尚未大舉進犯,連夜派老營的全部人馬,包括孩兒兵在內,飛馳石門谷,給杆子一個措手不及,將叛變鎮壓下去,救出李友和吳汝義,使後路門户不落入官軍之手。他又想,闖王一則身體尚未復原,二則需要坐鎮老營指揮全局,那麼派誰領兵去石門谷呢?想來想去,想着目前老營無人,十之八九會派他領兵前去。平他只恨沒有機會讓他獨自領一支人馬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為闖王效命疆場。如今這機會突然來到,他的心中是多麼的動和興奮!他寫完一張仿,就按照平慣例,在大字中填寫小字。他太動了,直覺得熱血沸騰,重複地寫着“殺”字,彷彿他正在馳馬衝陣,舞劍殺敵。他不覺把筆放下,拔出中寶劍,在燈下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幾乎忍不住跳起來到院中舞它一陣。過了一陣,他的心頭稍微冷靜一點,繼續想道,倘若他能獨自率領一支人馬去石門谷鎮壓叛亂,救出李友和吳汝義,殺敗官軍從-山進犯,也不枉闖王和高夫人幾年來把他待如子侄,用心教導。
他正在想着去石門谷打仗的事,忽然從大門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音。他立刻叫親兵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親兵看過後回來稟報:是兩個頭目在互相説笑話,爭論誰的馬好,聲音不覺大了一點,並非真的爭吵,現在已經住口了。張鼐把眼睛一瞪,説:“把他們帶進來!”兩個小頭目給帶進來了。他們都是老八隊的老弟兄,眼看着張鼐長大的,所以站在張鼐面前並不到害怕,眼睛笑眯眯地,心中不高興地説:“這孩子,才幾天不鼻涕,就擺起將爺身份啦。”張鼐看見他們臉上帶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心中更不舒服,問道:“你們知不知道犯了軍律?”兩個頭目看見張鼐的臉嚴峻,問話的口氣很硬,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仍然帶着老行伍的油滑神氣,笑嘻嘻地分辯説他們是閒談誰的馬好,並沒吵鬧。張鼐把桌子一拍,大聲説:“還敢強辯!倘若是闖王和總哨劉爺叫你們站隊,你們敢隨便大聲説話麼?倘若是高舅爺和我補之大哥叫你們站隊,你們敢如此目無軍紀麼?你們今晚違反的不是我張鼐的軍紀,是違反了闖王的軍紀。按軍紀本當重責不饒,只是念你們都是老八隊的舊人兒,隨着闖王多年,且系初犯,打你們每人五軍,以示薄懲。倘敢再犯,定不輕饒!”他向親兵們一擺頭:“拉到大門外,當眾各打五!”兩個頭目臉大變,不敢求饒,只好隨着張鼐的幾名親兵到大門外當着眾人受刑。捱過打以後,他們重被帶到張鼐面前,垂手而立,不敢抬頭,更不敢嬉皮笑臉。張鼎問道:“你們還敢違反軍紀麼?”他們齊聲回答:“回小將爺的話,不敢!”
“好,下去休息!只要你們知過必改,作戰立功,我一定稟明闖王,按功獎賞!”
