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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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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多爾袞行了簡單的朝見禮以後,小博爾濟吉特氏命他在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首先問道:“輔政親王,有什麼重要國事?”多爾袞權傾朝野,此時對着寡嫂,心情莫名其妙地竟有點慌亂。他望了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眼,趕快回避開使他動心的目光,説道:“臣有要事奏明太后,請左右暫時迴避。”小博爾濟吉特氏出一絲不安的眼神,向左右輕輕一揮手。站在她身邊服侍的四個宮女不敢遲誤,立刻體態輕盈地從屋中退出。

聖母皇太后原來知道多爾袞進宮只是為着幼主福臨開始上學的事,沒想到多爾袞要她屏退左右,以為必有重要軍國大事,不宜使宮女聞知,不由得暗暗吃驚,心中問道:“難道就要出兵了麼?”等身邊沒有別人,皇太后頓覺心中不安。她同多爾袞既是君臣關係,又是叔嫂關係,而且最使她到不安的是她同多爾袞年歲一樣,只差數月。二人近在咫尺,相對而坐,更使她的心中很不自在。她聽説朝臣中有許多人都害怕多爾袞的炯炯目光,她也害怕。她不是害怕他的權勢,而是害怕同多爾袞四目相對。每當她見多爾袞在看她時,她不住趕快回避了他的目光,臉頰微紅,心頭突突直跳。不等多爾袞説話,她首先打破這難耐的沉默場面,用銀鈴一般的聲音問道:“九王爺,要出兵伐明麼?聽説朝廷上多主張我大清兵先破北京,再一戰殺敗賊。可是這樣決定了?”多爾袞在片刻間沒有説話。他原來打算先奏明幼主福臨如何開始上學的事,到最後提幾句眼前的軍國大計。他自從執掌朝政以來,既要利用小博爾濟吉特氏的聰明才幹和聖母皇太后的崇高地位,以及她和清寧宮皇太后在先皇帝留下的上三旗中所具有的別人不能代替的影響,幫助他鞏固權力,也要防止她手國事,後對他不利。他沒有想到,這位美貌的年輕皇太后竟然先問他南下伐明的大事,不覺在心中暗自説道:“皇太后真了不起,絕非一般的女之輩!”他看見聖母皇太后面含微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等待回答。他欠身答道:“皇太后身居深宮,撫育幼主,會想到我國應該趁目前這個時機,派兵南下,進入中原,足見太后不忘先皇上的遺志,肯為重大國事心。不過臣今進宮,不是為此事…”

“我知道你進宮來是為奏明幼主開後上學讀書的事。只是左右並無別人,所以我才問你。雖然朝廷一切軍國大事全託付九叔親王經營,另有鄭親王幫你辦理,可是自從我十四歲入宮,先皇帝平沒甚病症,睡到夜間,好端端地歸天了,沒有看見進入中原的大功告成。在那大喪無主的幾天裏,要不是你九王爺有力量,有主張,誰曉得這江山落在誰手?還談什麼進入中原,滅亡明朝,剿滅賊!”説到這裏,年輕的皇太后忽然忍不住嘆了口氣,眼睛紅了。

多爾袞以為皇太后是因為想起了先皇帝,寡婦想起亡夫而傷心是人之常情。他勸道:“幸而臣當時不使我大清為繼承皇位事動了刀兵,傷了元氣,所以拉着鄭親王共同擁戴五歲的幼主登極,殺了幾個人,痛斥了幾個人,安定了大局,才能有今的太平興盛局面。要不然,縱然今機會來到,要想統兵南下,平定中原,談何容易!”皇太后回想到去年八月間爭奪皇位的事,又不覺深深地嘆了一聲。她知道太祖爺的大妃納喇氏,十二歲就侍奉努爾哈赤,到十七八歲的時候,長得品貌出眾,又極聰明能幹,深得太祖歡心,封為大妃,生下了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個兒子。太祖死後,皇太極繼承皇位,説太祖臨死前留下遺言,要大妃納喇氏殉葬。納喇氏捨不得三個兒子,哭着不肯從命,拖延一天多,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自盡。在去年皇太極剛死的兩三天內,她只怕豪格繼承皇位,詭稱奉有父皇密諭,要她殉葬。所以在爭奪皇位的宮廷鬥爭中,她不但在宮中為多爾表祈禱,也暗中利用平同自己的姑母,即中宮皇后的親密情以及相同的利害,利用平時在皇太極身邊為兩黃旗將領們説好話結下的恩信,使這兩旗都願意擁戴幼主,這自然使多爾袞在鬥爭中得了大益。直到小福臨在大政殿登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朝拜,年輕的聖母皇太后才解了為先皇帝殉葬的恐懼。

