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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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一笑,臉先紅,又用更小的聲音説了一句:”我看,今晚房花燭之後,明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會心懷着亡國之痛!
“聽她説這話的宮女們同時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個宮女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捏了一下。
費珍娥雖然只有十七歲的小小年紀,但是秉剛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見。自從三月十九之後,她再也沒有笑容,也沒有對任何女伴談論過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召見她,在眾宮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榮幸,引起紛紛議論和暗暗羨慕。宮女們都認為費珍娥已經被新皇上看中,隨時都會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奇怪的是,費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在女伴面前從沒有出風得意的神情,也閉口不説出她自己有什麼想法。女伴們也有在宮中讀過幾年書的,都在背後説:小費小小的年紀,卻是個城府深沉的人兒,在女子中十分少有,後必是一個貴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館中等待上花轎時候,她總是默默不語,既無笑容,也無悲容,使別人沒法瞭解她的心情。其實,她的心中並沒有半點平靜,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見面了,不免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來的,眼前的事,即將發生在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較遠的一些往事,其中有兩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歷歷,好似發生在昨天一樣…
一件事發生在半年以前。那時她還是乾清宮的宮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官服侍皇爺,已經不記得是送茶還是添香,崇禎皇帝正俯在御案上省間文書,忽然抬起頭來,向她打量一眼,緊握她的一隻手,將她拉到懷中。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樣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時她滿臉通紅,心中狂跳。忽然,崇禎將她摟在懷裏,放在腿上。她渾身癱軟,不能自持,緊貼在崇禎前。但是忽然,崇禎將她推出懷抱,也放開了她的手,眼光又回到御案,回到文書上,似乎輕輕地嘆息一聲,沒有再望她一眼。她回到乾清宮後邊的房間中,倒在枕上,心中沒法平靜,而兩頰仍在發熱。管家婆魏清慧看見了她的這種異常神態,趕快追了進來,掩上房門,坐在牀邊,悄悄地問她遇到了什麼事兒。因為魏清慧平同親姐姐一樣對她,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動,將她在皇帝身邊遇到的事情告訴清慧,聲音打顫,滿含着兩眶眼淚。魏清慧嘆了口氣,悄悄説道:”小費,難得你在皇上面前受此恩遇,倘若後國運看好,賊被堵擋在山西境內,京城平安無事,皇上必會賜恩於你,你就有鴻福降臨了!
“作為宮女,在宮中長大,本來自幼就養成了忠君思想,何況她同眾多宮女一樣,認為崇禎是一個歷代少有的勤於政事的好君主,國事都壞於貪贓怕死的文臣武將,所以在她們的忠君思想中融進了深深的對崇禎的同情。宮女們在深宮中除看見太監之外,從來沒有機會同正常的男接近。正當費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紀,被年輕的皇帝突然緊握住手,又緊緊地攬到懷中,放在腿上,這事對她的心靈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使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在三月十九黎明,有許多宮女在魏清慧和吳婉容的帶領下奔出西華門,投水自盡,一是為着忠君,二是為着要保護自己的貞潔之身,那末費珍娥為着忠與貞兩個字更加不惜一死,她決不許任何人再將她摟在懷中。
另一件歷歷在目的事兒是她同司禮監秉筆大監王承恩的一次見面。那時,李自成已經越過大同,正在東來,後宮中雖然消息閉,又無處可以打聽,但是都知道”賊兵“一近一,人人發愁。有一天,費珍娥去乾清宮呈送公主的仿書,剛走出門不遠,遇見王承恩來乾清宮叩見皇上,她躲在路邊,施禮説道:”王公公萬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點頭。
費珍娥乘機大膽問道:”公公,請問您,近賊的消息如何?
“上承恩説道:”你住在深宮之中,何用知道賊消息?
“”不,公公,正因為住在深宮之中,所以才應該知道消息,心中早有準備。
“王承恩覺得奇怪,看了看她,沒再説話,走進門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詢問,按照宮中規矩,不責備她已經是夠對她好了。她現在想到了這件往事,在心裏暗暗地説:”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經隨着崇禎皇爺走了。在幾千個大小太監中,能夠為大明盡節的只有您一個人。王公公,很快您會在陰間再看見我了!