“是!”兩個頭目走後,張鼐的親兵頭目對他們的背影看了看,回頭來對張鼐小聲説:“這兩個寶貝平喜歡賣老資格,吊兒郎當,連吳中軍都不好多管他們。剛才每人打五子實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子才能壓壓氣。”張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麼?不應該你説的話你莫多嘴,給別人聽見了成什麼體統!”停一停,他又説:“如今一個人頂十個人用,把他們打重了還能騎馬打仗麼?死心眼兒!”過了一陣,他想着闖王一時趕不回來,老讓大家站隊等候會平白地消耗神,於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老營旁邊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許解甲,馬不許卸鞍。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醫生和總管同時回到老營了。
尚炯和任繼榮是在老營山寨附近的路上遇到的。繼榮先知道石門谷的消息,悄悄地告訴醫生。他們很擔心闖王和高夫人都沒在家,李過和高一功卧病在牀,老營無主將,會出現一片慌亂景象。等他們到了寨門外,只見寨上肅然,寂無燈火,也沒有一點紛亂的人語聲,但聞打更人的木梆聲緩慢而均勻,不異平。他們不詫異,同時也放下了心。叫開寨門進去,他們看見不但秩序如常,反而更為肅靜,越發覺得詫異,但是也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説:“張鼐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①!在這樣要緊關頭,還不趕快吩咐弟兄們做好打仗準備!”他們正在心中責備着,已經來到了老營附近,看見足有兩百名弟兄都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休息,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靜悄悄的。他們還看得很清楚,弟兄們都不解甲,馬也沒有卸鞍。總管不覺向醫生瞟了一眼,而醫生的眼角出別人看不見的欣笑意。
①少不更事--年少沒閲歷,沒經驗。
一見醫生和總管進來,張鼐就着他們,乾脆扼要地説:“石門谷的杆子譁變了,李友給圍在廟裏,吳中軍給他們綁起來,死活難説。我已經派人去清風埡稟報闖王,他得到消息會馬上趕回。如今大小將領們不是去抵禦官軍,便是在害病,弟兄們也剩的不多。請你們趕快想一想應該怎樣辦,等闖王回來時好幫他拿定主意。”尚炯問:“王長順的傷勢如何?”
“他的傷你老人家不用心,已經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藥啦。”任繼榮在草墩上坐下説:“怕的背後冒煙,果然就背後起火!他八輩兒,吳汝義是闖王的中軍,又帶着闖王給他們的親筆書信,他們竟然連他也綁了起來,還有啥説的,除掉動武沒有第二個辦法!他們無義…”他的話沒有説完,忽然看見一個人提着寶劍,穿得很厚,旁邊有一個弟兄扶着,走進二門,就不再説下去了。隨即看清了是吳汝義的兄弟,他問:“汝孝,你怎麼起牀了?”吳汝孝走進上房,着氣説:“我聽説石門谷出了事,我哥生死不明,想來問問怎麼辦。老營人馬少,各家親兵還可以集合二三百人。沒有人率領,我情願帶病出徵,收拾這班雜種。要是張鼐兄弟去,我情願聽從指揮。”張鼐馬上説:“我當然去,當然去。”
“好,有種!不怪闖王和夫人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吳汝孝轉過頭去對扶他來的那個親兵説:“快回去,叫咱家的親兵們立刻披掛站隊,準備出發,病不要緊的一概出戰!”這個親兵回答了一聲“是!”轉身就走。老神仙正要勸吳汝孝回家休息,忽然一羣人湧了進來。他們全是害病很久的將領,最近雖然病已好轉,但還在休養中,不能勞累。谷英走在前邊,一窩蜂似的來到上房。有的擠不進來,就站在門檻外邊。老神仙從椅子上跳起來,慌張地揮着手説:“你們是病得不耐煩了,存心同身體打彆扭還是怎的?夜深,秋風已涼,好人還怕冒,你們帶着病擁到這裏,明天一個個發起燒來怎麼辦?難道你們苦水還沒有灌夠麼?”谷英大聲説:“火燒着股了,誰還能像沒事人兒樣在牀上屍!趁闖王沒回來,咱們大家先商量怎麼打仗;等他回來時,問起咱們有什麼好主意,免得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忙中無計,耽擱時光。”
“對!對!大家趕快商量!”許多聲音同時亂嚷。
總管向大家説:“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難道咱們老八隊如今成了沒王蜂麼?石門谷這股火,闖王當然要馬上撲滅,可是到底怎樣用兵,派誰前去,他心中定有主見。咱們在一起瞎嚷嚷,能夠代替他決定大計麼?老哥老弟們,大家趕快回家休息,勞復啦可不是玩的!”人羣中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説:“什麼勞復不勞復!逢到這樣時候,我寧死在戰場上,也不死在牀上!”谷英又大聲説:“老任,你別給我們吃定心丸,叫我們回家去。如今兵沒兵,將沒將,我們這羣人不來保闖王誰保闖王?闖王縱有妙計,他一隻手怎能把一千多杆子娃兒們鎮壓下去?再者,只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闖王沒有不採納的。每次軍事會議,他都是聽着大家説話,只要有好意見他就採納。”人羣中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又説:“我的意見是趕快把各家的親兵都集合在一起,三更造飯,四更出發。大家説行不行?”一片聲音回答:“行!行!
