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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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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説老鴰野雀旺處飛①。如今他看見咱們困在此地,有翅難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來。”①老鴰野雀旺處飛--烏鴉和麻雀喜歡宿在小的城鎮和人煙旺盛的村落,黃昏飛來,天明飛去。越是人煙旺盛的村落,投宿的烏鴉、麻雀越多。

李自成儘管臉上掛着微笑,心中卻在認真地琢磨着王長順所説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帶回來的三百人,近來駐紮在老營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風埡,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一個險要山口。一個半月前,剛打退官軍第一次進攻之後,黑虎星因見闖王的義軍半在病中,能作戰的人員太少,稟明闖王和高夫人,跑回鎮安縣境,號召眾家杆子共約一千五百多人來投闖王,駐紮在石門谷,又名石門鎮。這地方屬於藍田縣境,距藍田城只有五十里,距李自成的老營將近一百里,是抵禦藍田官軍從北路進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門户。這新來的一千五百多人名義上由黑虎星率領,實際上他給兩個同他換帖的杆子首領竇開遠和黃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親害病,重回鎮安家鄉。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硬漢子,説一不二,肝膽照人,商洛山中的處境越艱險他越會回來。但是他並沒有派人送回音信,究竟何時歸來,不得而知。近來由於黑虎星杳無消息,駐紮在清風埡的三百名弟兄紛紛猜疑,軍心浮動,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聞,王長順的報告證實了確有其事。他近來還聽説,駐紮在石門谷的杆子軍紀很壞,不聽從竇開遠的約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於六天前命令駐紮在大峪谷的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門谷,與杆子協同防守。現在聽了王長順的稟報,他既擔心南邊的清風埡,也擔心北邊的石門谷,但是他沒有出不安神,含着微笑説:“長順,你莫要隔門縫看扁人,擔心黑虎星不回來,也不要聽信清風埡弟兄們的胡言亂語。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來的口信兒,説他幾天內就會回來。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還是黃銅。”王長順快活地説:“既然黑虎星今已有口信兒捎到,説他快回來,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着説:“唉,闖王,我不怕你心煩,還有個情況要向你稟報。”

“説吧,是什麼?”

“近,風聲一緊,有不少人沉不住氣,在背後瞎嘀咕,説咱們的仗難打,擔心翻船。”

“為什麼擔這號心?”

“他們説,去年冬天咱們奔往潼關南原時,男女老少有一萬多人,輕彩號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將士們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兩千多人。這且不講,最要命的是你同總哨劉爺都病了,幾位大將,只剩下兩位沒病倒。其餘戰將,沒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們説,沒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檁條、椽子、瓦,頂用,天好的房子也撐不起來。你瞧,還沒有看見敵人影兒,他們就先存個敗的意思,心中驚慌。闖王,我跟着你天南海北闖了十來年,大風大過了七十二,可不能在這商洛山中翻了船。請你下令:目前大敵當前,有誰敢再説一句喪氣活動搖軍心的,砍他的腦袋,活剝他的皮。闖王,事不宜遲,你得趕快想辦法穩定軍心,準備敵。商洛山地勢險要,只要大家沉着氣憑險死守,我不信官軍能佔到便宜!”李自成被這位老弟兄的話深深動,點頭説:“你説得很是。我馬上想辦法穩定軍心。長順,別看咱們目前吃了瘟疫同瘧疾的大虧,能夠打仗的將士不足兩千人,連黑虎星新叫來的杆子弟兄和百姓義勇營加在一起也只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管咱們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雖説病了很久,可是如何敵作戰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闖王,我不是擔心官軍來犯,是擔心有些弟兄們的心不穩,官軍沒來犯就暗中驚慌。”

“我會叫他們一個個遇見官軍像猛虎一樣。咱們老八隊如今剩下的這點老兒都是鐵漢子,經得起艱難困苦,大風大。像沙裏淘金淘出來的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邊有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難道對這些多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你還信不過?”王長順同一般老八隊的老弟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管在什麼時候都相信李闖王,他説出一句話就如同在他們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剛才來的時候,王長順的心上十分沉重,眼前彷彿有一團烏雲籠罩,如今心上頓覺輕鬆,眼前的烏雲也散開大半。關於闖王將如何敵,那是軍機,他自然不敢打聽,反正闖王自來説話是鐵板上釘釘,不放空炮。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正要退出,闖王忽然站起來,走近他的身邊,小聲問:“長順,你要往石門谷押運糧食麼?”