然而她當時的害怕心情,不曾對任何人絲毫,更不願多爾袞知道。事後,當身邊的一位心腹宮女提到那一段艱難子的時候,聖母皇太后十分坦然地含笑説:“去年皇上雖然只有五歲,我倒並不擔心。他能做大清國的皇帝,原是出自天意,就是大家常説的真命天子。你忘了麼?我生他的時候,忽然滿屋紅光,你曾看見,一條龍盤繞在我的身上,你怎麼忘了?”

“是,是。奴婢沒有忘記。”這位聰明的心腹宮女,不僅不敢否認曾有此事,而且有意將這編造的故事在宮中傳揚開了。

此刻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很不自然,不願意多爾袞在她的宮中逗留太久,打算趕快同多爾袞談談小福臨開後讀書的事便讓他離開後宮,然而一種想知道軍國大事的強烈興趣迫使她不由得問道:“聽説賊正在向東來,聲言要攻佔北京。九王爺何時出兵南下,搶在賊前邊先滅明朝?”多爾袞本來不想同聖母皇太后多談論軍國大計,防備她漸漸地干預國政。但是一則皇太后所詢問的事正是他作為輔政王應該回答的,二則皇太后的年輕貌美使他暗中動心,三則他極在率兵出征前將他的輔政王的名義改稱攝政王,而今正是試探聖母皇太后意見的時候。以上這三種心思混合成一種奇妙的力量,使他直視着皇太后的一雙眼睛,決定將他新近的決策告訴皇太后。正在這剎那之間,小博爾濟吉特氏裝作聽一聽室外是不是有人聲,稍稍地迴避了他的眼睛。小博爾濟吉特氏的這一着若有意若無意的迴避,使她的莊嚴、高貴的神態中含有嫵媚。多爾袞對她不敢有褻瀆之想,但同時不能不有點動情。他欠身説道:“太后,自從正月間賊渡過黃河,到了山西境內以後,我朝大臣紛紛議論,建議應該趕快出兵南下,當時臣也拿不定主意,一時不敢貿然決定。目前我朝大臣中最有深謀遠慮的莫過於范文程與洪承疇二人,最賊情況的莫過於洪承疇…”皇太后想起來她在兩年前往三官廟送人蔘湯的舊事,嘴角出一絲微笑:“洪承疇有何建議?”

“經過臣與洪承疇多次在睿王府秘商大計,臣看出來洪承疇有韜略,非一般文臣可比,勿怪先皇帝對他那麼重視!先皇帝當時想盡一切辦法使洪承疇投降,曾説我國要進入中原需要像洪承疇這樣一個引路人。臣近來才相信先皇帝説得很是,很是。”聖母皇太后在心中説:“只要他忠心降順,不枉我佯裝宮女,親去三官廟的囚室一趟!”但這話她沒有説出口來,只是用輕輕的聲音問道:“洪承疇可贊成我大清兵趁賊尚在遠處,先去攻破北京城麼?”

“他一開始就不贊成。”

“噢,我明白他的心思!”

“太后如何明白?”

“洪承疇雖然投降我朝,但是他與范文程畢竟不同。范文程雖是漢人,卻是世居遼東,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也沒有吃過明朝俸祿。洪承疇是福建人,二十幾歲就中了進士,步入仕途,一步一步升遷,直到任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成為明朝的二品大臣。所以縱然他降順我朝,也不會幹乾淨淨地忘記故國,忘記故君,所以他不肯親自帶引大清兵攻破北京,滅亡明朝,一則他良心不忍,二則他也不願留下千古罵名。九王爺,你説是這個道理麼?”多爾袞暗暗吃驚,沒有馬上回答,心中想道:“皇太后真是聰明過人呀!以後既不能將朝中大事一概瞞她,但也不能讓她於預朝政!”聖母皇太后見多爾袞沒有立刻回答她所關心的問題,也就不急於再往下問,另外找一個題目,含笑説道:“我雖是婦女,也略知中國故事。目前皇上幼小,不能親自治理朝政。九王爺今地位,如同周公輔成王。在我們大清國中,輔政工與攝政王只是稱呼不同,説到底,都是代皇上處理軍國大事,所以輔政也就是攝政。是這樣不是?”多爾袞近來心中明白,中國歷史上所謂攝政與輔政大不相同。輔政同時有兩位或兩位以上;攝政只有一位,有天子之權而不居天子名。多爾袞聽了聖母皇太后的這幾句話,很合自己心意,尤其將他的輔幼主比為“周公輔成王”最使他滿意。在這之前,羣臣中時常將輔政和攝政兩種稱號混叫,而巴也沒有人提到“周公輔成王”這個典故。不料現在竟從聖母皇太后的口中説出!

