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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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君恩又説道:“新降臣前明長蘆鹽運使①王孫惠的功進表中有句雲:‘燕地既歸,宜歸河山而受-②;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他寫出如此頌揚文字,既表明忠心擁戴,亦足證才學優長。”①長蘆鹽運使--長蘆鎮在今河北省滄州市境內,明永樂初,設管理海鹽專賣事務的都轉運使於此,下設二十四個轉運使。由長蘆都轉運使轄區(半在山東)運出的海鹽稱為長蘆鹽。清代移長蘆鹽運使署於天津。
②受---“-”是符命之書。從東漢以後,開國帝王都要偽造上天符命,證明他的得天大下是受了上天的冊命,合理合法。李自成接受宋獻策的“讖記”也屬於“受-”之類。
李自成含笑點頭。
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已經受到王孫蕙的拜託,此刻看見皇上高興,趕快起立説道:“像王孫蕙這樣新降文臣,似應予以美缺,不知聖意如何?”李自成説:“只要是真有才學,自然錄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擬定,奏孤知道。”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羣臣掃視一遍,當看見李巖和宋獻策神冷靜,不似眾人聞聽勸進表中頌揚佳句時的興奮動容,他的心中打個問詢:“他們為何與眾不同?”在片刻間,他始而在心中到不快,繼而想到他們二人剛才來到較遲,可能是新得到了什麼不好的軍情探報,故而他們的神與眾不同。他在心中問道:“是不是他們已經得到探報,山海關方面有了變故?”雖然李自成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愉快神,但是他的心中卻忽然涼了一半。吳三桂已經進入山海關,可以説近在咫尺,威北京,這使他不能不嚴重關切。此刻兩位軍師的臉上神異於眾人,莫非吳三桂抗拒不降,公然為敵?
他吩咐文武羣臣退下,盡心為明皇極門的正式演禮和初六的登極大典做準備,獨將宋獻策和李巖留下。當羣臣叩頭退出以後,他正要向兩位軍師詢問山海關有什麼新的消息,忽然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右邊丹陛登上丹揮,同時聽見一個青年人的膽怯的聲音懇求:“你老莫要急,讓我到陛下面前傳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閃開!你再攔我,我會一拳將你這個胎未退的傳事官兒打倒在丹墀上!”李自成大吃一驚,向外怒喝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替我拿了!”因為李自成不許前朝的太監在身邊侍候,在武英殿東暖閣和前檐下共有四個太監以備皇上隨時呼喚。這時一齊奔到武英殿門口,看見三個官員踉蹌奔來,搶在前邊的是雙喜將軍。他們不敢攔阻,趕快驚慌地從門檻邊避開。
李自成聽見腳步聲進來,怒目注視西暖閣的房門,而宋獻策和李巖的目光也轉向同一個地方,李雙喜搶先一步掀簾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面前説道:“啓事父皇,王長順有重要話懇求面奏!”李自成尚未説話,看見王長順滿眶熱淚,緊跟着雙喜衝了進來,而同時傳事官也並肩進來,但是年輕的傳事官因為身體便利,反而搶在王長順的前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聲音戰慄地説:“啓奏皇上,臣未能攔住牧馬苑使王長順闖入宮中,實實有罪!”王長順跟着説道:“臣為了面見聖上,大膽闖宮,在丹墀上將攔路的傳事官一把推個趔趄,罵他胎未退,還真想再給他一拳。請皇上容小臣將幾天來憋在心裏的話在皇上面前倒出來,然後聽任皇上治小臣魯莽闖宮,冒犯朝廷之罪。砍頭我不怕,橫豎不過是碗大疤痢!”李自成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忍着一肚子憤怒説道:“雙喜,傳事官,你們退下,沒有你們的事了。”李雙喜和傳事官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望着王長順問道:“你是孤起義時的舊人,有話不妨直説。你快説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對下面的情況全不知道!臣若今不言,以後出了大禍,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沒有讀過書,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的人。前年九月十四,臣因知黃河堤將會決口①,帶一個老河工到大元帥行轅懇求見你,從早晨等到晚上,見不到你。若是我能夠見到大元帥,趕快派重兵保護河堤,九月十五夜間就不會有明軍將河堤掘開口子,叫洪水淹沒開封,淹死幾十萬人,連我軍因移營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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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謠傳我軍被淹死了兩三萬,實際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騾馬一千多匹。這幾千將士是防備黃河北岸明軍解救開封的,都是從陝西帶出來的兵啊!有許多人我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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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到這裏,王長順放聲痛哭。
①黃河決口--故事見本書第三卷第五十五章。崇禎十五年九月十五夜,明軍乘河水暴漲,從北岸乘船渡河,掘開南岸河堤,遂使洪水淹沒開封和下游數縣。
李自成想到那駐紮在開封城北窪地的幾千將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戚然,嘆了一聲,命王長順坐下説話。
王長順仍然跪着,接着説道:“開封淹沒的第二天,我同一隊將士找到一隻小船,到了開封城中,看見水上到處漂着死屍,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還沒有死,在屋脊上哭着求救。…”王長順又一次説不下去,大哭起來。
李自成聽王長順重提洪水淹沒開封的事,更加戚然不樂。但是他事後也深悔自己失誤,所以沒有動怒,等待着王長順繼續説下去。宋獻策和李巖平時就認為王長順為人正派,敢説真話,此刻不由得換了一個眼,同樣對老馬伕肅然起敬,希望王長順能説出來他們不便直説的軍中情況。