“要去,總管已經吩咐下來,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門谷押運糧食。我想夜間涼,又有月亮,現在去睡一陣,三更以後就起身。”

“夜裏上路也好。一連兩天,老營裏不得石門谷的音信。我聽説黑虎星招來的那些杆子們紀律很不好,很擔心會鬧出事來。你的人緣,到那裏看看情形,倘有三長兩短,速速回來稟報。”

“闖王,既然這樣,我二更就押着騾馱子動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麼時候?還想安逸!”王長順走後,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煩悶。他知道,由於他害病久,外邊一度傳説他死了,後來這謠言雖然漸漸平息,卻一直傳説他卧牀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驚慌,軍心也有點不穩,他必須騎着馬出寨走走,安定眾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營時,他要騎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來,奪住馬繮,把他苦勸下馬。現在高夫人和尚炯、中軍和老營總管等常在身邊的將領都不在寨內,正是他出寨的好機會。吃過午飯,停了一陣,李強怕他疲累,勸他睡陣午覺。沒想到他站起來吩咐説:“趕快備馬,多帶幾個親兵隨我出寨。”李強大吃一驚,勸阻説:“你的身體還沒復原,萬一勞復了…”

“別-嗦,趕快準備出發!”

“老神仙説在幾天內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出去。”

“我是闖王,他老神仙也得聽我的將令!”李強不敢違拗,為自己沒辦法勸阻闖王而心中嘆息一聲。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藍鑲邊單箭衣,戴一頂在鄉下常見的莛子篾①編的涼帽,有兩帶子系在下巴頦。他從牆上取下花馬劍和箭袋掛在間。知道自己病後無力,他取一張高夫人常用的軟弓背在身上。裝束完畢,他又吩咐李強拿一些散碎銀子和幾串制錢②裝在馬褡子裏。他深知老百姓對於不同制錢的愛憎心情,看見李強取出的制錢不好,命他趕快換成好的。不等人馬到齊,他大踏步走出老營,等候出發。片刻過後,除去患病的親兵外,二十幾個壯的小夥子身帶弓、箭、刀、劍,牽着高大的戰馬,集合在他的面前。他縱身上了烏龍駒,鞭梢一揚,衝在前邊,説了一聲:“起!”一陣馬蹄聲響出山寨。