如果換一個人,聽到皇太后説睿親王的輔政好比“周公輔成王”他一定會忍不住趁機説出來自己改稱攝政王的意見。但多爾袞既是一個心懷智謀的非凡之輩,又習慣於深沉不。他認為稱攝政的事在出兵前一定要辦妥,但目前還不到時候。他再一次望着年輕皇太后的眼睛,含笑説道:“皇太后説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我朝,心中對崇禎仍存有故君之情,可算是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其實,先皇帝在世時,何嘗不明白洪承疇不忘故君的一些心思?”

“你如何知道先皇帝也明白洪承疇懷着不敢告人的心思?”

“自從洪承疇投降以後,先皇帝賜予各種賞賜,獨遲遲不給他正式官職,就因為知道他不忘舊主。直到先皇帝病故,臣與鄭親王輔政,才讓他任內院大學士之職。還有,前年冬天,我國派兵伐明,佔領薊州,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到去年末夏初始班師回來。這一次出兵十分重要,可是先皇帝並不向洪承疇問計,為的是知道洪承疇尚有故國之情,不引起他心中難過。”

“我朝這樣處處體諒洪承疇,什麼時候才能使他的學問為我朝所用?”多爾袞笑着説:“我朝使用洪承疇不是隻為眼前一時之計,是為長遠之計,為後奪取中原之計。”

“可是我八旗兵不趁此時南下,把北京城白白地讓給賊攻佔,豈不失計?”

“許多年來,先皇帝心心念念是佔領中原,恢復金朝盛世局面,不是僅僅佔領北京。不佔領中原數省之地,單有一座北京城也不能國基鞏固。臣經過反覆思忖,同意了洪承疇的意見,將北京讓給賊,然後再殺敗賊,從賊的手中奪得北京,進而平定中原數省之地,重建大金盛世的局面。”皇太后的心中仍不服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小聲説道:“我世代都是蒙古科爾沁人,沒有去過北京。可是自幼聽説,北京是遼、金、元、明四朝建都的地方,單説明朝在北京建都也有兩百四五十年。全國的財富都集中在北京,一旦落入賊手,遭到洗劫,豈不可惜?”多爾袞説道:“皇太后想得很是。但目前在臣的眼中,最大的事情是如何奪取江山,不是北京城的金銀財富。只要江山到了我大清手中,北京成為我大清朝在關內的建都之地,何患各地的財貨不輸往北京。”

“啊,到底是看事情眼光不同!”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一亮,想着多爾袞果然不凡,但沒有説出口來。她又一次打量多爾袞的臉上神情,同多爾袞四目相對,不覺心中一動,趕快略微低頭,迴避了對方的炯炯人的目光。她平風聞多爾袞身有暗疾,甚至有人説他不是長壽之人,但是她從多爾袞的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麼病症,倒是體格魁梧,力飽滿,雙目有神,使她不敢正視,遂把自己的眼光移向別處。

多爾袞因為年輕的皇太后迴避了他的眼睛,也只得將眼光移向別處,落到他同太后中間的黃銅火盆上,又移到太后的出風透花紫紅淺的小皮鞋上。他今進宮本來是為着面奏幼主福臨開如何上學讀書的事,但是他無意將簡單的事情談完就離開後宮,不知有一種什麼力量引着他不能馬上辭去。他想從間取出來彆着的旱煙袋一袋煙,但是他僅僅動了一下煙的念頭,隨後就打消了。儘管他目前權傾朝野,卻不能不在皇太后面前保持君臣禮節,為文武百官作表率。永福宮中極其靜謐,只偶爾從銅火盆中發出木炭的輕微爆裂聲。就在這靜謐之中,從年輕皇太后的繡花銀狐長袍上散發出的清雅香氣,越發使他不能取出煙袋,也使他不願告辭。

