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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親視疾慷慨臨危地代飲茶勇毅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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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吳六一與何志銘在密室計議的時候,輔政大臣鰲拜府的鶴壽堂中幾個人也在搜索枯腸。對面水榭中家養的戲班子在台上起勁地做戲,戲中人影兒在結了冰的池水上晃動,可是大家都無心去看,什麼詞兒一句也聽不見。

鰲拜、班布爾善、訥謨、泰必圖、葛褚哈、濟世,還有穆裏瑪,個個熬得眼圈通紅,但卻毫無倦意。鰲拜自年前稱病,已又是兩月有餘。此刻,正舒適地半躺在榻上,閉目靜聽眾人議論。

在乾清宮動手除掉老三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因為穆裏瑪、訥謨總掌乾清宮侍衞。康熙常朝務,幾乎每必去,在這裏動手是再合適不過,剛才班布爾善又提出封閉隆宗、景運二門,斷絕宮內通,引起了大家的爭論。

穆裏瑪最看不上班布爾善那樣搖鵝扇的架勢,站起來大聲説:“承乾殿的隨值侍衞,都是咱們的人,何必多此一舉,叫老三疑心?”泰必圖一反往常態,非常沉着地道:“毓慶宮的情況不明,萬一對方預有準備,我們將怎麼辦?”

“硫慶宮?”葛褚哈道“那裏只有一條道通前面景運門,老三敢進去,咱們把乾清宮、承乾殿侍衞全調過來,這麼一圍,困也把他困死了!”濟世不緊不慢地了一句:“不不不,這種事只可速決,緩一步便成千古之恨。”

“濟世兄説得對,”鰲拜忽然開口道“所以宮門一定要封,而且要用最得力的人幹這件事。”訥謨道“泰必圖大人就很合適。你是兵部侍郎。現掌大印,調一哨兵謹守景運門,策應乾清宮,外截勤王侍衞,內殺逃竄太監。況且那些兵與你都,只消假傳聖命説有人作亂,大家都會跟着你幹起來。”

“我!”泰必圖微微一震,瞧了班布爾善一眼,笑道“我怎麼擔得了如此大任。九門軍都是鐵丐的人,他不肯放行,不肯相助,也是枉然吶。”

“走到這一步了,還想退?”葛褚哈揚手道“你身後是萬丈深淵!”

“我並不要退,”泰必圖冷冷道“我説的是實情!”

“好了好了!”穆裏瑪有些不耐煩“葛褚哈來堵景運門,成麼?”

“好,我來堵!”葛褚哈大包大攬“有我在總不會連一扇大門都關不上!那吳鐵丐該由泰侍郎對付了吧!”班布爾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中堂十萬銀子,已打發了這個乞丐!但姓吳的決非十萬可買,只要能買下一條緩兵之計,買他個慢兵之心就值得了。咱們也不求他助我,只要他無備於我,大內之外的事就全可放心了。”他用眼風掃了一下在座的人“這怕真要偏勞泰必圖侍郎了。你要率兵接管九門提督府,兵權到手,斬了鐵丐,策應宮中,那就萬無一夫了。”鰲拜坐直了身子道:“不去掉這一隱患,辦起事來便有後顧之憂。”他輕咳一聲,接着道“拔了這顆釘子,主權便在我手,宮裏一時不濟也不要緊。緩急有恃,憑這份功勞便值一個郡王!”

“郡王”兩個字像電一樣,擊中在座所有的人心,眾人無不一震。泰必圖不好意思地笑道:“郡王我是承受不了的。——到時候我以兵部堂官的身份接管了這個衙門就是!”

“憑你?”穆裏瑪聽到“郡王”二字,也覺耳熱眼紅,將帽子一摘向几上一摜道“那鐵丐眼裏有誰,睬你不睬你都難説呢!”泰必圖卻冷冷一笑頂了回來“穆兄以為我的劍砍不了人頭麼?”班布爾善見穆裏瑪有爭功之心,怕他們鬧起糾紛,忙岔開話“世兄!”

“自然不能叫泰大人空手而去,他當然是以欽差的身份哪!”説着,用手輕持短鬚格格地笑起來。

大事議定,眾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方往下説時,門上一個戈什哈跑得氣吁吁,滿頭是汗地報道:“稟、稟中堂,聖駕已經到府!”霎時空氣變得像凝結了一樣,滿屋人涼得臉焦黃,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帶了多少人?”班布爾善急問道。

“總共五個,不許奴才通報,説是要看看中堂的園子,一邊走一邊説笑。這會兒怕快到西花廳了。奴才怕主子沒準備,斗膽先來告訴一聲兒。”鰲拜已完全鎮靜下來,笑道:“好快的腿!你們都回避一下,我去接駕!”