①莛子篾--用高粱穗的柄刮的篾子。莛,音ting。

②制錢--官府所鑄的銅錢。因形式、文字、重量和銅的成都有定製,故稱制錢。

儘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謠言一數起,但因為正是農忙季節,闖王曾有嚴令不許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營周圍十幾裏以內的村莊,凡是沒有病倒的人們差不多都在地裏做活。但是由於村落稀疏,男人們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參加了義勇營,所以田地裏很少見人。今年這一帶山區雖然還是乾旱,但比較商州往東的旱情輕一些。立秋以後幾天,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場四指雨,旱情稍微減輕,已經半蔫了的秋莊稼又稍微支楞起來。這時天氣放晴,太陽已經偏西,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過陣陣清風,高粱和包穀的葉子不住搖動,有時輕輕地刷啦做聲。從黑豆、黃豆和綠豆地裏,從亂石堆和荒草裏,到處有吱吱叫聲,互相應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騎馬出寨,打獵,練兵,或看將士們耕種,而夜間坐在燈下看書,有時也學着仰觀星象。自從害病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騎馬出寨,心中有説不出的高興和新鮮覺。儘管他的身體還虛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嶇的山路上策馬疾馳,故意讓別人看見他的身體已經復原,又可以領兵出戰。烏龍駒從主人害病以後,常常因閒散而覺得無聊,脾氣格外暴躁,動不動就對走近它的生人亂踢亂跳。雖然馬伕經常替它備上鞍子,牽出寨外溜達,騎幾趟,但總是不能夠鼓起來它的興致。有時當馬伕騎到它的身上時,它就跳呀,踢呀,打轉呀,用後腿立起來,直到狠狠地捱了幾下鞭子,才勉強服從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牽到老營大門前,看見闖王走到它的身邊,一隻手還沒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頭,親熱地向闖王的箭衣聞一聞,噴噴鼻子,隨即昂起頭,-開長鬣,歡快而興奮地蕭蕭長鳴。一出寨,它一會兒平穩地急走,一會兒快步小跑,一會兒四蹄騰空地飛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領親兵們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兒地勢險要,小路旁有三間草房和一個箭樓,駐紮着一小隊義軍,是一個盤查細和保衞老營背面的重要關卡。隔着一道深溝,約莫一里多遠,是一座殘破的大廟和兩百多間茅庵草舍。這裏駐紮着今早開來的義勇營,馬世耀和牛萬才也駐在這裏。從義勇營去老營山寨,也要從這一道關卡通過。

守關卡的小頭目和二十幾名弟兄一見闖王來到,大出意外,蜂擁奔到闖王馬前,顧不得手行禮,圍着馬頭,爭着問候他的身體,一個個動,眼中滾着熱淚。有三個弟兄在溝對岸砍柴。其中有一個人從林莽中探頭一看,看見是闖王騎在烏龍駒上,大聲叫道:“闖王來了!闖王來了!”另外的人們聞聲跳出,同時歡呼:“是闖王!是闖王!闖王來啦!”他們扔掉鋸子、斧頭,跳躍着奔過橋來。

李自成本來是要到破廟前邊去看看牛萬才的義勇營,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們圍在離橋頭不遠的山路上,沒有下馬,含着親切的微笑,打量着大家的動的笑臉,回答着他們的問候。他們大半是老八隊的舊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參加的新人。李自成對手下將士有着驚人的記憶力,不要説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見過一兩次面,經他親自點過花名冊或問過姓名,隔了幾年,他都能一見面就認出他們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現在他-一叫着馬頭前一羣弟兄的名字,詢問他們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囑咐他們打一點野味補養補養,當然也勉勵他們準備着同官軍廝殺。一個弟兄大聲説:“闖王,今天看見你騎馬走出老營,就像是連陰了兩個月,忽然看見頭從東邊出來啦。只要有你闖王在,官軍就是比我們多十倍,我心上一點不含糊。”另一個話説:“就是他們多二十倍,也不會嚇掉咱一!”那分散在幾個地方的義勇營弟兄們聽説闖王來到,亂紛紛走出樹林,爭着往闖王駐馬的地方跑,也是一邊跑一邊歡呼:“闖王來啦!闖王來啦!”這些農民,只有一部分曾經看見過闖王,大部分不曾有機會看見。不論他們過去是否看見過闖王,這時都急於儘快地到闖王面前。牛萬才很想使弟兄們整好隊去接闖王,大聲呼喊着叫大家不要亂跑,但是在這一刻,誰也不肯聽從他的呼喊。他先對馬世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又望着左右的夥伴笑一笑,也朝着闖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別人更快。有些人雖然隨着別人往前跑,但心中還多少有些懷疑:昨天還聽到謠言説闖王病重,怎麼會突然騎馬來到這裏?莫非是別人吧?等他們過了林木葱蘢的土丘,看清楚溝南岸,巍峨的懸崖下邊,那匹特別高大的深灰駿馬上騎着的大漢時,不由得叫出來:“是闖王!是闖王!”同時眼睛裏充滿了歡喜和動的熱淚。

