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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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七章文武大臣們在御前行了叩頭禮後,李自成吩咐一聲坐下。等到大家剛剛坐穩,李自成先向劉宗問道:“捷軒,吳三桂的家書你看了麼?”劉宗回答説:“看了。書子中使用了一些典故,我們眾武將莫名其妙,經德齊將軍講解之後,我們全明白了。吳襄也是老,籮筐大字兒認識不到幾馬車。吳三桂這混蛋小子,他的這封家書,分明是送來給咱大順朝廷看的,哪是給他老子寫的家書!”李自成點頭説:“你説得很對。吳三桂表面上是給他老子修的家書,實在的意思是寫這封書子給孤看的,表明他決不投降。可是他害怕孤立刻發兵征討,所以他不直接給孤寫書子,留下一點回旋餘地。”他忽然轉向丞相,問道:“啓東,你如何看的?”牛金星趕快站起,説道:“陛下睿智天縱,燭照一切,見三桂肺腑。臣看了吳三桂的家書之後,也甚憤怒。然反覆思忖,竊以為既然吳三桂的事尚有迴旋餘地,不妨暫緩討伐,一面準備用兵,一面按期舉行登極大典,以正天下視聽,萬民亂久思治之心。到北京後如陛下不早登極,將失四海喁喁之望!”李自成的心中一動,覺得牛金星的話也有道理,又向宋獻策問道:“軍師府中商議如何?”宋獻策站起來説:“奉旨在軍師府議事諸臣,除臣與林泉之外,牛丞相、喻尚書、顧學士都到了。正會議間,接到吳三桂差人送來的這封家書。大家傳閲之後,莫不義憤填膺。然而因為是軍國大事,所關非淺,尚未迅速就有定議。”李自成神嚴厲地問:“主要的是,你們對出兵討伐有何再法?”宋獻策心中一驚,回答説:“顧君恩學士力主討伐,喻上猷尚書,也是主張討伐。然茲事體大,臣不免心存疑慮,希望斷自宸衷。牛丞相認為皇上舉行登極大典極為重要,倘再改期,將失天下臣民之望,亦暴我大順兵力不足,自身軟弱,反助長吳三桂囂張之氣與遠近各地不臣之心。”李自成憤怒地問道:“難道不敢對吳三桂興兵討伐,就能壓下去吳三桂囂張之氣,消滅遠近各地不臣之心麼?”宋獻策明白皇上對討伐吳三桂的事已有成見,且“聖心”十分惱火,不宜在此時犯顏直諫。他不再説話,跟着牛金星坐下。李自成知道顧君恩主張討伐吳三桂,將目光轉向顧君恩説道:“在襄京時,關於下一步用兵方略,文武們議論不一,是卿建議孤先破西安,再接着進兵幽燕,直破北京。到西安後,要不要緊接着北伐幽燕,眾文武們議論不同,又是卿主張趁熱打鐵,趕快渡河北伐。孤兩次都採納了卿的建議,才有今的成功。關於對吳三桂的事如何處置,是眼下十分火急的軍國大計,不能夠當斷不斷,猶豫誤事。孤意已決,卿有何高明之見?”顧君恩明白皇.上對吳三桂用兵討伐的事已經決定,此刻又受了皇上的褒獎,認為這又是立功的絕好機會,立即站起來説:“陛下,近因風聞吳三桂擁有數萬之眾,負隅山海,頗有不降之心,臣對和戰大計,已私心代陛下籌之矣。以臣愚見,吳三桂已決意與我為敵,不必公然倡言舉義,號召遠近,誓為明朝復國,併為崇禎帝縞素髮喪。如待那時派兵征剿,彼之戰守準備已立於不敗之地,而各地又紛紛響應,勝負之數非可逆料。故臣反覆思維,大膽陳奏,請陛下毅然決定,於登極大典之後,即東征。以陛下百戰百勝之聲威,攜我軍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掃蕩山海腹心之患,則各地意倡亂之人不敢蠢動,乘機南下之虜騎,亦必觀望而止步。兵貴神速,不可猶豫誤事,敢請陛下聖斷!”顧君恩的意見很投合李自成的心思。他未進北京時候,在路上每天接到許多軍情文書;進了北京之後,每天批閲的軍情文書更多。這些重要文書,多數是留守長安的權將軍澤侯田見秀轉來的,也有由六百里塘馬直接從湖廣來的,還有從河南來的,從駐守太原的文水伯陳永福處送來的,以及從駐守保定的權將軍劉芳亮處送來的。這些紛紛從遠近各地送來的文書,有許多使李自成到心煩和擔憂。湖廣方面,據襄陽府尹牛-的十萬火急稟報:雖然左良玉駐軍武昌,每練兵,尚無西進舉動,但兩年前投降了明朝鄖陽巡撫的王光恩和光興兄弟,近來十分囂張,從均州東犯,已經圍攻谷城,聲言要攻襄陽。襄陽已改為襄京,是控制湖廣各地的軍事重鎮,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倘若失守,不但湖廣之德安、荊州、夷陵各地不保,而且南陽也失去屏障。南陽危險,由商洛入關中之路必將草木頻驚,武關與商州不得安枕…
