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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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好多年,她也沒有再碰見那個孩子,直到那天霍圖部的一羣牧民孩子忽然擁進古墓,將她驚起——在一羣高大的砂之國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裏面一個瘦小蒼白的少年,淺的頭髮,略深的五官,蒼白的膚——顯然是冰族的孩子。她警惕起來。
然而在一羣孩子開始打架時,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那樣的黑暗中閃爍着冷光,不顧一切搶奪抗爭的眼神…儘管活了那麼多歲月,她依然能清晰地從記憶中迅速找到同樣的一雙眼睛。是那個孩子回來了麼?微微笑着,慕湮如同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一樣,輕輕摩撫着帝國少將的頭髮:“是的,我一開始就認出你了,煥兒。”雲煥有些茫然地低聲問:“為什麼您從來不説?我以為您早就忘了…”
“那時候你還小,我想你也不願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夢,是要等長大後才敢回頭去看的。”慕湮嘆了口氣,輕輕將他的袖子卷下來,蓋住傷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説。我以為這個孩子也早不認得我了呢。”
“怎麼會不認得…一眼就認出來了。”雲煥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那個笑容和他的裝束大不符合,“我怕説了,師父就會識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趕走了。我那時第一次求人,好容易葉賽爾他們才答應不把我的身份説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微笑起來,伸指彈了他額角一記,“怎麼看不出?你看你的眉眼、頭髮和膚…沙漠里長大的牧民沒有這樣子的。”滄帝國的少將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了。
“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收你入門。”空桑女劍聖點點頭,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慨,“劍技無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鮫人也好,只要心地純正,天份過人,我想就已經夠了。你沒有武藝的時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謂的賤民;若有了劍聖之劍,應能為這世間做更多。”
“…”雲煥忽然沉默,沒有回應師父的話。要怎麼和師父説?當年僥倖生還,回到空寂城後,尚未完全恢復的他就主動要求和鎮野軍團一起去曼爾哥部裏,憑着記憶將那些劫持過他的殘餘牧民一一指認出來!
那些從帝國軍隊的剿殺中逃的牧人,被孩子用陰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屍體掛上了絞架,如林聳立。他反覆地在人羣中看,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一個當初折磨過他的人。手腕上的傷還在潰爛,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爛了。後來遇到葉賽爾他們,並不是他心懷仁慈而不曾報告軍隊,而只是這個被族人孤立的孩子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緩解寂寞,同時也讓自己變得和那些賤民一樣強健。
同樣也因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打贏那些同齡人,他是有機會贏的。如果像童年那樣,遇到了沒有任何贏面的敵對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空寂城,去報告有暴民襲擊冰族,然後和九歲時那樣,帶着軍隊去指認那些賤民,讓他們的屍體在絞刑架上腐爛。
他並不是個心懷仁慈的人,從小就不是。許久,他才轉過頭,看着石室的某處,輕輕道:“師父,我真的不想讓您失望。”
“那麼你就盡力,”慕湮彷彿知道弟子心裏想的什麼,眼神也是有些複雜,“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對的。”
“是。”雲煥低下頭去,用力握緊了劍。
“煥兒,你一定知道師父最後會如此對你説吧?”慕湮驀然輕輕搖頭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所以一開始,你就沒打算瞞我什麼。你知道師父最後一定不會怪你,更不會殺你,是不是?”
“師父自小疼我。”雲煥的眼神微微一變,只是低聲回答。
“但我同樣也疼西京他們,”慕湮的臉依舊是蒼白,“看到你們自相殘殺,師父心裏很疼。”
“那是沒辦法的事,”雲煥沉默片刻,輕聲道,“而且我們都長大了,各自的選擇和立場都不同。師父不要再為我們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是最要緊的。這一戰過後,如果我還活着,一定回古墓來看您。”
“你如果回來,就證明西京和白瓔他們一定死了。”慕湮搖着頭,喃喃低語,忽然苦笑起來,“煥兒,煥兒…你説為什麼一定要變成這樣。這個世間本來不該是這樣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該驅逐你們一族;百年前,你們同樣不該將空桑亡國滅種;現在,你們三個更不該拔劍相向!一切不該是這樣。”
“可那都是沒辦法的事。”滄帝國少將低下頭去,輕輕重複了一遍,“不是他們殺我們,就是我們滅了他們——只有一個雲荒,但是各族都想擁有這片土地。只能有一個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隸。我們冰族被星尊帝驅逐出去,在海外漂幾千年,能迴歸到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夢想…我們沒有錯。”
“我不知道是誰的錯。”那樣長的談話,讓慕湮顯得疲憊,她苦笑搖頭,用手撐住了額頭,“我只覺得這個世間不該是這樣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對是錯?很久以來,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人死後,我想了那麼多年,還是沒有想通…煥兒,你的師父其實是個很沒主見的人啊。”雲煥忍不住微微一笑:“弟子很早就發覺了。”