李自成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都往他這邊跑,便趕快跳下馬,大踏步上去。李強留下四個親兵照顧戰馬,率領着二十名親兵緊跟在他的身後。李自成過橋去走不遠便被最先跑到的義勇們包圍起來,愈圍愈厚,擁着他向廟前走去。走不多遠,前邊的路被堵住了。自成笑着停下來,等待前邊的人們讓開路使他過去。但是前邊的人們不但沒有讓開路,反而擁擠的人更多了。地方狹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來稍遲的,看不清闖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擠,有的踮着腳尖拉長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頭上。馬世耀深知闖王平愛同窮百姓見面談話,所以只笑着跟隨在人羣后邊,又因見闖王能騎馬,高興得噙着淚花。牛萬才怕人們擠到闖王身上,一面用兩手分開眾人往前走,一面大聲叫:“不要擠!不要擠!”他滿頭大汗來到闖王面前,行個手禮,質樸地説了一句:“闖王,你病好啦。”人聲稍靜了,等候闖王説話,但是還在從周圍向闖王的身邊擁擠。牛萬才急了,把雙眼一瞪,罵道:“擠什麼?又不是來吃舍飯的!”他忽然到這句話説得不恰當,又向大家罵道:“你們這些小雜種,沒規沒矩!大家心中愛戴闖王,看見了就行啦,還擠個哩!後退!後退!不要挨近闖王!”闖王笑着説:“萬才,莫罵大夥弟兄們。我今天出來就是要看看大夥弟兄們。既然大家都想見見我,就讓大家擠近一點吧,不礙事的。”牛萬才説:“闖王,你説的是。大家都是窮百姓,害怕官軍殺進來,把你當成靠山。今第一次見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親近你,看個清楚。只是你的身體虛弱,這地方太窄,把你圍得不透風,汗氣燻人,又熱。請你往前邊再走幾步,站到前邊那個小山包上。”堵在前邊的人們一聽説請闖王站到前邊的小山包上,立刻閃開一條路。牛萬才走在前邊,不斷把人們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後,再後邊是李強率領的一羣親兵和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邊十幾丈遠的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這小山包登時被眾人圍了半圈,水不通。人們望着他的帶有病容的臉孔,望着他的一雙濃眉下深沉、發光的大眼睛,等候着他説話,同時也想從他的眼神裏判斷出他對待目前局勢的態度。自成兩個月來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老百姓圍立在他的面前,看見這麼多質樸的笑臉對着他,而且有很多眼睛裏湧出熱淚,有的淚滾到臉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樣動。向全場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着説:“弟兄們,官軍快要來進犯啦,這一回要打個大仗。你們大家原是做莊稼的,種山場的,打獵的和燒炭的,乍然上戰場,矢石如雨,炮火紛飛,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眨眼就有死傷,心中害怕不害怕?”人們笑着搖頭,但不説話。有誰在人羣中小聲説:“打仗總得死傷人,是孬種就不會來,害怕個!”這話引起來一陣笑聲,連李闖王和牛萬才也笑了。自成看見這説話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莊稼漢,他因為在闖王面前不自覺説了話引起來一片笑聲,滿臉通紅。闖王用讚賞的眼光望着他,問:“小夥子,聽説官軍人馬眾多,你真的一點都不怯麼?”小夥子的臉越發紅了,靦腆地回答説:“人家要來擄燒殺,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兇。人都只有一條命,血一般紅。大家齊心跟他們拼,他們就兇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自成説:“你説得好,説得好。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叫白旺。”自成問站在他身邊的牛萬才:“他打過仗麼?”牛萬才回答説:“六月初他跟着我打過官兵,是個有種的小夥子,所以我現在叫他做個小頭目。”自成點頭説:“既然是個好樣的,往後好生提拔他。”他又望着大家説:“大夥弟兄們,我李自成已經造反十餘年,你們如今也隨着我造反了。既然咱們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當做喝涼水,白刃在前連眼皮也不眨。剛才白旺説得很對,打仗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這就是俗話常説的:兩軍相遇勇者勝。”有人憋不住衝出一句話:“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闖王領頭兒,別説打官軍,咱連天也敢戳幾個窟窿!”自成點頭,哈哈大笑,説:“對,説得對!我從前是闖將,如今是闖王,別的沒長處,就是敢闖。時機來到,別説我敢把天戳幾個窟窿,我還敢把天闖塌,來一個改天換地!你們説靠我領頭兒,可是我也靠你們大家相助。俗話説:獨木不成林,一個虼蚤頂不起卧單。倘若沒有我的手下將士和你們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縱然有天大本領,也是孤掌難鳴。這次咱們抵擋官軍進犯,只能勝,不能敗。勝了,大家都好;萬一敗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場浩劫,遭殃最苦的還是百姓。只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就是來更多的官軍,我們也一定能殺敗他們!”李闖王的話説得很簡短,但是充滿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們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頭攢動,羣情振奮。他又説了幾句勞和鼓勵的話,下了小山包,向大廟走去。義勇營的弟兄們蜂擁跟隨,都回到廟門前邊。他看了看弟兄們在大廟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馬世耀和牛萬才囑咐幾句話,然後回到溝南岸,同親兵們跳上戰馬,向送過橋來的牛萬才和一羣大小頭目們揮鞭致意,催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馬上回頭一望,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仍站在廟前高處和橋頭望他。