李自成點頭説:“目前河南各地也很不穩。”顧君恩接着説:“河南位居中原,自古為爭戰之地。目前各府、州、縣駐軍空虛,無力彈壓,可以説危機四伏,十分可慮。況且割據西平和遂平一帶的土豪劉洪起,被左良玉委為副總兵,招兵買馬,擴充地盤,完全與我大順為敵。割據登封的李際遇,乘我大順軍在河南駐軍空虛,派土寨兵丁四處剿掠,威脅洛陽與鄭州,成為中原的一大隱患。臣所言者,只是我朝的明顯大患。臣以為北京一帶形勢關乎四海視聽,該用兵討伐的必須火速討伐,使局面早澄清,以震懾各地反側之心,使之不敢公然叛亂,亦使東虜不敢南犯。”李自成的神更加嚴峻,但沒有即刻説話。他的眼光在劉宗等武將和牛、宋等文臣們的臉上掃了一遍,而腦海裏卻閃電般地同時想起了許多足以使他心煩的情況。近來從各地來的軍情塘報和密奏,他知道河南汝南這個重要地方,已經被劣紳地痞佔據,最早被他派兵攻破的並委派了地方官的郊縣城,新近又落入明朝的地方官紳之手。另外,從去年十月起,依靠他的聲威,不靠兵力,差人傳牌到豫東和山東各地,處處百姓驅走了原有官吏,打開城門降。可是近來情況已經在變,各地因無兵彈壓,紳民不服,謠言蜂起,派去的州、縣官無力理事,朝不保夕。他不能不想到,倘若吳三桂準備就緒,與江南明臣聯絡,為崇禎縞素髮喪,倡言復國,號召天下,從湖廣到河南,到山東,到徐碭一帶,北連畿輔各府、州縣,必將處處騷動,與我為敵,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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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他忽然下了決心,在心中説:“必須趕快東征,一戰打敗吳三桂,奪取山海衞,不要養癰成患!”李自成在片刻間所想到的各地局勢,御前的文武大臣們因為都是參預帷幄的人,能見到各處軍情塘報,所以同樣清楚。但是因為各懷隱憂,一時間竟無人説話。李自成也不等待,望着劉宗問道:“捷軒,武將們有何主張?”劉宗知道李侔主張持重,但是不予重視,坐着回答説:“武將們都主張討伐。兵貴神速,越快越好。”李自成又望着李過問道:“補之,你的意下如何?”李過恭敬地站起來説:“吳三桂在家書中稱我為賊,決意與我為敵,必將一戰。臣以為遲戰不如速戰;拖延時,於我不利。我軍進駐北京以後,軍紀已不如前,雖然汝侯令嚴,已經斬了幾個違犯軍紀的人,但敗壞軍紀的事,仍在不斷髮生。倘若趕快出師東征,全軍同仇敵汽,軍心可立刻振作。任臣暗中擔憂,如果拖延下去,一月之後,我軍暮氣已深,軍紀將大大不如今,想打一場惡戰,恐怕晚了,所以汝侯堅決主戰,侄臣十分贊同。此事迫在眼前,無可迴避。至於登極大典之事,請恕侄臣死罪,不妨推遲一步。”李自成聽到李過建議他推遲登極大典,登時臉一寒,心中一震。但忽然鎮靜下來,李過是他的親侄兒,對他懷着無限忠心,這建議不可不認真思忖。然而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想着顧君恩必有妙計解此難題,隨即向顧君恩問道:“再推遲登極大典將動搖朝野視聽,也會大失三軍將士之望。顧學士,你有何更好主張?”顧君恩站起來説道:“臣以為,一面大軍東征,不可遲誤,一面如期舉行登極大典,以正天下視聽。此二事並不相傳,可以同時進行。陛下以為然否?”雖然在李自成看來,顧君恩的建議不無道理,但是他看見李過和劉宗都在搖頭,分明是極不贊成。他們是大順朝中極其重要的兩位大將。李自成不能不重視他們的態度,隨後向劉宗説道:“捷軒,你説出你的主張!”劉宗很不滿文臣們的態度,傲慢地瞟了顧君恩和喻上猷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冷然説道:“陛下,可以請文臣們各抒高見!”