他知道皇太后此刻很關心北京城將會落入賊手的事。雖然他謹防皇太后干預朝政,但是他想到,她既然是聖母皇太后,在一定限度內關心國家大事也是應該的,完全不使她知道反而會產生不好後果。等到不久他居於攝政王地位,權力更大、地位更加穩固以後,皇太后於預大政的機會就不會有了。這樣在心中盤算以後,多爾袞抬起頭來向皇太后説道:“臣原先也打算搶在賊之前去攻破北京,可是隨後也改變了想法。先讓賊攻佔北京,然後去殺敗賊,從賊的手中奪得北京也好。”

“從賊的手中…九王爺,這是為何?”多爾袞回答:“太后,首先一條,賊東犯的真正兵力,到今天尚不清楚。李自成自稱是親率五十萬兵來攻北京,尚有大軍在後。據洪承疇判斷這是虛誇之詞,賊的實際兵力不會很多,渡河入晉的最多不會超過三十萬。沿途有許多重要地方不能不分兵駐守,免除後顧之憂,又要與西安信使往還,血脈暢通,所以縱然有三十萬人馬,斷不能全部東來。假若有二十萬來到北京城外,這兵力也不可輕視。我大清在遼東建國,地曠人稀,與中原不能相比。從此往北,雖然遠至黑龍江域,長白山一帶,直到那些靠漁獵為生,使犬使鹿的地方,都歸我國治理,但是越往北,人煙越稀。我大清的人口主要在遼河域,兵源糧草都依靠這裏。近十多年我國幾次越過長城,威北京,馬踏畿輔,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如入無人之境,俘虜眾多人口,獲得糧食財物,全師而歸。其實,我國每次出兵,人馬都不很多。我們的長處是以騎兵為主,官兵自幼就練習騎;不管是親王、郡王、貝勒、貝於、各旗旗主,一旦奉命出征,必須勇猛向前,不許畏怯後退,軍紀很嚴。回來以後,凡是畏怯的人,一經別人舉發,都是從嚴處治。明朝不是這樣,上下暮氣沉沉,軍紀敗壞,士兵從來不練,見敵即潰,加上文武不和,各自一心,既不能戰,也不能守。如有一二城池,官民同心固守,我軍為避免死傷,也就舍而不攻。這是我大清十幾年來的用兵經驗。因為今東犯賊,情勢非明朝官軍可比,所以臣反覆思忖,也不打算搶在賊之前攻佔北京。”

“九王爺想的很是。賊是我大清兵多年來未曾遇過的強敵,經九王爺一説,我心中明白了。”多爾袞接着説:“倘若賊來到北京的有二十萬人馬,我八旗兵也沒有這麼多。何況對敵作戰,必須看準時機,不可盲目用兵。看準時機,就是要避其鋭氣,擊其惰氣。賊目前鋭氣正盛,對北京志在必得,所以我以數萬八旗兵在北京城下擊二十萬鋭氣強盛之敵,很是不智。爭天下何必先佔北京?我國必須作好準備,看好時機,一戰殺敗強敵,才是上策。”皇太后在心中點頭,輕輕説道:“皇上年幼,九王爺身居周公地位,一切用兵的大事全靠你了。”聽到聖母皇太后又提到“周公”的典故,多爾袞心中一動,又接着説道:“臣不急於率兵南下,還有一層意思,也應該向太后奏明。”

“還有一層什麼意思?”

“十幾年來,我國每次派兵南下都在秋末冬初,不在耕時節。我國的八旗制度不僅是兵農合一,而且軍、政、農、百工都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兵農。漢人所説的寓兵於農,在漢人早已是一句空話,在我國卻不是空話。凡我大清臣民都編入八旗。開始只有滿八旗,後來有了漢八旗和蒙古八旗。多數八旗的人,出征打仗時是兵,不出徵就務農。所以每次派兵南下伐明,不在天,不在夏天,都在秋冬之間,場光地淨的時候。倘若誤了耕,夏秋再遇旱澇之災,就會動搖了立國之本。所以我已下諭全國,一面搞好耕,一面抓緊練,單等時機來到,立刻出徵。”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多爾袞面奏了眼下她最關心的軍國大事,一則釋去了她對戰爭勝敗的擔心,二則也增添了她的見識,三則她對多爾袞的滿腹韜略更加欽佩。當皇太極活着的時候,她在十五位子中的地位並不很高。地位最高的是她的姑母,也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人。建立後金朝以後,皇太極尊稱後金汗,姑母被封為中宮大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稱皇帝,姑母隨着晉封為清寧宮皇后。在皇太極的十五位子中,最受皇太極寵愛的也是博爾濟吉特氏家族人,受封為關雎宮宸妃,是永福宮莊妃的同族姐姐。皇太極同宸妃的情最好,用封建時代的話説可算是“寵冠後宮”所以在皇太極的眾多子中,論尊貴莫過於清寧宮皇后,論受寵愛莫過於關雎宮宸妃,而聖母皇太后原稱永福宮莊妃,居於中等偏上地位,對於國家大事從來不敢打聽,也不怎麼關心。自從皇太極突然病故,她的兒子小福臨被多爾袞等擁立為大清皇帝,她在一夜之間突然地位大變,上升為皇太后之尊。這樣一來,順治朝就同時有兩位太后,都姓博爾濟吉特氏。不過漢人大臣,按照漢人習慣,在小博爾濟吉特氏皇太后的稱謂前邊加上“聖母”二字,以表示她是皇上的生母。

