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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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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十三章連來崇禎皇帝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臉灰暗,而且頭昏目眩,身體難以支撐。但是亡國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對國運撒手不管,也不能到養德齋的御榻上痛睡一陣。他本來打算在乾清門親手揮劍斬杜勳,臨時來了神,帶着一腔怒火,頓然間忘記疲憊,大踏步走出乾清宮,從丹墀上下了台階,走到乾清門,穩穩地在龍椅上坐定。乾清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重新看見了往的年輕皇上。但是杜勳走後,崇禎鼓起的神塌下去了,連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在龍椅上頹然坐下,恨恨地長嘆一聲,喃喃自語:“連豢養的家奴也竟然膽敢如此…”他十分後悔剛才沒有在乾清門將杜勳處死,以為背主投敵者戒。生了一陣悶氣,他到身體不能支撐,便回到養德齋,由宮女們服侍他躺到御榻上,勉強閉着眼睛休息。當養德齋中只剩下魏清慧一個宮女時,他睜開眼睛,輕輕吩咐:“要是今吳三桂的關寧鐵騎能夠來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將朕喚醒。”魏清慧雖然明白吳三桂斷不會來,但是她忍着哽咽答應了“遵旨”二字。崇禎又囑咐説:“朕命王承恩傳諭諸皇親勳臣們在朝陽門會商應變之策,如今該會商畢了。王承恩如回宮來,立刻奏朕知道。還有,朕命吳祥帶人去城上捉拿杜勳,一旦吳祥回來,你也立刻啓奏!”

“皇爺,既然剛才不殺杜勳,已經放他出城,為甚又要將他捉拿回來?皇上萬乘之尊,何必為杜勳這樣的無恥小人生氣?”崇禎恨恨地説:“哼,朕一乾綱不墜,國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魏清慧不敢再説話,低下頭去,輕手輕腳地退到外間,坐在椅子上守候着皇上動靜地不許有人在近處説話驚駕。過了片刻,聽見御榻上沒有聲音,料想皇上實在睏倦,已經人睡,她在肚裏嘆息一聲,揩去了眼角的淚水。

崇禎一人睡就被噩夢纏繞,後來他夢見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傷心痛哭。太祖爺“顯聖”了。宮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兩種畫像:一種是臉孔胖胖的,神態和平而有福澤;另一種是一個醜像,臉孔較長,下巴突出,是個豬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樣。崇禎自幼聽説那一軸類似豬臉的畫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畫的。現在向他“顯聖”的就是這位長着一副豬臉的、神態威嚴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渾身打顫,伏地叩頭,哭着説:“孫兒不肖,無福無德,不足以承繼江山。賊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國亡族滅。孫兒無面目見太祖皇爺在天之靈,已決定身殉社稷,以謝祖宗,以謝天下。”洪武爺高坐在皇帝寶座上,長嘆一聲,呼喚着他的名字説道:“由檢,你以身殉國有什麼用?你應該逃出去,逃出去恢復你的祖宗江山。你還年輕,不應該白白地死在宮中!”崇禎哭着問道:“請太祖皇爺明示,不肖孫兒如何能逃出北京?”洪武爺沉説:“你總得想辦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盡殉國。”

“如何逃得出去?”崇禎俯地片刻,高皇帝沒有回答。他大膽地抬起頭來,但見高高的寶座上煙霧氤氲“顯聖”的容貌漸漸模糊,最後只剩下灰的、不住浮動的一團煙霧,從煙霧中傳出來一聲嘆息。

崇禎忍不住放聲痛哭。

魏清慧站在御榻旁邊,連聲呼喚:“皇爺!皇爺!

”崇禎醒來,但還沒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還是被人喚醒。他茫然睜開眼睛,看見魏宮人站在榻邊,不覺口而出:“朕夢見了太祖高皇帝!

”魏宮人又叫道:“皇爺,大事不好,你趕快醒醒!”崇禎猛然睜大眼睛,驚慌地問:“什麼事?什麼大事?