李自成説:“不,你説吧。你在我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一言九鼎。雖然要大家各抒己見,可是孤等着你一槌定音。”劉宗從椅子上站起來,魁梧的身子,骨稜稜的眉頭出堅定剛毅的神情,突出的顴骨上似乎微微地動了幾下。他將兩隻大手抱拳前,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説道:“皇上,我們初到北京,腳跟沒有站穩,遇到吳三桂與我為敵,這一仗關乎勝敗大局,非打不可。臣為打仗着想,有意見只好説出口來,不説出來便是對皇上不忠。”
“你説,你説。孤正要聽你忠言。”劉宗繼續説:“我軍來到北京的人馬號稱有二十萬眾,實在説兵只有六萬,連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來七萬多人。這六萬兵,是我們來到北京的看家本錢,其中有部分將士的士氣已經大不如前。吳三掛有關寧兵三萬多,加上新近從進關遼民中徵調的丁壯,合起來有四萬多人。假若我們將全部六萬兵派去討伐,留下一萬多人馬戍衞北京,比吳三桂的關寧兵只多了一萬多人。所以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戰,也是一次苦戰。可是我們必須趕快取勝,不能夠屯兵于堅城之下,拖延時。倘若戰事拖延不決,一旦東虜南下,畿輔各地響應吳三桂,對我軍十分不利。何況,據劉二虎所得探報,吳三桂在海邊屯積的糧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們最多隻能攜帶十之糧,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縣百姓支援,與我們在河南、湖廣各地時情況不同。所以這次討伐吳三桂,一則是勢在必行,二則是全力以赴,三則是必須一戰將吳三桂打敗。打敗了吳三桂,奪佔了山海關,然後迅速回師,經營北京近畿,方好立於不敗之地,使滿韃子不敢南下,也使河北、河南、山東各地官紳士民不敢反叛大順。獻策,你是軍師,你説是麼?”宋獻策十分震驚,但在皇上和劉宗、李過等都主張對吳三桂用兵討伐的情況下,他不敢公然反對。不反對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來説道:“對吳三桂這樣竊據雄關,擁兵抗拒,成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討伐,義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經有權,請不要立即決定…”劉宗冷笑説:“獻策,兵貴神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倘若拖延不決,一旦吳三桂外與滿洲勾連,內有河北、山東官紳響應,公然打出為明朝復國旗號,局勢大變,我們再想討伐就晚了。”李自成又向牛金星問道:“啓東,你平滿腹經綸,對此事必有遠見卓識,何不説出你的主張?”牛金星雖然在心中也主張慎重行事,但見皇上和劉宗已經下了決心,他就不敢説出不同的主張了。他恭敬地站起來,向李自成回答説:“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軍師,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縱,思慮淵深,諸臣萬不及一。如此大事,請陛下不必問臣,斷自聖衷可矣。”李自成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你看,這一仗應該如何打法?”宋獻策回答:“陛下不是詢問臣此仗是否應該打,而是詢問臣此仗如何打,足見陛下東征之計已定,其他的話都不是微臣所宜言了。但臣忝備軍師之職,理應盡心建言,請陛下另行召對,使愚臣千慮之後,再作一次陳奏。”
“也好,今晚孤將在文華殿單獨召見你與林泉,諸臣皆不參加。”李自成又轉向劉宗:“捷軒,你還有什麼話説?”