李自成同親兵們邊獵邊向前走。他們死了十來只野雞和幾隻兔子,掛在馬鞍後邊。

又走了兩三里路,穿過一片漆樹林,又過了一道平川,到了他們從前常來獵的荒山坡上,趕起來成羣的野雞、兔子,還從灌木林中驚起一隻公獐子。李自成的馬比較快,像閃電般地追上去,弓弦一響,那獐子頭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幾乎同時,親兵們又從深草中趕出來兩隻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繮繩輕輕一提,烏龍駒繞個弧線,截住獐子去路。兩隻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間抬頭望着自成,驚慌發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舉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隻母獐和一隻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動,不忍發矢。那隻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猶豫一下,隨即帶着小獐躥過馬前,又躥過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個親兵正要策馬追趕,被闖王揮手止住。他無心在此地久留,帶着親兵們上了小路。忽然望見路旁的灌木林叢中有人影一閃,闖王勒住馬大聲喝問:“那誰?出來!”從灌木叢中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着半舊藍夏布長袍,跪在馬前連連磕頭,懇求饒命。自成問:“你是哪村人?藏在這兒幹什麼?”

“回闖王的話,小的是前邊不遠曹家嶺的人,因看見闖王來到,一時害怕,躲藏起來。求闖王饒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買賣。因家中有個六十歲的老孃,染病在牀,沒人侍候,特意回家來侍候母親。”自成猛然想起來曹家嶺有一個曹子正,家中薄有田產,不務正業,依仗宋家寨的勢力,在鄉下欺壓良民,做了許多壞事。今年正月間因怕義軍殺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麼?他把自稱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聲:“曹子正!”

“是,闖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自成冷笑一聲,説道:“你再不説實話,老子活剝了你的皮!我問你,你從宋家寨回來做什麼?”

“小的實實在在因老孃卧病在牀,回來侍候。你看,這是我替老孃帶的藥。”他的手中確實提了兩包藥,而闖王也知道他確實有老孃住在曹家嶺,還聽説他雖然平欺孤暴寡,霸佔田產,包攬詞訟,強姦民女,什麼壞事都做,卻偏偏對寡母有一點孝心,少年時曾有孝子之稱。可是,闖王決心殺他,問道:“有許多百姓告你的狀,你知道麼?”曹子正叩頭哀告:“求闖王饒我一死。我母親熬了幾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個兒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闖王殺了我也就是殺了她。請闖王高抬貴手,饒我這條狗命。以後我決不敢再做一件對不起鄰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點壞事,甘願剝皮實草①。”①剝皮實草--明初有一種酷刑是將罪人剝了皮,而用草填實人皮,叫做剝皮實草。