聖母皇太后聽多爾袞面奏了軍國大計以後,又詢問了三官廟作為學堂的修繕情況,以及開學的儀注,以後每上學和下學的時間,沿途護駕安排等等,多爾袞一一奏明。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後十分滿意,不笑容滿面。這笑容更增添了她的青美麗,使多爾袞不敢正視。

多爾袞辭出以後,聖母皇太后立刻前往清寧宮去,將多爾袞面奏的軍國大計和小皇上讀書的安排都向正宮皇太后談了。她十分明白,她的姑母,即正宮皇太后,在兩黃旗將士們的眼中地位很高,她要鞏固小福臨的皇位,不能不依靠正宮皇太后的力量。另外,她畢竟是一位年輕寡婦,同多爾袞的來往應該隨時讓清寧宮皇太后清楚才好。

在一羣宮女的圍繞中,聖母皇太后體態輕盈地向清寧宮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多爾袞曾經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的神情,在心中想道:“他忘了我今是皇太后的身份!”福臨因為已經繼承了大清皇位,所以他的發矇讀書在盛京成了一件頗受臣民關注的重大新聞。開學的期是禮部衙門有學問的大臣擇定的,連同儀注及警衞辦法,都得呈請輔政睿親王批准,還得報到宮中,使兩位太后知道。因為小博爾濟吉特氏不僅認識蒙古字和國字(即滿文),還認識許多漢字,所以在宮中教育福臨的責任主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在開始上學的前兩天,聖母皇太后就幾次將小皇上抱在膝上,反覆地告訴他啓蒙讀書的重要道理以及有關的禮節和規矩。她想着她同小皇上原是無權無勢的孤兒寡婦,依靠睿親王對福臨全力擁戴,爭到皇位,才有今;她是母以子貴,得以享受太后之尊。於是她忍不住又一次對不很懂事的幼子囑咐説:“兒呀,你明天就要啓蒙讀書了。庶民百姓之家,聘請老師,讓孩子啓蒙讀書,也是一件大事。何況你是大清國的皇上,等破了北京之後你就是大清進關後的開國皇帝,是天下萬民之主。中國可不比遼東這個地方,兒呀,中國才是天下,地方廣大,人口眾多,又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你不讀書怎能做中國的一代賢君!”聖母皇太后在囑咐這幾句話的時候,想着不能對不懂事的六歲兒子吐出心中的千言萬語,不住落下淚來。她一方面多爾袞對她兒子的擁戴之功,佩服多爾袞是大清國的少有人才,另一方面也明白他是一個不好駕馭的權臣,在福臨長大親政之前,可能會有許多可怕的事情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中常懷着深深的憂慮,既不能對不懂事的福臨吐,也不能使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能向她的姑母清寧宮皇太后透半句。