“陛下,對待吳三桂抗拒不降,臣與眾武將出於義憤,也為國家安危着想,堅主討伐,兵貴神速,不要拖延時。但也知困難很大,非往同左良玉打仗的情況可比。我軍出兵六萬,只比關寧兵多一萬多人。吳三桂有堅城可憑,糧草不缺,以逸代勞,先佔地利人和兩條。我軍進入北京後已經有一部分土氣不如以前,出征人馬不多,糧草也少,必須拼死血戰,方能取勝。臣請陛下御駕親征,鼓舞士氣,壯我軍威。只要將士們看見陛下立馬陣後督戰,定能以一當十,鋭不可擋!”李自成的心情動,點頭説:“孤要親自督戰,親自督戰!”劉宗又説道:“臣請馬上出宮,馳回將軍府,連夜分批傳呼各營果毅以上將領,秘密下令出兵準備。我大軍何時離北京出征,請皇上此刻示知,至遲明決定。”李自成想了想,神更加嚴重,慢慢説道:“軍師原説四月十二己已是一個大吉大利的子,倘若萬不得已,再改登極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如今既然對山海用兵緊急,登極大典的事暫不提了,就決定在大軍東征凱旋之後登極吧。軍師,你以為如何?”宋獻策心中明白,此次皇上御駕親征,倘若出師不利,東虜又乘機進兵,後果十分可憂。他身為軍師,實難附和眾議。但是看來諫阻已不可能。在片刻間,他的心思十分為難,不覺向坐在右邊的李巖看了一眼。恰好李巖也在看他,分明期望他大膽苦諫。他隨即恭敬地站起來,心情動,含着眼淚,不聲音微微打顫,向皇上慷慨陳辭:“臣原是草野布衣,寄食江湖,本無飛黃騰達之志。崇禎十三年冬,陛下攜仁義之師,進入豫西,百姓奔走相,視若救星。獻策平生略明陰陽數術,此時識天命攸歸,河清有,故攜秘藏《讖記》,匍匐相投。蒙陛下置之帷幄,待如腹心,命為軍師,凡軍旅大事,無不言聽計從。微臣幸蒙知遇之恩,誓以死報,凡大事知無不言。今遇此東征大計,事關國家安危,臣實不敢不為陛下慎重考慮,以求計出萬全。討伐吳三桂之事,可否請陛下暫緩一決定。估計今有新的軍情探報到京。俟臣與副軍師據各方探報,通盤籌議,今晚進宮,面陳臣等愚見,然後由陛下聖衷睿斷。況且此次東征討伐,我之兵力尚嫌不足,而敵之地利,頗優於我。皇上縱然必須用兵,也應該廟謀周詳,在出兵前,想出一兩着奇計,以智取勝,不能拼死攻堅。還有,倘若猛攻無益,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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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種種,容臣與副軍師回軍師府認真研討,今夜入宮面奏。”李自成覺得宋獻策的話也有道理,心情十分沉重,點點頭説:“孤已説過,今晚在文華殿召對。這次出兵打仗,實是萬不得已。倘若吳三掛公然聲稱為恢復明朝舉兵反我,號召遠近,畿輔與山東紛紛響應,我們再討伐就遲了一步。或者滿洲人準備就緒,八旗鐵騎南下,與吳三桂聯兵對我,那時我們出兵討伐已經晚了。孤東征之計已定,無須再議,再諫便是阻撓大計。”他瞟見劉宗在對他點頭,隨即對宗説道:“捷軒,你立即回首總將軍府,分別召集各營將領,傳達孤不得已推遲登極,迅速東征之意,命各營趕快準備,於十二一早隨孤東征。至於行軍次序,如何部署,你與補之商議,代孤定奪。孤今晚召見正副軍師之後,在運籌帷幄方面,他們會助你一臂之力。好啦,大家退下去準備去吧。”從劉宗起,大家依次叩頭,肅然退出。
“獻策。林泉,”李自成向兩位軍師叫道“孤還有話囑咐!”宋獻策和李巖趕快回身恭立,等候上諭。