…
”張鼐興奮得臉孔漲紅,説道:“總管,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馬上集合各家親兵,你們看怎麼樣?要是谷大叔能夠領隊前去,我願意做他的副手;要是谷大叔的身體不行,我自己領兵前去。”谷英嚷道:“小鼐子,我身體怎麼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難道我是來這裏放空炮麼?咱倆一同去,沒二話。帶領人馬打仗,你谷大叔到底比你多吃幾年飯。”人羣動起來,一片聲地催促快決定。忽然一個體格魁偉的青年和一個掛綠鯊魚鞘寶劍、濃眉大眼、英氣的少年擠過人堆,進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的親兵頭目,向總管和老醫生急急地説:“我家將爺還不知道杆子譁變。他很不放心石門谷。剛才他醒來,問我石門谷有沒有什麼消息。我不敢對他説出實情,只説那裏平靜無事。我説,我説…”醫生截住説:“你瞞住他很好。快回去吧,不用往下多説了。”
“我沒有説完。我跑得太急了,讓我口氣。…我説,我們全家親兵除下害病的還有十五個人,大家商量決定:留下五個人在家,其餘十個人已經悄悄披掛,馬上就牽着馬匹來到老營。有兩個在養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戰,我不許他們動。”人羣中紛紛叫好,還説:“不愧是高舅爺的親兵!”稱讚聲還沒絕口,那位英氣的少年趨前一步,童音琅琅地説:“總管、尚爺爺、小鼐爹,我爸爸已經知道杆子譁變的消息,命我把家中的十八個沒害病的親兵帶來老營。不管我闖王二爺派誰領兵去石門谷,我都聽從指揮,與賊決一死戰。我爸爸還説,我若違反軍紀,該斬則斬,該打則打,請千萬不要輕饒。”張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聲叫道:“好啊,小來亨,真有出息!”谷英接着説:“不愧是將門之子!”人羣不住稱讚李來亨,形成一片嘖嘖和嗡嗡之聲。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誠忠心動得滿眶熱淚,鼻孔發酸,忘掉了他應該勸眾病號回家休息,猛然把腳一跺,大腿一拍,大聲説:“事到如今,只有趕快鎮壓叛亂才能夠保住商洛山。等闖王回來,我同你們一道上陣!”他的話音剛落地,有人在二門外叫着“闖王回來了”!同時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大家嗡一聲轉過頭去,讓開中間一條路,等候着闖王進來。
當李自成在路上乍聽到石門谷事件以後,心中怒火高燒,恨不得把老營中所有能夠出戰的將士,包括孩兒兵和各家親兵,立刻集合起來,由他親自率領,連夜出發,馬踏石門谷,痛懲無義賊。他還想過,趁官軍尚未進攻,立刻改變作戰方略,從白羊店暗暗回一半人馬,先撲滅石門谷的叛亂,再回頭對付官軍。但是一路上他反覆考慮,愈考慮愈覺得使用兵力去平亂是個下策。那樣辦,第一,在時間上會遲誤;第二,會使石門谷的杆子更容易被官軍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虛,會給鄭崇儉可乘之機;還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與官軍勾結好要襲取老營的情況下,老營的人馬一個也不能調開。想着想着,他完全放棄了剛才的打算,另外想別的主意。直到他進了寨門,新主意尚未想出,只是他的心清已經冷靜下來。
回到老營的大門外,自成看見草地上有一支人馬整裝待命,一部分將領家中的親兵也已集合,而且仍在陸續趕來。他沒有看見孩兒兵的隊伍,但是在蒼茫的月中看見全身披掛的小羅虎急急地向老營的大門走來。他剛跳下馬,羅虎已經來到面前,神氣英武,口齒利地説:“啓稟闖王,童子軍①早已奉命準備停當,隨時可以出戰。”①童子軍--“童子軍”一詞是官稱“孩兒兵”一詞是暱稱,也是俗稱。《李自成》之一已經提過孩兒兵的旗上是“童子軍”三字。
“奉誰的命?”