“真是老實不客氣。”慕湮笑叱,眼裏的惘卻層層湧起,“因為師父知道自己是個沒主見的人,所以除了劍技,不敢教你什麼,總覺得你將來會遇到能引導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帥很提攜我。”説到那個名字,微笑的神忽然凝聚,變成鐵灰,一字一句都是經過思考後説出的,不似先前隨意,“他是所有軍人的榜樣。”
“真是榜樣啊…學得十足。看你那時候抓起鮫人就擋的舉動,都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煥兒,如果殺人是你唯一的技能,那麼我真是一個失敗透頂的師父。”空桑女劍聖忽然冷笑,不再説下去,“去做飯吧,你一定餓了。”雲煥站起身,剛回頭的時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麼時候湘已經到了拱門外面。鮫人動作一向輕捷,而自己方才和師父説得投機,居然沒有察覺這個傀儡已經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傷也還在滲着血,卻跪了下來。
“去做飯。”雲煥只是吩咐了一句,剛想走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了下來,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個東西扔給她,“把這個抹上,別讓肌膚乾裂了。”
“是。”湘的神木然,接過那個盛了油膏的貝殼,退了下去。
慕湮只是看着,等鮫人走開了,微笑對弟子説:“看來你很愛惜她呀。”
“答應了飛廉那傢伙。”雲煥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湘是他的鮫人傀儡,調借給我而已。偏生他把傀儡看作寶貝一樣——有什麼辦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帳。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飛廉?”慕湮微微點頭,笑,“你的朋友?”帝國少將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彷彿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過是講武堂裏的同窗罷了,一起出科的。最後的比試裏我差點兒輸給他。”
“誰能勝過我的煥兒?”慕湮也不問,只是點頭,“不過難得你還顧忌一個人啊,以為你們情不錯。”雲煥嘴角浮起復雜的笑意:“怎麼可能。他是國務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詫異。
“而我是巫彭元帥一手提拔上來的。”雲煥搖了搖頭,冷硬的眉間有一絲失落,“我們不是同盟者,註定沒辦法成為朋友。”看見弟子在説到這些話時,眉間有陰鬱的神,慕湮便不再多問,轉開了話題:“煥兒,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沒?”愣了一下,雲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去年剛訂了婚事。”
“哦?是什麼樣的女孩?”慕湮眼裏湧動着光芒,歡喜地笑了起來,“會武功麼?情如何?長得美麼?”
“一般吧。”雲煥側頭回憶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個聰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親,她是巫即家族二房裏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其母本是巫姑家族的長房幺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格:隨口説一般,那便是很不錯的了——但卻不知雲煥這樣介紹未婚的家世究竟為了説明什麼,便反問,“庶出又如何?”雲煥愣了一下,才想起師父多年獨居古墓,當然不知道帝都百年來深蒂固的門閥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從何説起。自從冰族在智者帶領下重新回到雲荒,奪得天下。智者成為幕後的最高決策者,但極少直接干預帝國軍政。所以在國務上,以“十巫”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權力被代代傳承下去,成為門閥世家。世襲製成為培植私家勢力的工具,從而造成任人唯親的惡循環,也讓外族沒有機會接近權力核心。
雲家本來沒有機會從這樣一個鐵的秩序中出頭——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聖女觸犯了智者大人,遭到滅族的懲罰;如果不是雲家長女雲燭成為新的聖女,並得到了智者大人的寵幸,賜予“巫真”的名號——雲家説不定仍被放在蠻荒的屬國,難返帝都。
而巫彭元帥——那個和國務大臣巫朗多年來明爭暗鬥的人,殷勤扶持雲家姐弟,也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雲燭是他推薦給智者大人的,自當成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煥以不敗的驕人戰績從講武堂出科,在軍中成為他對抗巫朗家族中飛廉的王牌。
這樣錯綜複雜的事情,如何能對師父説清楚?可令雲煥驚訝的是:雖然是略略提及,看似不曾接觸過政治權謀的師父竟沒有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
“這八九年,真難為你了。”聽着弟子看似隨便地説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抬手輕撫弟子的頭髮,“煥兒,你這是夜與虎狼為伴啊!”雲煥肩膀一震,詫異地看向師父,心口湧起説不出的刺痛和喜悦——這一切,他本來從未期望師父能懂,而她竟然懂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欣。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雲煥雙肩上,看着戎裝弟子眉目間冷定籌劃的神,忽然間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你説這些話的時候,和語冰簡直一模一樣——煥兒,你一定要小心。伽藍城裏,也只有城門口那對石獅子乾淨罷了,什麼樣的人進去了,最後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語冰那樣的人。”