“你們回到軍師府中,獻策要為孤此次東征卜上一卦。”宋獻策説道:“古人云:‘卜以決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決定東征,就不必卜了。”李自成説:“當然,十餘年來,孤身經百戰,往往遇着官軍就打,看見有機可乘就打,打不贏就走,並不由卜卦決定。可是這次出師,與往不同,不妨在出徵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是,臣今晚謹遵聖旨卜卦。平臣為方便起見,總是用三個銅錢卜卦,今晚將沐手焚香,遵照文王舊制,用蓍草卜卦。”李自成面微笑:“好,卿平卜卦靈驗,孤今晚等待你卜一吉卦。”李巖在西安時曾諫阻李自成急於北伐幽燕,力主用兩年時間傾全力經營河南、湖廣、陝西和山東各地。李自成不僅拒絕了他的建議,而且心中頗不高興,本來有意任他為新朝的兵部尚書,也就不再提了。從那次事件以後,他聽了宋獻策的私下勸告,以後在李自成面前該提的意見少提,以免久招禍。所以在今天御前會議時候,李巖與宋獻策的意見完全相同,但是他在心中巴不得宋獻策諫阻東征,他自己卻不説話。離開御前出宮,他一直心情沉重,思考着如何挽回皇上和劉宗的危險決策。但是他明白自己無力諫阻,宋獻策的請求皇上在今晚單獨召對也未必能轉移皇上和劉宗的已定之策。從東華門到軍師府的路上,他雖然同宋獻策在馬上換過眼,卻因為前後左右有許多護衞的將領和士兵簇擁,他沒有説一句話,只是在心中暗暗地嘆氣。
他們策馬回到軍師府,休息片刻,便同一羣常在身邊的文武官員共進晚膳。大家看見正副軍師大人臉嚴肅,猜想到在宮中討論了重大國事,必定與吳三掛在家書中公然拒降有關,但沒人敢詢問一句。在宋獻策和李巖主管的軍師府,不僅辦事效率很高,和六政府的情況大不相同,而且絕對不許詢問軍國大事的重要機密。每次兩位軍師從御前議事回來,倘若他們不將所議之事告訴左右僚屬,大家是不許詢問一句的。用李巖的話説,他同宋獻策這種對國事的嚴肅態度就是古人所稱道的“大臣出宮不言温室樹”今晚由於正副軍師的神異常嚴峻,閉口不談朝廷將如何對待吳三桂拒降的問題,在正副軍師周圍的氣氛也變得大大不同於平。
晚膳以後,宋獻策攜着李巖的手走入他單獨辦公的一個大房間,俗稱簽押房。他吩咐中軍,不許呈送公文的人走進小院,也不許服侍的人站在窗外。然後他同李巖隔着八仙桌,在兩把太師椅上相對而坐,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嚥下肚去,小聲説道:“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委以正副軍師重任,值此國家基未固之秋,風雲鉅變之,不作犯顏直諫則不忠,盡力苦諫則懼禍,為臣之難,莫過此時。室中別無他人,林泉兄何以教我?”李巖低頭沉默片刻,説道:“據你逆料,東征成敗如何?”
“此事我們已經談過,十分令人擔憂。”
“兄平生於數術,占卜如神,何不遵旨一卜”
“仁兄學問,弟所敬佩,對卜卦一道,豈有不知?易理變化玄妙,往往也有偶然。弟平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斷,不靠占卜。有時占卜,幸而一中,人們便競相傳説。有時也不中,不過人們不談罷了。我從軍事上分析利害,心中瞭然,所以不必乞靈於卜筮。”
“雖然如此,老兄仍然必須一卜,不然今晚用何話回奏皇上?”宋獻策想了一下,只好説:“是的,君命不可違,我就佔一卦吧。”他隨即呼喊檐下肅立的中軍,命僕人端來温水,淨了手,焚了香,然後從錦囊中取出四十九蓍草稈兒,放在擦得乾乾淨淨的八仙桌上。這時,他同李巖的心情都很緊張,生怕得到一個不吉之卦。李巖見宋獻策有點遲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擔心,小聲説道:“請見不必遲疑,也許會得一吉卦,改變你我思路,不用再諫阻東征,豈不甚佳?”宋獻策説:“兄言甚是。易理奧妙無窮,也許會卜得吉卦。既然欽諭難違,只好不管吉凶,且看占卜結果如何!”為着表示虔敬,他改變平佔卦習慣,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隨即將四十九蓍草稈兒分為兩部分,再按照從西周以來三千年間的傳統辦法,將蓍草擺佈一陣,忽然大驚,小聲叫道:“林泉,你看,得到一個兇卦!”李巖驚問:“什麼兇卦?”