“未時未過,四個陪嫁宮女和一個有經驗的女僕,服侍費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費了許多時間。出宮時穿的衣服全都換了,新換了鳳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紅緞弓底鳳鞋。打扮完畢以後,左右宮女們忍不住小聲稱讚:”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
“費珍娥向銅鏡中看了看,也看見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心頭一沉,眼光立刻從鏡上移開。
申時二刻,大門外和院中鼓樂大作。一個年長的女僕用紅緞蒙在費珍娥的頭上,在她的身邊説道:”姑娘,請上轎!
“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由兩個陪嫁宮女在左右攙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轎。一個女僕用紅線將轎門稀稀地縫了幾針,於是花轎在鼓樂與鞭炮聲中抬出大門轉往東去。四個陪嫁宮女和兩個貼身女僕分坐六乘四角結綵的青呢小橋,跟在花轎後邊。最前邊走的一隊吹鼓手,是人順軍中的樂隊,穿着大順軍的藍號衣。接着吹鼓手的是一隊打着鼓,邊跳邊走的青年,也是大順軍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只有十五六歲。他們平時是兵,下習武,逢年過節,或有什麼吉慶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隊,打鼓跳舞助興。打鼓的一隊過後,接着一百名騎兵,由兩名武將率領,一律盔甲整齊,馬頭上結着紅綢繡球。接着是簡單儀仗,民間俗稱執事,有金瓜、鋮斧、朝天鐙之類,還有各旗幟飄揚。接着是花轎。花轎後是幾乘青呢小轎,抬着陪嫁的宮女和侍候新娘的兩個貼身女僕。然後又是一百騎兵。從北池子走東安門大街到金魚衚衕東首的道關伯府,雖然路途並不遠,但因為要炫耀排場,所以這花轎行進很慢。在臨時行館中照料的其他人員,在花轎走後,趕快騎馬從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轎經過的路上,一街兩廂,男女老少,都站在門外觀看。民間紛紛傳説,新娘不但是一個美女,而且是文才出眾,在宮中素有女秀才之稱。婦女們一邊看出嫁的排場,一邊竊竊私語。有的婦女稱讚這位姓費的宮人八字生得好,在兵慌馬亂中能夠嫁一位新朝的年輕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輩子享不盡榮華富貴。但是更多的婦女在心中搖頭,認為費宮人嫁給一個”賊“頭目,是一枝鮮花在牛糞上,以後的子難料。許多人有這樣想法並不奇怪,這是因為,一則大順軍進了北京以後,暴的問題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則已經紛紛謠傳,説吳三桂要興兵前來,驅逐”賊“,擁戴太子登極;還有謠傳,郊外已經有人看見了吳三桂的揭帖,傳諭家家户户速制白帽,準備好當關寧討賊兵來到時為大行皇帝服喪。在大街兩旁婦女們的悄悄議論中,忽然有一個好心的老媽媽嘆了口氣,小聲説:”自來新娘出嫁,都是哭着上轎,在轎中還要哭幾里路。這費宮人自幼離開了父母,怕連父母的面孔都記不清了,坐在花轎中也哭麼?孃家也沒個送親的人,真是可憐!
“另一個婦女説:”這新娘在北京沒有父母,也沒個孃家,所以新郎也沒有行新之禮,就這麼從臨時行館上轎,抬往婆家。至於哭麼,當然她坐在轎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轎不哭之理!
“其實,費珍娥與一般姑娘出嫁時的心情完全不同,從行館院中上花轎時沒有哭,花轎走在東安門大街上時也沒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別已經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只是想着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們見面了。由於她只反反覆覆地想着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別的事,心中幾乎麻木了。
由於歷來民俗,轎門用紅線縫了,而花轎與官轎不同,左右沒有亮紗窗子,所以費珍娥看不見轎外情況。但是她知道花轎經過之處,一街兩廂的士民都在觀看,花轎前後都有眾多的騎兵護衞,轎前還有鼓樂、儀仗。在她的幾乎麻木的腦海中也想到這出嫁的場面十分闊綽,民間並不多見,可是這子在她看來並不是她的喜慶子,而是她為故君盡節的子,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壯的鼓聲一陣陣傳到轎內。費珍娥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鼓聲,從轎中也看不見打鼓的人。不過聽得出來,這是一隊人邊打,邊跳,邊向前走。雖然她想着在喜慶時成隊的人敲這種鼓聲一定是李自成家鄉一帶的邊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這鼓聲卻給她增添了為殉國帝后復仇的慷慨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頭,她不覺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滿熱淚。那是三月十九天明之前,崇禎皇帝已經皇后上吊身死,突然來到壽寧宮。她同一羣宮女跟隨着公主跪在院中接駕。皇上同公主僅僅説了兩句話,便揮劍向公主砍去。公主為護脖頸,將胳膊一抬,右臂被砍傷,倒在地上。她立刻撲倒在公主身上,捨命保公主不死。崇禎又舉起寶劍,手臂顫抖,不再砍了,回頭便走。如今已過去二十天了,仍記得清清楚楚。她並不認為崇禎行事殘忍,而是將一切罪惡責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轎中回想亡國時種種往事,心中充滿了刻骨仇恨,遺憾的是她不能刺殺李自成,而只能刺殺李自成的一員愛將!