“從開封水淹以後,”王長順接着説“我,我後悔死當時只靠雙喜和吳汝義替我傳稟,沒有膽量闖進你的元帥軍帳。我當時要是一橫心闖入你的元帥軍帳,保全了繁華的東京汴梁,救了幾十萬人的命,縱然你大元帥砍掉我的腦殼,也不過是碗大疤痢,何況你不一定會砍掉我的腦殼!”李自成忽然笑了,説道:“是的,孤決不會怪罪你問我的元帥大帳。崇禎十二年我們被困在商洛山中,將士們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數月,四面官軍圍困。坐山虎在石門寨叛變,將李友圍在一座大廟中。官軍從商州城和武關兩路出動,正在向我們進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藍田官軍,我們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腳了。幸而你從石門寨飛馬逃回,向我稟報,使我來得及帶病去石門寨平定叛亂。那一次,老營的守門弟兄因我的病體未愈,午覺未醒,不肯替你傳稟,惹你惱火,又吵又罵,義是推推搡搡,揮動老拳。那一次你闖老營立了大功。這一次你大膽闖入宮門,闖入武英殿,必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對孤面奏。是不是你聽説吳三桂有領兵來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後十幾天來已經大失民心,這比吳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為要緊。吳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軍征討,將他剿滅;民心不服,你不能將百姓剿滅。用殺戮對付百姓,越來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況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裏!”李自成不悚然,王長順的尖鋭言辭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麼人事,為何羣臣們要瞞着我呢?他想着王長順是故意危言聳聽,心中不免惱火。但是他忽然記起來昨夜竇妃為他讀《通鑑》,讀到唐太宗容忍直諫的事,他忍下去一氣,神嚴峻地問道:“凡是大事,文武大臣們隨時進宮來向孤啓奏,你為何説孤如同坐在鼓裏?”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説出實話!陛下可容臣實説麼?”
“你實説吧,孤要效法唐太宗從諫如。有什麼話你大膽説出!”王長順問道:“大臣們有幾個敢對你説實話的?”他轉回頭望着正副軍師説:“請恕罪,我王長順不是説你們兩位,是説那些希圖謀求高官厚祿,保全富貴的大臣。他們唸的是一部升官經,只會歌頌功德,説皇上聽着心中舒服的話。皇上聽了不高興的話他們不説,能傷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話也不説。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我才冒死罪前來闖宮!”李自成的神更加嚴峻,怒目望着他的老馬伕,又掃了正副軍師一眼,似乎對他們責問:“這情況是真的麼?你們平何以不言?”宋獻策和李巖不敢做聲,恭候皇上向他們問話。在剎那間,他們一方面擔心王長順會觸怒皇上,一方面也願意由王長順之口説出來北京情況。自然,他們也等待着皇上對他們的責備。幸而李自成沒有對他們説什麼話,又向王長順問道:“長順,你到底要對孤面奏何事?”
“請恕小臣死罪!我大順軍駐紮北京城內,到處搶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麼説…到處搶劫?”
“是的,有時強借不還,有時説是徵用,有時半夜闖人民宅,公然搶劫。這樣事經常不斷,皇上可曾知道?”
“你説的話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説話不實,請皇上砍掉我的腦袋!”李自成心中大為吃驚,但是還不敢相信,説道:“大軍進城的第二天,巡邏隊在前門外捉到幾個在商店搶劫的兵士,汝侯劉爺當即下令將為首的小頭目在十字街口斬首,將人頭懸掛樹上,怎麼還有搶劫的事?”
“劉爺殺了人沒過三天,搶劫的事情又有了,愈來愈多。大街小巷,軍民混雜,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勝防。幾萬人馬,好壞不齊,殺一個兩個人頂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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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在聖上面前説了話,死罪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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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是一個有錢地方,有幾家沒有現成的金銀?沒有現成的金銀首飾和各種細軟之物?官兵們都知道大軍在北京不會久留,等皇上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大軍就要隨聖駕返回長安,只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北京。人們跟着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幾年的苦,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格外發亮,誰肯白錯過這個一失去就不會再來的好時機?陛下,我大順軍往人人稱道的好軍紀就在這繁華的北京城中消失了!”李自成開始相信了王長順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氣,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説道:“幸而王長順今大膽闖宮,向孤直言陳奏,使孤開始明白我大順軍進北京後的軍紀實情。軍紀在十多天的子裏如此敗壞,你們兩位身為正副軍師,必定知道,為何閉口不言?”宋獻策和李巖猜到皇上對他們會有此問,在心中已有準備。他們不僅悉大順軍在北京城中的搶劫情況,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長順尚未提到,就是姦婦女。他們二人曾經幾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巖曾主張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慮周密的宋獻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問,他們同時起立,由正軍師宋獻策先説:“臣等早有所聞,只因皇上初到北京,萬機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據實奏聞。汝侯劉宗為全軍提營首總將軍,除指揮用兵作戰外,也掌管整肅軍律,安撫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候商量過如何整飭軍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長,天天忙於拷掠追贓,又要督促將領們演習皇上登極典禮,所以對如何整飭軍律的事,不曾上緊去管。其實,搶劫的事只是軍紀敗壞的一個方面,姦婦女的事也時有發生。北京是禮儀之邦,姦比搶劫更失民心。”李自成猛然心驚,馬上問道:“還敢姦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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