“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豈不是應了今不該東征之事?”李巖在少年時也是讀過《周易》的,不覺説道:“果然是個兇卦!”宋獻策頹然坐下,嘆口氣説:“林泉,《周易》雖然變化無窮,但畢竟只講陰陽二字。一、三、五、七、九都是陽數,到上九,陽已至極,不可能再向前進,再向前進便要挫折,故卦辭為‘亢龍有悔’。你記得這一卦的《繫辭》麼?”李巖説:“弟少年時讀《易經》,對孔子所作易傳,反覆背誦,至今不忘。《繫辭》雲:‘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請兄想一想,我大順朝近來行事,何嘗不是亢龍!
…
”宋獻策趕快作個手勢,要李巖將聲音儘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聽見。李巖搖搖頭,接着説道:“孔子在這幾句《繫辭》中,緊接着用十分慨的口氣説道:‘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今你我身居子房與陳平之位,不能諫阻皇上懸軍東征之議,一旦受挫于堅城之下,東虜乘機由中協或西協進犯,截斷我皇上回京之路,豈但‘亢龍有悔’!倘若我大順不能在北京立腳,影響所及,將見河北、河南、山東各地,變亂蜂起,舉國騷亂,大局崩解之禍,不知‘伊于胡底!’”宋獻策輕輕點頭,小聲問道:“事急勢迫,皇上東征之意已決,今晚召對,我們用何言進諫?”李巖回答説:“皇上親率六萬將士,孤軍東征…”
“不是孤軍,是懸軍。”
“是的,是懸軍東征,也等於是孤注一擲。此事乃國家安危存亡所繫,你我既為順朝大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必當盡職盡忠,對軍國大事的利弊知無不言,方不負事君之道。”
“如何能克盡厥職,知無不言?”宋獻策問道,剪去燭花,注目望着李巖。
李巖低頭沉片刻,重新抬起頭來,口氣堅定地説道:“依弟愚見,事至如今,只好將今晚之卦,不作隱瞞,面奏皇上。平時陛下十分重視仁兄占卜,倘若今晚聽到卦爻辭之後,果然動心,你我即可乘機反覆剖析,冒死苦諫,想來陛下可能採納苦諫,回心轉意,懸崖勒馬。”宋獻策説:“難!難!據我看,此時諫阻東征,十分困難,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後之禍。”
“我兄往對皇上知無不言,今晚何以如此憂懼?”