到了福臨上學的這一天,福臨由母和宮女們打扮整齊,在鳳凰門內坐上繡有幾條龍的黃緞暖轎,被抬往相距不遠的三官廟去。轎子前後有侍衞保護。母和幾個宮女跟隨在後。因為今天是開學之,福臨在三官廟的大門內下了轎子之後,有禮部和鴻臚寺的幾位滿漢官員在院中跪接。然後他被單獨帶進北房正間,母和宮女們到另外一個房屋中休息。福臨在一張較矮的案子後南向而坐,小椅上鋪有繡龍黃緞墊子,背有黃緞椅搭。院子裏簡單奏樂。鴻臚寺官員和禮部官員進來,在皇上面前叩頭,然後兩位禮部官員在左右侍立,鴻臚寺官員出去將候立在學堂門外的四位御前蒙師帶引進來。師傅們在樂聲中向皇上行了一叩頭禮。樂聲停止。一位漢人禮部官員朗讀誦詞:我大清國應運龍興,開疆拓土,統一遼東,撫綏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半島,國基永固,物民康。誕育我皇,天資過人,值此天暖長、和景明,欽遵兩宮太后懿旨,為皇上擇師授讀,使皇上進德修業,成為堯舜之主,上達天心,下符臣民之望。

福臨雖然在宮中已經學會簡單的漢語,對於禮部漢人官員所朗讀的這幾句開學頌詞卻連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記着母后的囑咐:只是端坐不動,不要説話。

禮部官員朗讀了頌詞以後,退到一旁肅立。鴻臚寺官員引導四位滿、漢御前蒙師,在福臨的面前叩頭。禮部官員在旁一一介紹,使福臨知道這都是他的師傅,從今天起將有兩位師傅教他讀漢字的書,一位教他讀寫“國字”(滿文),還有一位專教他用筆學寫漢字。儘管這四位老師中有兩位都有花白頭髮和鬍鬚,但福臨驚奇地望着他們在畢恭畢敬地叩頭行禮,他卻穩坐不動。他牢記着母后的叮囑:他是大清皇帝,是滿、蒙、漢和朝鮮的臣民之主,不能對任何人還禮。

師傅們行禮之後,禮部官員、鴻臚寺官員、皇帝的師傅們,肅靜退出。

進來兩個宮女,侍候小皇帝從正間受朝拜的座位上下來,走到內間,也就是福臨後天天讀書寫字的地方。靠南窗有一張紅漆描金小長桌,上鋪猩紅細氈,氈上擺放着文房四寶。一個宮女將小皇帝抱起來放在鋪有黃緞繡龍厚墊的椅子上,又放了一個腳踏,使他的兩腳不會懸空。等小皇帝坐穩以後,一個宮女打開了一件長方硯台,開始研墨。另一個宮女將一個燃了木炭、擦得明亮耀眼的黃銅小手爐放在書案的右端,然後將牆角茶几上的銅香爐點着,轉眼間細煙繚繞,滿屋清香。

專教寫漢字的師傅恭恭敬敬地進來,向皇上深深一躬,站在書案一端,取出準備好的一張寸字正楷仿紙,上邊寫道: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聖天子,一土宇。

這幾句話大概起於唐代,經過宋、元、明三朝。鄉間蒙師教兒童寫字,習慣上寫這幾句話,取其筆畫簡單,容易書寫。真正意義,沒人能完全説清。按照大體偕韻,習慣上讀成三字一句。

“七十士”之後,本有“爾小生,八九子”等句,因為是教皇上寫字,所以都刪去了,改成“聖天子,一土宇”二句。雖然是泛泛的頌聖之詞,但是也反映出當時清國朝廷志滅整個中國的夢想。尤其添上這最後二句,曾經得到輸政睿親王的微笑點頭。

教寫字的師傅跪在長桌右首的矮几上,將仿紙攤在小皇上面前的紅氈上,按照三字一句,唸了一遍,只對最後二句解釋一下。又將一張大小同樣的略帶米黃的素紙蒙在上邊,又拿起一件雕有雙龍吐珠的碧玉鎮尺壓在紙的上端,然後教皇上如何執筆,如何膏筆。下一步是告訴皇上每個字的“筆順”他自己一邊講一邊寫個樣兒。這一道程序講完以後,他將他那半透明的米黃的素紙換了一張,請皇上試寫。

福臨第一次執筆寫字,到新鮮有趣,又到膽怯。雖是描仿,那柔軟的筆卻很不聽話。師傅有時不得不站立起來,走到他的背後,拿着他的小手,幫他寫一筆兩筆。福臨將一篇仿紙寫了一半,趕快停下來在黃銅手爐上暖一陣手,然後接着描仿。等到寫完以後,老師用宮女準備好的硃筆判仿。凡是筆畫比較順當的地方都畫圓圈,有的地方畫了雙圈。然後將判過的仿紙恭敬地放進黃緞的護書匣中,由宮女捧放在靠牆壁的紅漆架上。到一定時候,這些用來筆判過的仿紙,不但要送給輔政睿親王看,也要呈給聖母皇太后親閲。