“歪虎呢?”班布爾善又問道。

“他…他昨兒夜裏出去,還沒…沒回來!”那戈什哈忽然有點狼狽,結結巴巴他説道。

鰲拜和班爾布善換了下眼,和顏説地道:“你去侍候着吧!”那戈什哈方退出,班布爾善一改從容不迫的氣度,手忙腳亂地對大家説,咱們從這邊去,各從東角門裏回府!”又對鰲拜耳語幾句。抱起那個毒藥匣子更隨眾人去了。

康熙這次造訪鰲府,是經過周密考慮的。他覺得在大動手之前,必須探觀一下這位稱病不朝的大臣,製造一種君臣和睦的氣氛一是可以穩定一下外臣忐忑不安的心情,顯示朝廷的政局穩定;二是可以示恩於中外,更顯鰲拜謀逆之罪;同時也免了後世口舌,説他這個天子“不教而誅”便是吳六一那邊,也好讓他知道當今皇帝並不是柔弱無能之輩。為安全起見,事前又密令魏東亭幾個打探實在,京內軍兵勇確無異常動靜。一切準備停當,又由內務府記檔後,這才輕車簡從,直趨鰲拜府,隨身只帶了張萬強和魏東亭、穆子煦、郝老四、犟驢子幾個人。魏東亭還是大不放心,幾乎把索尼府裏的親兵全數帶來,化裝成老百姓,散在鰲府周圍。

此刻,康熙興致極好,他頭上戴一頂黑冠,身穿藍緞子面的天馬皮袍,外罩石青江綢面的馬褂,一的明黃盤龍套扣,顯得神抖擻,氣字軒昂。一干人在園中走走停停,康熙不住地指手劃腳,説這邊假山砌得好,那邊亭子造得沒章法。魏東亭幾個人心裏卻捏着一把汗。

來到鶴壽堂對面水榭旁,台上的戲演得正熱鬧,抬眼看對岸時,幾個侍候的丫環遠遠侍立在堂外東廊下。只鰲拜一人,穿着駝綿袍,外套青緞馬褂,足蹬皂靴,翹着二郎腿半依竹椅看得入神,竟似沒有看見康熙一行。魏東亭招呼時,康熙一扯袖子止住了他,繞過池子徑向鰲拜走去。

“相公安樂!”康熙忽然在背後説道。

鰲拜猛地一驚,回頭見是康熙,一翻身起來,伏地叩頭道:“老臣不知聖駕光臨,未及候,望乞恕罪!”

“卿何罪之有!”康熙笑着扶他起來:“身子好嗎?”鰲拜揮手止住了戲台上的戲文,笑回道:“用了皇上賜的藥,已是大見功效。”一邊伸手將康熙向鶴壽堂裏讓。

魏東亭,搶前幾步先進入堂內,細細打量裏頭的陳設。堂內的陳設也不甚豪華,靠牆一溜兒俱是楠木書架,大廳當中只擺一張檀木長几,周圍散放着幾張椅子,只門後不顯眼處放有一人來高的鍍金自鳴鐘,算是室內最氣派的奢侈品。門放着一張大木榻,鋪着大紅猩猩氈,兩頭壓着兩個泥金紅繡氈枕,可依可靠、可坐可躺,無論何種姿勢,都可看到對面水榭的全景。魏東亭暗道“這老兒真會享福!”眼風掃處,卻見西邊枕下有些異樣,疾步上前用手一摸,覺得有個硬硬的物件,出一看,卻是一把冷颼颼、亮閃閃、寒氣人的潑風長刀!”恰好鰲拜、康熙二人聯袂而入,見魏東亭手握長刀站在榻前,不驚呆了。穆子煦等三個人倒一口涼氣,一齊將手伸向刀,目視鰲拜!

魏東亭出這把長刀,望着令人膽寒的鋒芒問道:“中堂!這…這是何意?”鰲拜並不驚慌,他抬起頭苦笑道:“若是皇上預先知會,要駕幸奴才府邸,就這麼一條,也就夠治我滅門之罪的了。”康熙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小魏子,你是個漢人,哪裏知道我們的規矩!我們滿州人刀不離身,身不離刀。——入關以來很少有人能像鰲中堂這樣遵從祖制,朕正下詔切責呢——還不快收起來!”魏東亭將信將疑,取出刀鞘合上,掛在靠近自己的書架上,這才驚魂初定,笑道:“我還以為中堂大人不想叫爺和我們兄弟回去了呢!”

