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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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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賭坊今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闆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着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着扇子,捶着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着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志的樣子,個子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只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几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頭髮絕少女,那樣的髮讓人一望而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着鮫人出頭面?要知道、在滄帝國的條令中,鮫人只能呆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或者私養的內室,絕不許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個少女彷彿卻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口口聲聲叫着主人,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着,鄙夷地笑。

“夫人,蘇摩少爺醒了。”掌扇捶背的丫頭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採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伺候少爺洗漱過了麼?快些來這裏就餐。”採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着,臉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見採荷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説,別見了鬼似的!”採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蘇摩少爺的銀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口,“怎麼回事?”採荷蒼白着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爺房裏、就看見銀兒着身子死在牀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牀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麼…怎麼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説、難道説…”

“的確是我殺的。”還不等採荷回答,忽然雅座珠簾掀起,一個聲音漠然回答。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見傀儡師走進來,木無表情地回答着話。她連忙揮手讓採荷退下,放下簾子,上去了他進來,恭謹地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徑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着他的雙眸,驚喜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兩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的眸子黯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如意夫人看着眼前的人,眼裏滿是喜悦:“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遠不能解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説了一句,眉目間有説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着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對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麼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麼?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臉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眼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温暖…我很滿意。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着女人、晚上我就睡不着。”

“…”如意夫人聽到他那樣恍惚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年輕的傀儡師睜着空茫的眼睛,擺懷裏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着蘇摩懷中的偶人,口驚呼,“它、它怎麼在笑!它、它怎麼和當年的蘇諾少爺一摸一樣!”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説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東巴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説抱着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説人血才夠暖…”如意夫人倒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着面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地:“你説、你説什麼?——你説,蘇諾少爺活了回來麼?他、他不是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麼?”

“他是死了…一生下來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當作貓狗玩,很快就死了。”傀儡師撫摸着小偶人的秀髮,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蘇摩彷彿孿生兄弟,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裏腐爛掉。我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着,讓它動起來,像活着一樣,到哪裏都帶着它…”

“天啊…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心底寒冷起來,低低驚呼。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制…它快要離我了、怎麼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智從崩潰邊緣拉回來,“蘇摩少爺!”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着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相信自己什麼都能行。很快復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説話。”

“復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復國,復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呢?為什麼要我復國?我不幹了。”如意夫人震驚地看着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着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修煉着的麼?”

“為這個麼?”有些恍惚地,傀儡師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臉來,大笑,“英雄?可笑…為什麼?難道因為我着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麼?”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面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彷彿透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在耳側詭異的低聲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看到對方不解的神,蘇摩再度大笑起來,懷中的偶人再次隨着他裂開了嘴巴,一起笑得詭異。蘇摩抬手,指指自己:“還不明白麼?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還不明白麼?”

“蘇摩少爺!”恍然明白了,如意夫人臉雪白,不知道説什麼好、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抬頭看着那張容絕代的臉,然而美婦眼神卻是絕望的,“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