“奉代理中軍張鼐哥哥的命。”
“你現在來做什麼?”
“聽説各位將領都帶病前來請戰,我也來老營請戰。”李自成沒有説話,大踏步走進老營。一進二門,看見上房門裏外果然擠滿了帶病的將校,羣情動地等候着他的歸來。他的情緒突然沸騰起來了。用兵力去撲滅叛亂的念頭又一次在腦海中盤旋。他進了上房,轉身對着大家,一手按着劍柄,沒有馬上説話,憤怒和殺氣騰騰的目光在大家的臉上慢慢地掃了一轉。人們以為他就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氣氛十分緊張。可是他遲遲不做聲,又用眼睛把大家掃了一遍。當他的眼光同吳汝孝的焦急的眼光遇到一起時,他趕快回避開了。谷英見他不説話,趨前半步,大聲説:“闖王,事不宜遲,請趕快下令吧!”吳汝孝跟着説:“請快下令,我也要帶病前去!”許多聲音同時請求:“請趕快下令!”自成明白,在這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一步棋走錯就會全盤輸掉,所以他儘管非常憤怒和動,卻不肯馬上下令。他向大家揮揮手,竭力用平靜的聲音説:“都不要急。我馬上就要下令。你們都到廂房去,等候命令。”人們大部分都擁向西邊廂房,只有谷英和少數幾個將領退出上房後不肯離開,站在天井中等候。吳汝孝連上房也不肯離開,等闖王又向他揮揮手,他才出去。如今上房中除闖王自己外,只剩下總管、醫生和張鼐。闖王向他們看了看,然後單向總管和醫生問道:“你們看應該如何決定?”任繼榮回答説:“事到如今,別無善策,少不得同他們動動刀兵。只是,咱們老營的兵數太少,必須立刻從白羊店調回幾百兵才行。”闖王轉向醫生,用眼光催促他發表意見。
老神仙慢慢地説:“倘若能不用武,當然是最好不過。只是我一時想不出不用武能夠平定叛亂的上策。”他稍微低頭沉一下,又抬起頭來説:“闖王,是不是可以這樣辦:你一邊調兵,我一邊先去石門谷走一趟?”闖王的眉一聳,眼睛裏閃出疑問的神,但未做聲。醫生望望他,覺得自己的主意可能被採納,接着説:“吳汝義畢竟年輕,也許怪他沒有把你闖王的意思説圓,自己先動火,把事情崩了。我去一趟,用好言撫,説不定會使大事化為小事。”見闖王慢慢地轉着眼珠盤算,仍不做聲,醫生又説:“半月前我去石門谷看病,在那裏住了幾天,同幾家杆子的大小頭目都見過面,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説他們得過我的濟,只憑我是你闖王的好朋友,又有這一把花白鬍子,在全軍中還受尊敬,説出話來也許能打動他們。”闖王搖搖頭説:“不,沒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丟掉李友和吳汝義,又把你老神仙賠了進去!”李自成説過這句話,背起手來,臉鐵青,緊閉嘴,低着頭,慢慢地走來走去。尚炯和自成的親信將領們都知道,從前每次逢到較難解決的大事,他如果不同意別人的意見,總是這樣焦灼地低着頭走來走去,走過一陣之後準定會拿出新鮮主意,立刻就霹靂火閃地行動起來,決不遲延。如今看見闖王的這種神情,站在屋內屋外的人們都肅靜地望着他,等候着宣佈決定。除了闖王的輕微而緩慢的腳步聲音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那些在西廂房中等候的人們知道這種情形,也登時啞默靜悄了。當闖王轉身時,不知怎的,他中掛的花馬劍嘩啦一聲躥出來三寸多長,隨即吧嗒一聲落進鞘中。李自成自己沒注意,繼續在邊走邊考慮問題。可是這件極其偶然的小事竟使別的人都吃了一驚,認為這是他要親自出徵和手斬叛逆的先兆。尤其是谷英等幾個站在上房門外的將領,他們不經常隨侍闖王身邊,只聽到軍中傳説闖王的花馬劍“通靈”夜間拔出來,往往有一道異光上鬥、牛之間,凡是懂得望氣①的人們都能看見,而往往在闖王要親自出戰或有刺客來近之前,這把花馬劍會連着發出嘯聲,還會跳出鞘外。如今這個偶然小事件使他們不能不暗暗地興奮鼓舞。