“不。我今天饒了你,以後就找不到你了。李強,把他斬了!”曹子正叩頭血,哀求饒命,並且説道:“闖王,我剛才看見你對獐子尚有惻隱之心,不忍殺死母獐。你把我也當做獐子吧,當做畜生吧。你今殺了我,我娘明必死。你行行好吧,權當我是一個畜生吧。”闖王説:“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殺獐子,它不會禍害鄰里。我不殺你,善惡不明,禍害不除。李強,快斬!”當李強將曹子正拉到幾丈外跪下,正要揮劍斬首時,闖王忽然叫將曹子正帶回,神嚴厲地審問:“曹子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人心驚慌,你暗中回來做什麼?”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來看他的老孃。闖王又問:“你是怎麼過了虎口的?”

“回闖王大人,沒走虎口。小的向北繞了二三十里,走一條人們不知道的懸崖小路回來。實際上沒有路,有些地方用繩子往下系。”

“你離開宋家寨時,宋文富對你怎麼囑咐的?實説!”曹子正猛一驚,連連磕頭説:“我沒有見到宋文富。他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説。我是回來看老孃的,看老孃的。我對天發誓,決不説半句謊言。…”闖王因風聞有幾個被他破過的山寨十分不穩,所以對曹子正在這時候回來的事越想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聲,説:“不叫你吃點苦,你決不會老實招供!”他轉向李強吩咐:“派兩個弟兄將他押到老營,等我回去仔細審問!”李闖王決定趕快去麻澗看看,就轉回老營審問口供。從這裏往麻澗去,要比從老營直接去繞道十幾裏。但是這樣繞道,可以多經過一些有人煙的地方,讓老百姓看見他確實病好了。

他們經過一個地勢比較開闊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鋤地。他的出現,使百姓們大大地到意外。儘管他是闖王,但是由於去冬和今的幾次放賑,也由於他自來衣着十分樸素,對百姓態度和氣,所以這一帶的百姓見了他都不害怕,有些離得稍遠的人們還扔下鋤頭,特意跑到路邊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見他第一次騎馬出來有多麼高興,神鼓舞,都想同闖王招呼説話,卻沒有多的話説,不是説:“闖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説:“闖王,你出來看看?”還有人想不起更適當的話,向闖王結結巴巴地説:“闖王,你下馬來歇歇吧。”闖王對眾百姓也沒有別的話,只是問問旱情,問問莊稼。大家眼前最關心的是打仗的事,對着闖王議論起來。一個老人説:“只要你闖王爺病好了,能夠領兵打仗,官軍雖是人多,我看打不進商洛山來。”闖王笑着點點頭。又談了幾句話,然後上馬向麻澗奔去。

麻澗原駐有幾百義軍,如今凡是能夠打仗的都調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員、眷屬,以及田見秀和袁宗第的少數親兵。山街上十分蕭條,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婦女和兒童,能夠下地做活的人們都不在家。這裏因為每過往人多,消息靈通,而許多謠言也常常是從此地傳開。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屬和老百姓圍攏上來。他叫李強把沿途獵獲的野味分散給病員和眷屬,自己又從馬褡子裏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和十幾串制錢,給本街管事人散給窮苦和有病的百姓。當一個老頭子拿到一大把制錢後,端量一陣,慨地説:“唉,看看闖王爺散給咱們的這些錢,真是實心實意待咱窮百姓,沒有半點兒虛假!”原來,明代由朝廷(寶泉局)所鑄的錢,俗稱黃錢,也稱京錢;由各省所鑄的錢,錢小而薄,且往往因銅的質量壞而帶有麻子,俗稱皮錢。在崇幀年間,黃錢和皮錢在市面的實際的比價相差很遠,例如當黃錢七十文值銀子一錢時,皮錢一百文才值銀子一錢。崇幀末年銀價騰漲,銅錢更賤。崇須因財政困難萬分,不得不濫行鑄造“崇須通寶”的質量愈來愈差。江南如全國聞名的棉布產地嘉興一帶,民間拒絕使用晚期鑄造的崇被錢。近兩三年來鄉下百姓看見的多是皮錢,現在看見闖王散給眾人的錢都是厚墩墩的萬曆和天啓黃錢,別説沒有外省皮錢,連近一二年的“崇幀通寶”也很少,所以人們拿到黃錢以後,説不出有多麼喜歡。一位老婆婆拄着枴杖,拉着孫子,顫巍巍地走到闖王面前,把他的臉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後,本來臉發黃,但因身體虛弱,騎馬在崎嶇的路上奔跑,不免臉頰發紅,汗浸浸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為他已經完全復原,高興地説:“闖王,只要你的病已經好啦,我們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窮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爺會看顧你哩。”自成恍然記起,在去冬破張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營附近集合的亂紛紛的人羣中曾經看見這孫二人。他為這老年人的依然沒餓死和病倒而到高興,笑着問:“從張家寨運回來的糧食,他們分給你了吧?”