快奏!”魏宮人聲音打顫地説:“吳祥從平則門回來,他看見逆賊已經破了外城。外城城門大開,有幾千步兵和騎兵從彰義門和西便門整隊進城!”崇禎登時面如土,渾身戰慄,從榻上忽地坐起,但是兩腳從榻上落到朱漆腳踏板上,卻穿不上靴子。魏宮人趕快跪下去,服侍他將繡着雲龍的黃緞靴子穿好。崇禎問道:“吳祥在哪裏?在哪裏?”魏宮人渾身打顫説道:“因為宮中規矩,任何人不準進人養德齋中奏事,所以吳祥此刻在乾清宮中恭候聖駕。”崇禎又驚慌地問:“你聽他説賊兵已經進了外城?”魏宮人強作鎮靜地回答説:“內城的防守很堅固,請皇爺不必害怕…”

“快照實向朕稟奏,吳祥到底怎麼説?快!”

“吳祥剛才慌慌張張回到宮中,要奴婢叫醒皇爺。因奴婢説皇爺十分睏乏,剛剛——不久,他才告訴奴婢逆賊已經從彰義門和西便門進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須馬上稟奏皇上。”崇禎全聽明白了,渾身更加打顫,腿也發軟。他要立刻到乾清宮去親自詢問吳祥。當他下腳踏板時,兩腳無力,踉蹌幾步,趁勢跌坐在龍椅上。他不願在乾清宮太監們的眼中顯得驚慌失措,向魏宮人吩咐:“傳吳祥來這兒奏事!”魏宮人到詫異,怕自己沒有聽清,小聲問道:“叫吳祥來養德齋中奏事?”崇禎從亂中忽然醒悟,改口説:“叫他在乾清宮等候,朕馬上去聽他面奏!”這時,兩個十幾歲的宮女進來。一個宮女用金盆端來了洗臉的温水,跪在皇上面前,水中放着一條松江府①進貢的用白棉線織的面巾,在面巾的一端用黃線和紅線繡成了小小的二龍戲珠圖;另一宮女也跪在地上,捧着一個銀盤,上邊放着一條幹的白棉面巾,以備皇上洗面後用幹巾擦手。但是崇禎不再按照平的習慣在午覺醒來後用温水淨面,卻用話罵道:“滾開!”隨即繞過跪在面前的兩個宮女,匆忙地走出養德齋,向乾清宮正殿的前邊走去。魏宮人看見他一步高一步低,趕快去挾住左邊胳臂,小聲説道:①松江府--栽種棉花和紡織棉布的技術,大概在隋唐時傳入我國的西域地方,中晚唐時候,廣西地方電出現了棉布,但是向內地發展不快。元代又山海道傳來松江人黃道婆植棉和紡織棉布的技術,黃道婆對此作出子巨大貢獻。到了明代中葉以後,松江的棉布行銷全國。

“皇爺,您要冷靜,內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數,等到吳三桂的勤王兵馬來到。”崇禎沒有聽清楚魏清慧的話,實際上他現在對於任何空的安話都沒有興趣聽,而心中最關心的問題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應該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對宮眷們如何處置。已經走近乾清宮前邊時,他不願使太監們看見他的害怕和軟弱,用力將左臂一晃,擺了魏宮人挽扶着他的手,踏着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聽吳祥稟奏。原來當吳祥奉旨到平則門_上捉拿杜勳時,杜勳已經縋出了城,在一羣人的簇擁中,騎着馬,快走到釣魚台了。他正在城樓中同王德化談話,忽然有守城的太監奔人,稟告王德化,大批賊兵進彰義門了,隨後也從西便門進人外城了…

崇禎截住問道:“城門是怎麼開的?”