“師父?”那個名字讓雲煥一驚,抬起頭看着師父。雖然慕湮極少提起以前,但過去那三年裏,每到一月三十,都會默默對着伽藍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雲煥不敢打擾,只靜靜看着輪椅上的師父,偶爾會聽到那個名字:“夏語冰”夏語冰。少年默默記住,曾暗自去追查過這個名字。雖然滄建國後,對前朝的事情諱莫如深,但晉升少將後,雲煥能出入帝都皇家藏書閣,終於在空桑史記裏,找到了這個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糜爛頹廢的王朝裏,唯一閃耀奪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御史夏語冰,一生清廉剛正、深得天下百姓愛戴,傾盡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訓行太師,最後卻被太師派刺客暗殺。其後延佑三年,一直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帶領下,再度踏上了雲荒。十三年後,帝都伽藍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於九嶷,無城開,十萬空桑遺民消失於地面。雲荒在被空桑統治六千年後,終於更換了主人。那個曾試圖以一己之力重振朝綱的年輕御史一生願望最終落空。但他也是幸運的,沒有親眼看到這個國家的覆亡。不過,夏語冰的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兒,最後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遺腹子塬被青王收養,伽藍城破之時,作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個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關於“慕湮”的記載。
合上那捲滿是灰塵的《六合書》,戎裝的少將坐在滿架的古籍間,抬首沉。他無法追溯師父的往事。雖然他曾那樣急切地想知道她的一生,但百年光陰將許多事情阻隔。在那個女子叱吒江湖的時候,冰族還在海上顛沛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不是劍聖門下秘傳的“滅”如果師父不是這樣在古墓中沉睡——按照世間的枯榮轉,温柔淡定的師父早已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裏的少年…當雲煥回過神的時候,耳邊卻聽到這樣一句話:“權勢、力量、土地、國政…你們血管裏天生就着這些東西。無論出於什麼初衷,到最後總會捲進去。你們堅信自己做得都對,都覺得有能力達到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為伴,最後不擇手段了。”那樣的話,讓少將渙散的思維一震,重新凝聚起來。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夠了解師父——他本來沒想到會從沖淡的師父口中吐出這番話。
“但到最後,你們實際成為的那個人和你們想成為的那個人之間,總是不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目光卻落到別的地方——但這樣的話聽在耳中,雲煥心中不悚然。
“師父。”雲煥勉強開口。
“煥兒。”空桑的女劍聖恍然一驚,苦笑起來,眼裏是擔憂的光,“小心那些傢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時候便百般對你好,如果有朝一用不着你了,轉身就會把你扔去喂狼!”
“沒關係,弟子能應付。”他抿了一下薄,轉瞬間將心裏湧起的情緒壓了下去,“雖然現下遇到一些難題。”説出這句話的時候,冷氣悄無聲息地入他的腔。終於順利地不動聲拋出這句話了,説到底,他費盡周折來到這裏,不就為了這句話?
“出了什麼事?”果然,慕湮一聽就關切地蹙起了眉頭,“煥兒,我就知道你不會隨便來博古爾沙漠——遇到什麼難事?快説來給師父聽聽。”
“我奉命來這裏找一樣東西。”帝國少將坐在師父榻前,慎重而冷定,“如果找不到,就得死。”慕湮吃驚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麼東西?”
“純青琉璃如意珠。”雲煥立刻回答,彷彿想起這是機密一般,忽然住口。
“純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劍聖手指一震,極力回憶着,“是那個東西?傳説中龍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滅了海國,鎮蛟龍於蒼梧之淵後,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藍白塔頂端?據説可以保佑全境風調雨順。難道滄建國後丟失了這顆寶珠,以至於要你千里來追回?”雲煥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多年來,伽樓羅金翅鳥的研製一直是帝國最高的機密,而純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讓師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個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的內核,只怕她也會猶豫幫不幫他。決不能讓慕湮得知如意珠的用途——但讓他對師父公然説謊,還是辦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是了,這是軍務,你不便多説。”他只是略微沉,慕湮便了解地點頭,關切詢問,“你應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調用鎮野軍團啊…”雲煥低頭苦笑:“那樣大的荒漠,靠一支軍隊大海撈針有什麼用。那個死令是有期限的。”鎮野軍團雖能維持當地秩序,但他也知道軍隊是不得民心的。他只差直説出那一句話“在這片大漠上,論人脈,在民間誰能比得上師父?”這件事上,依靠鎮野軍團本不如藉助師父多年來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剛接到這個任務時,腦子裏立刻浮現出的想法。
“多久?”慕湮的手慢慢握緊。
“一個月。”
“一個月…”女劍聖眉間有沉的神,緩緩抬頭看着窗外一方藍天,外面已漸漸黑下去,“時間是很緊啊…”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語速,慢慢回答,覺自己的聲音如冷而鈍的刀鋒,然後他強迫自己,站起了身轉向門外,“湘應該做好飯了。”慕湮蒼白的臉上,神情一再變幻,在弟子走出內室前忽然叫住他:“今天晚上,附近各個部落的牧民都會來墓前集會,答謝我為他們驅走魔,”空桑女劍聖對着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到時候,我拜託各族頭人替我留意——都是悉大漠的人,説不定能有所收益。”
“多謝師父。”終於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諾,帝國少將霍然回頭,單膝跪地,卻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