“分給啦,分給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糧食,天你闖王又放賑,莫説我這把老骨頭早已保不住,連我們三門頭守的這棵孤苗兒也不會活在世上。老天爺怕人煙稠了擠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兒。要人們死得白骨堆山,血成河,十字路口擱元寶沒人去拾,老天爺才肯收劫。你闖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們這一帶山裏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爺另眼看待。雖説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裏躺的麥個子①一樣,可是死的不算多。萬曆末年有一次傳染瘟症,比今年還兇,許多家都死絕啦。如今多虧你闖王爺福星高照…”①麥個子--剛割的麥子捆成捆子,叫做麥個子。

“像地裏躺的麥個子”意思是躺下(病倒)的人多。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説,旁邊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在母親的懷中一乍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瘦弱的母親趕快把半枯皺的給孩子,但孩子睜開眼睛看見了生人,哭得更兇。母親一邊輕拍着孩子的部,一邊柔聲地哄着説:“乖乖別哭,別哭。你看,闖王來啦,打富濟貧的闖王來啦,窮人們的恩人來啦。”但孩子並不懂母親的話,依然大哭不止。母親無可奈何,嚇唬他説:“你還哭!瞧,官軍來啦,快別做聲!”小孩子恐懼地睜眼望一下,趕快把臉孔深深埋在母親懷裏,不敢再哭。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周圍的人們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見秀和袁宗第,勸他們好生養病,不必為戰事擔心。田見秀今天略微退燒,他像宗第一樣,最不放心的是虎口一路,請闖王萬勿疏忽大意。探視過這兩位大將以後,李自成率領從人離開了山街,繼續朝着龍駒寨和武關的方向走了幾里,立馬在一座山頭上向遠處望望,才往回走。太陽快要落山了。田間的農民都回村了。白脖山老鴰啞啞地啼叫着向林中飛去。李自成想快點回老營審問曹子正,但是他更關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軍動靜,所以他不顧疲勞,在離老營大約有五六里遠時,沒有直接回老營,而是轉往野人峪的方向,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嶺脊,回頭西望,見老營的山寨巍然聳立在一座小山頭上,而西邊,腳下熊耳山的兩座奇峯突兀地高入天際。他正在察看這一帶險峻地勢,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東邊響着響着近了。他勒轉馬頭向東邊-望,但因為樹林茂密,晚煙蒼茫,看不見人馬影子。他猜不到這是什麼人在策馬走來,便決定立馬在嶺上等候。烏龍駒把尖尖的雙耳向響着馬蹄聲的方向轉動兩下,靜靜兒聽一聽,突然快活地昂頭長嘶,四圍山谷都響着蕭蕭回聲。緊接着,從一里遠的林間小路上也發出一聲悉的馬嘶,分明是回答烏龍駒。闖王左右的人們聽着這兩匹戰馬用雄壯的鳴聲互相召喚,都不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