“往,”宋獻策慨地説“當皇上在艱難困苦之中,依賴眾文武輔佐,虛懷若谷,從諫如,集思廣益,知人善任,方能克敵制勝,避免挫折,奪取江山。自從破了西安之後,皇上與陝西將領成以為大業將成,志得意滿,驕氣已,而新降眾多文臣又歌功頌德。才到西安不久,山西、山東未定,河南未穩,更莫説天下已定,皇上急於還鄉祭祖,大宴鄉黨父老,封侯封伯,比漢高祖功成還鄉,還要心急。自西安至米脂,沿途八百里,修路建橋,於米脂縣北門外改建行宮。李補之率領戎馬萬匹護駕,沿途官紳百姓接駕。如此耗費財力民力,當時不僅你我都不敢有一言諫阻,連啓東也是心有非議而口中稱頌盛德。君臣之間為何有此隔閡?就是皇上與左右的文臣武將都認為大業已成,而陝西將領們紛紛封侯封伯,他們的意見皇上不能不聽。所以勢移時遷,皇上對我與啓東的進言,有時就不像往那樣言聽計從了。皇上如今進了北京,身居紫城中,與在西安時更為不同。弟今晚縱然不避皇上怪罪,披肝瀝膽,諫阻東征,恐已無濟於事。倘若皇上定要御駕親征,弟無力諫阻,也要盡力獻出補救之策,或能以奇計制勝強敵。縱然不能取勝,也不使局勢變得不可收拾。”李巖不覺驚喜,趕快問道:“仁兄有何奇計破敵?”宋獻策正要説出他的奇計,忽然中軍進來,請正副軍師大人速去前院接旨。宋、李二人迅速站起,略整衣冠,匆匆走到前院,向北跪下。從宮中來的傳宣官昂然走上台階,面南站立,帶着濃厚的關中口音和嚴重的口氣,琅琅説道:“聖上有旨!正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巖,火速進宮。聖上在文華殿等候召對!”中軍將傳宣官送走以後,宋獻策和李巖因為皇上在文華殿等候,不敢怠慢,不能再談別的話,隨即帶着文武隨從、親兵、奴僕等二十多人,走出轅門上馬,向東華門疾馳而去。
他們在護城河橋內下馬,將一羣隨從留在東華門外,進人紫城中。當走到文華殿的宮院門前時,他們的心情都很緊張。宋獻策拉一下李巖的袍袖,小聲囑咐:“今召對,不同平,犯顏直諫的話由我來説,兄只須幫襯一二句即可。”李岩心中獻策的關照,小聲説:“請兄盡力苦諫,再獻上破敵奇計!”李巖隨在宋獻策的背後,由一宮女帶領,腳步很輕,恭敬地走進文華殿的東暖閣。宮女退出。他們向李自成叩頭,望見皇上的嚴峻神,不覺心情緊張。僅僅在三年半以前,在伏牛山得勝寨屯兵時候,他們同李自成每見面,無話不談,親如朋友,那樣毫無隔閡的情況一去不復返了。
下午在武英殿御前會議之後,李自成沒有休息,首先叫來吳汝義,命他趕快準備初十為羅虎與費珍娥成親的事,務要事事風光。他又叫禮政府尚書和侍郎進宮,告訴他們,他要立刻敕封羅虎為潼關伯,羅母為浩命夫人,命禮政府大臣遵照《大順禮制》,火速備辦敕書和潼關伯銅印。他又召威武將軍、羅虎的叔父羅戴恩進宮,命他聽從宮內大臣吳汝義指揮,督率工匠,連夜將金銀熔化,都鑄成五百兩的整塊,分裝木箱,釘牢,加上封條;所得珠寶首飾,也要裝箱釘牢,內襯棉花,外加封條。羅戴恩率領五百騎兵,五百匹騾子,二百匹駱駝,初十動身,將數千萬兩白銀,還有黃金、珠寶等物,走娘子關一路,押運長安。他又命李雙喜馳往首總將軍府,詢問劉宗是否已經召集了各營果毅以上將領,面授討伐吳三桂的決策,會商如何出兵的事。雙喜回宮稟報,劉宗先召見了制將軍以上將領會議,傳達皇上聖旨,如今正在分批召見果毅以上將軍訓話,鼓舞士氣,誓為陛下效忠作戰。至於詳細出兵的事,等待正副軍師前去,商量之後,方好一一下令。李自成聽了沒有做聲,等候兩位軍師進宮。
兩位軍師在文華殿東暖閣叩頭,賜座之後,李自成向他們問道:“你們回到軍師府,為東征卜卦之事如何?”宋獻策和李巖恭敬起立,依照獻策囑咐,李巖低頭不語。直到此刻,宋獻策還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諱麼?”李自成又問道:“獻策,你到底卜了個什麼卦?”宋獻策躬身答道:“陛下,請恕臣死罪!臣於晚飯後沐手焚香,請出蓍草,敬謹卜卦,竟得一個不甚吉利(他不肯直説兇卦)的卦,不敢冒瀆聖聽。”李自成暗暗吃驚,又問道:“到底得的是什麼卦?”宋獻策:“在乾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