“聽説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自己打開的。可恨成羣的老百姓忘記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載之恩,擁擁擠擠站在城門裏接賊兵,有人還放了鞭炮。”崇禎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吳祥升為乾清宮掌事太監已有數年,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年年盼望着國運好轉;不料竟然落到亡國地步,所以崇禎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魏清慧和幾個宮女,還有幾個太監,都站在東暖閣的窗外,聽見皇上和吳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難臨頭,有的痛哭,有的咽,有的雖不敢哭出聲來,卻鼻孔發酸,熱淚奔

吳祥哭了片刻,抬頭勸道:“事已如此,請皇爺速想別法!”崇禎哭着問:“王德化和曹化淳現在何處?”吳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變心,而守彰義門的內臣頭兒正是曹化淳的門下,但是他不敢説出實話,只好回答説:“他們都在城上,督率眾內臣和軍民固守內城,不敢鬆懈。可是守城軍民已無固志,內城破在眼前,請皇爺快想辦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崇禎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來太祖皇爺在他“顯聖”時囑咐的一句話:“你得想辦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辦法,向自己問道:“難道等待着城破被殺,亡了祖宗江山?”他忽然決定召集文武百官進宮來商議幫助他逃出北京之計,於是他對吳祥説道:“你去傳旨,午門上緊急鳴鐘!”崇禎曾經略習武藝,在煤山與壽皇殿①之間的空院中兩次親自主持過內,所以他在死亡臨頭時卻不甘死在宮中。此時他的心情亂,已經不能冷靜地思考問題,竟然異想大開,要率一部分習過武藝的年輕內臣,再挑選幾百名皇親的年輕家丁,在今夜三更時候,突然開齊化門衝出,且戰且逃,向山海關方向奔去,然後奔往南京。北京的內城尚未失去,他決定留下太子坐鎮。文武百官除少數年輕有為的可以扈駕,隨他逃往吳三桂軍中之外,其餘的都留下輔佐太子。皇后和妃嬪們能夠帶走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只好留在宮中,遵旨自盡。這決定使他到傷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這條路,又有什麼辦法?想到這裏,他又一次忍不住放聲痛哭。

①壽皇殿--明代壽皇殿舊址在景山東北,清乾隆朝移建今址,正對景山中峯,壽皇殿為永壽殿(清改名永恩殿)再東為觀德殿。

從午門的城頭上傳來了緊急鐘聲。他認為,文武百官聽見鐘聲會陸續趕來宮中,他將向驚慌失措的羣臣宣佈“親征”①的決定,還要宣佈一通“親征”手詔。於是他停止痛哭,坐在御案前邊,在不斷傳來的鐘聲中草擬詔書。他一邊擬稿,一邊嗚咽,不住淚,將詔書稿子擬了撕毀,撕毀重擬,儘管他平素在文筆上較有修養,但今天的詔書在措詞上十分困難。事實是他的亡國已在眼前,倉皇出逃,生死難料,但是他要將措詞寫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損於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這詔書傳到後世也不能成為他的聲名之過,所以他幾次易稿,總難滿意。到鐘聲停止很久,崇禎才將詔書的稿子擬好。

①親征--崇禎因為是皇帝,在他的思想中沒有“逃跑”二字,用“親征”一詞代替“逃跑”崇禎剛剛拋下硃筆,王承恩進來了。他現在是皇帝身邊惟一的心腹內臣。崇禎早就盼望他趕快進宮,現在聽見簾子響動,回頭看見是他進來,立即問道:“王承恩,賊兵已經進了外城,你可知道?”王承恩跪下説:“啓奏皇上,奴婢聽説賊已進外城,就趕快離開齊化門,先到正陽門,又到宣武門,觀看外城情況…”

“快快照實稟奏,逆賊進外城後什麼情況?”

“奴婢看見,賊步騎兵整隊人城,分住各處,另有小隊騎兵在正陽門外的大街小巷,傳下渠賊①劉宗的嚴令,不許兵將騷擾百姓,命百姓各安生業。奴婢還看見外城中滿是賊兵,大概外城七門②全開了。皇爺,既然外城已失,人無固志,這內城萬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①渠賊--“賊”的大頭領。

②外城七門--永定門、左安門、右安門、廣渠門、廣寧門、東便門、西便門。

“朝陽門會議如何?”

“啓稟皇爺,奴婢差內臣分頭傳皇上口諭,召集皇親勳臣齊集朝陽門城樓議事。大家害怕為守城捐助餉銀,都不肯奉旨前來,來到朝陽門樓的只有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人來不齊,會議開不成,他們兩位皇親哭着回府。”崇禎恨恨地説:“皇親勳臣們平受國深恩,與國家同命相連,休慼與共,今竟然如此,實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