自從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第一次召見費珍娥之後,李自成確實為費氏的美貌動心,只是他竭力用理智控制着情慾,不隨便”召幸“費氏。以王瑞芬為首的,在李自成身邊服侍的一羣宮女,個個都明白新皇上已經看上了費珍娥,很快就會將珍娥”召幸“,選在身邊,封為貴人。費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經看中了她,隨時會將她召到寢宮去住。後來慈慶宮的竇美儀被李自成召到身邊,被宮人們稱為竇妃,費珍娥仍在等候着。自來做皇上的同時封兩個以上的美女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竇美儀,再要費珍娥,並不為奇。因為聽王瑞芬在她的耳邊吹風,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將會召她到寢宮居住,使她有機會得遂為崇禎帝后復仇之願。雖不幸生為女子,但她立志要轟轟烈烈而死。
往,她女伴們都稱讚她的一雙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膚細,真是古人所説的”纖纖玉手“,而她自己對這雙手也很喜歡。可是為了復仇的心願,她反而恨自己不該生這一雙小巧而柔軟的手。
自從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費珍娥就暗暗地練習她右手的握力。在沒人注意時,她經常將右手用力地攥緊,然後鬆開,重複這一動作。如今在花轎中,聽着陣陣的鼓聲,轎前轎後雜沓的馬蹄聲,以及走在最前邊的鼓樂聲,她仍在反覆地鍛鍊着右手的手勁。有時她在心中嘆道:”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為故君復仇不遂,白白地送了命,我也毫不後悔,將在塵世間留一個節烈之名,到陰間懷着一片忠心去叩見殉國的皇帝、皇后,並且毫無愧心地回到魏清慧、吳婉容眾位在西華門外投水盡節的姐妹中間!
“花轎在熱鬧的鼓樂聲、震耳的鞭炮聲、歡快的人聲中來到了金魚衚衕東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對石獅子的潼關伯府。但是花轎並未落地,抬進大門,抬進二門,抬過穿堂,然後落地。兩個婦女立刻走來,從兩邊將轎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門,將新娘扶出。兩個花枝招展的陪嫁宮女來到,接替那兩個婦女攙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進正院的一道門,門檻上放着一件馬鞍,鞍上搭着紅氈。旁邊有一個婦女説道:”請新娘過鞍!
“另一個婦女接着説道”歲歲平安!
“費珍娥被左右攙扶着,跨過馬鞍。她的心中冷靜,對自己説道:”跨進鬼門關了!
“在這內宅的正門之內,不到一丈遠樹立着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費珍娥被攙扶着繞過太湖石,從鋪着紅氈的雨路上往北走。雖是內宅,但畢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別寬敞。過假山後,費珍娥沿着紅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頭上蒙着紅緞頭巾,看不見院中情況,但是她聽見當她進來時天井中站滿了人,還有很多人從背後跟了進來,院裏有一班鼓樂正在奏樂。當她在大地桌前停步以後,鼓樂停止了。接着,她在贊禮聲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對拜。還拜了什麼,她機械地按照贊禮聲行禮,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後就記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進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羣房後院、花園等等附屬院落和房屋,佔了金魚衚衕北邊的半條衚衕。第二進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帶有捲棚的宏偉建築,進了擺設豪華的堂屋,左右都有兩間套房,而左手的裏間套房作為費珍娥與羅虎的新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