專教寫字的師傅退出以後,母帶着兩個宮女進來,將福臨抱下椅子,讓他同宮女們玩耍片刻,吃了一點兒點心,喝了兩三口熱茶。教識漢字的老師進來了。母帶着一部分宮女肅然退出,只留下兩個宮女在室內侍候。福臨又被抱起來坐到椅子上。一個宮女遵照事前囑咐,從書架上取下來一本木版印刷的大字本《三字經》放在皇上面前。另一個宮女將書本展開。老師向皇上行了一個簡單的屈膝禮,在書案有端的矮几上跪下來,花白長鬚有一部分垂到猩紅氈上。他望着玉雕筆筒,向侍立的宮女使個眼。宮女取出來一把象牙尺子,放到他的面前。他拿着象牙尺子,開始從“人之初”讀起,讀了四句便停住了。他恭敬地告訴皇上,這是漢人兒童啓蒙必讀的一本書,書名《三字經》。簡單介紹以後,他就用象牙尺子,一個字一個字指着教皇帝認字。誦讀。使他大為驚奇的是:他只教了一遍,小皇帝竟然全能記住,可以用稚音背誦出來。他風聞聖母皇太后十分聰慧,通漢文,猜想到必是太后教皇上讀過《三字經》。但是宮中事他不敢打聽,只稱頌皇帝是天生開國治世之主,聰明過人。本來預定每天只教四句,現在索又教四句,共教了八句,而且每個字都認識清楚。

讀過了《三字經》以後,開學第一天上午的功課就算完了。小皇上休息片刻,乘小轎返回宮中。他先到清寧宮,向年長的清寧宮皇太后報告他放學回來了;隨即奔進永福官,撲進母親的懷裏,告訴母親他今天如何寫字,如何讀書。又説老師們都是老頭兒,如何向他叩頭,他坐着不動。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兒們也向他叩頭。他母親摟住他,十分動。想到他讀了書,將來親政,成為中國之主,不辜負她年輕守寡,教育幼主的萬般苦心,不覺滾出眼淚。她吻了吻兒子的臉頰,用淡淡的口吻説:“我的兒呀,他們都在你面前叩頭是應該的,你是天生的滿、蒙、漢各族的臣民之主!”這天中午,在三官廟中,以兩宮太后的名義,向為皇上啓蒙的四位滿漢師傅賜宴,禮部和鴻臚寺各有一位官員作陪。雖然只有簡單的幾樣葷素菜餚,一瓶薄酒,但這是皇恩,也就是官員們的無限榮耀,所以開宴之前,蒙師們都在樂聲中向北行了三叩頭禮。酒宴開始不久,又一次樂聲大作。滿漢官員們趕快肅立。一位鴻臚寺官員朗朗宣佈:“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賞賜御前蒙師銀兩。跪下,叩頭,山呼謝恩!”四位蒙師立刻向北跪下。一位禮部官員進來,雙手捧着一個朱漆盤子,上邊放着四個黃布小包,喊道:“四位御前蒙師接賞!”一位鴻臚寺官將四個黃布小包分給四位御前蒙師,隨後高聲贊禮:“叩頭!再叩頭!三叩頭!

謝恩!”四位御前蒙師涕零,顫聲齊呼:“謝恩!”其實,每個黃布小包中只有十兩銀子。當時大清國制度草創,一切學習明朝。對文臣正經恩賞,數目照例很少,其意義不在金銀實惠,而在榮耀。

從此以後,福臨每上下午都到三官廟上學,從不間斷。上午寫仿,讀漢文書;下午學寫滿洲的拼音字,讀漢文書。福臨本來就相當聰明,加上他母親在宮中用心教育,入學前他已經認識了三四百字,所以入學後的進步特別迅速。這種情況,首先使朝野各派人物增加了對幼主的向心力,把他看成了大清國的希望所在,同時也增加了聖母皇太后的政治分量。福臨雖然尚在幼年,但是在傳統的思想和情上他不僅是大清皇帝,也是兩黃旗的旗主。從三官廟中傳出了幼主讀書聰慧的消息,使兩黃旗上下人等大為欣

甲申年的初,盛京城中,大清國的朝廷之上,就這樣始終保持着難得的寧靜氣氛。可是到了三月下旬,由北京傳來的一連串緊急探報,突然間將盛京的寧靜氣氛打破,中國關內外的歷史也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