①望氣--我國很古的一種信,在《史記》中已有記載。這種信是觀望雲氣以定吉凶徵兆。
尚炯的建議雖然被闖王拒絕了,但是這個建議卻給了李自成一個啓示:打算自己單身前往,不動一槍一刀而平息叛亂。這事自然要冒風險,倘沒有太大把握,不但去了白搭,反而他自己有命危險,甚至會被叛賊出賣給官軍,換取高官重賞。總之,此一去,成則可以救出吳汝義、李友以及一百多個弟兄,可以使商洛山中全盤棋危而復安,不成則不堪設想。在很長一陣,他在心中反覆盤算,估計此去究竟有多大風險和多大把握。有時他想丟掉這個新主意,但是這個新主意很有引力,實在丟不掉。在他幼年讀私塾時候,他常聽先生同別人談到米脂縣郭王廟①的來歷時,講起郭子儀單騎見回紇②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使他多年來對這位有名的古人十分欽敬。崇禎八年正月間向鳳陽進兵時,路過潁州③,在一個大鄉宦④的府第中盤了一宿,弟兄們拿傢俱和字畫烤火,被自成看見,隨手拾起一件,打開一看,是個手卷,上邊畫着許多人物和戰馬,似是番王和番將打扮的一羣人向一個老將下跪,而這位老將去掉銅盔,出白髮。畫上題着“免冑圖”三個較大的字,用較小的字又題着“仿龍眠山人⑤筆意”畫家沒有落款,只有兩方圖章。他不識篆書,所以不知道畫家是誰,只見紙古老,裝潢十分講究,想着必是出自名手。在燈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這畫的正是郭子儀單騎見回紇的故事。他把手卷給一名親兵放在馬褡子裏。後來這個親兵同戰馬一起陣亡,畫也失去,但是畫中郭子儀的英雄氣概卻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現在當他盤算着是否可以不動刀兵平息石門谷的叛亂時,不由得又想起來郭子儀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勵。他仔細想了幾股大杆子的內部情形,良莠不齊,更不是坐山虎一個人説了算數。不但竇開遠和黃三耀為人比較正派,平對部下約束較嚴,同坐山虎是兩條路上的人,而且那個自號剷平王的丁國寶雖然只同他見過一面,也給他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不應該死心塌地跟着坐山虎叛變。他也不相信,坐山虎手下的幾百人都跟坐山虎一樣不可救藥,其中必有不少願意回頭的人,只是在坐山虎的挾持下沒有辦法。此時李自成還不知道坐山虎已經同藍田的官軍搭上了手,但是他猜想到這個壞蛋既然挾眾鼓譟叛變,必然會投降官軍。反覆思忖,他認為必須搶在官軍進攻石門寨和坐山虎攻破大廟之前趕到,用霹靂手段將叛亂鎮壓下去,除掉坐山虎及其親信黨羽,使石門寨危而復安。想着那些杆子的內部情形,也想了自己平素同眾家杆子的關係,以及自己的威望等等,他下定決心了。他停住腳步,轉身對尚炯和總管説:①郭王廟--在米脂縣北城外,旁有大石,上刻“大富貴,亦壽考”六字。民間傳説,郭子儀做天德軍節度使時,一單騎出巡,在此地遇見仙女。
②單騎見回紇--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吐蕃與回紇(he)等部族受唐朝叛將僕固懷恩勾引,大舉人犯,長安大震。郭子儀統兵防禦,知眾寡不敵,難以力勝,遂親自單騎至陣前面晤回紇可汗之弟,勸説他與唐修好,攻擊吐蕃,大獲成功。吐蕃聞之夜遁。
③潁州--今安徽陽。
④鄉宦--官僚解職後回到故鄉,稱做鄉宦。
⑤龍眠山人--李公麟,字伯時,晚年居龍眠山莊,自稱龍眠山人。他是北宋有名的畫家,並擅長金石文字,也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