“虎臣,有你這個趙子龍,還怕我這黃鶴樓嗎?我早年從龍入關,不敢説身經百戰,卻也是殺人如麻。這半年卧病在牀,常覺得如有鬼神驚擾。有人就教我這麼個鎮魔的方子,置刀於枕下以壓。説也奇怪,倒是靈驗的。不想今卻驚了聖駕。”康熙擺擺手,不讓他再説下去,自己順勢便坐了榻的西頭。憑鰲拜如何桀驁不馴,此時也要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便自在下頭一張椅子上坐定,叫道:“素秋!”史鑑梅答應一聲,姍姍而入,給鰲拜道了萬福,驚異地抬頭看了一眼上頭坐的康熙,也蹲身施了一禮,垂手侍立待命,鰲拜吩咐:“看茶來!”鑑悔忙躬身道:“是!”抬腳便走。

“不用了!”坐在上首榻上的康熙開了口:“我和你主子議一件事便去。況且他在病中,我也在用藥,不宜吃茶。”鑑梅看了看鰲拜,井無收回成命之意,笑着蹲了身子打個萬福,仍去了。康熙望着她的背影笑道:“連朕的話都不聽,好厲害!”鰲拜笑道:“臣以軍法治家,她豈敢違命?再説她也不知您就是皇上啊!”康熙默謀一陣説道:“朕來你府上,一來是瞧瞧貴恙;二來麼,是與你議一下,西海彎子失火燒了御亭的事,巡防衙門的馮明君是有錯的,朕以為下旨申飭一下也就夠了,何必一定要降調呢?”

“西海子乃御苑重地,宮森嚴,竟然出了這等事,不但馮明君,就是老臣也難辭其咎,豈可擅自寬宥?”

“懲戒是可以的,”康熙堅持道“罪不當重罰,罰重了,不能服其心。為此叫他出缺是過分了些,朕以為罰俸半年也就足了。”鰲拜笑道“八十兩銀子,那叫甚麼懲戒!我朝奠基未久,無論獎懲,俱要從嚴,方能教他於後世。對馮明君臣不讓他出缺,調他做個九門提督也就足了。”

“哦…”康熙問道“現任九門提督是…”他好似一時想不起來。

“吳六一!”鰲拜心裏暗笑,將身子稍稍前傾,答道“太宗時就是有名的虎將。只可惜有人告他在南陽時,曾與前明唐王有甚麼瓜葛,所以委屈至今。”

“這等捕風捉影之言,也竟有人相信!”康熙不由嘆息一聲。

“所以臣以為這個職位實在委屈了他,擬將吳六一調到兵部暫任侍郎。他出的缺由馮明君補上。”這番話的確是無懈可擊。康熙手裏捻着朝珠沉不語,遠遠見鑒梅端了茶來,便起身道:“這又不是甚麼急事,你先叫他們草一份詔書,朕再參酌罷。你今個也勞乏了,過幾再議。”説着便起身“今兒還要隨太皇太后去鍾粹宮拜佛呢!”鰲拜忙起身道:“還早呢!拈香要到戌時,皇上輕易不來,今一到,滿門榮耀,哪能連茶都不用一口?”見鑒梅已經進來,便道“素秋,這便是當今萬歲爺,還不趕快奉茶!”鑑梅聽見説,急忙跪下,雙手將托盤舉到頭頂上,右腿膝行近前説道:“奴才方才不知是萬歲爺駕到,這裏再請金安!請用茶!”

“罷了,”康熙道,一邊伸手從上面端起茶來“不過朕這幾正在用藥,忌茶。美意難卻,朕觀賞一番也就是。”鰲拜道“不妨事,聖上雖極尊極貴,只怕也未曾嘗過這個茶。”他似乎不在意地端起其中一杯,呷了一口道“此茶名曰‘女兒茶’——”康熙方聽一句,失聲笑道:“女兒茶有什麼稀罕的,明兒叫張萬強送一擔來賞你!”——啊,此茶又名‘閨貞茶’”鰲拜又補上一句“是從杭州君山上採來的。茶吐尖時,由閨中未聘之女,清晨冒踏霜,選取上等尖旗數片,採得之後噙於口中。只有佳婿嬌客初登岳家之門才能嚐嚐。餘者連見也難得一見。臣先時督師江南,出重金數千兩,僅得二斤有餘,大內又到何處尋得一擔來賜臣!”鰲拜講得煞有介事,鶴壽堂中眾人聽了無不咋舌。

“真是聞所未聞!”康熙笑道,端起杯來仔細端詳,疑惑道:“也不見得如你説的那樣!”鰲拜哈哈大笑:“虧你做了皇上,竟不會吃茶!——此茶與常茶不同:一遍衝下味淡明潔,二遍清香鬱,三遍衝下旗開葉展、紅雲漫杯。再飲第四遍也就無趣了。”一邊興致他説着,一邊品嚐手中的茶。連穆子煦一干人也聽得目瞪口呆。

康熙尚在猶疑,這杯茶吃還是不吃?卻見魏東亭笑地上來請安道:“閨茶無丈夫,奴才無室。求主子將這茶賞賜奴才飲了吧!”康熙笑道:“也罷,”魏東亭單膝跪地,雙手接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笑道:“也不用二遍三遍地衝了!”

“好!”鰲拜不無慨地道“魏大人可謂快人快!倒不怕吃了女兒茶,五更見羅剎!”魏東亭笑道:“中堂大人尚且不怕,我魏某有何懼哉!”康熙抬頭看了看天,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省得太皇太后惦記着。”

“也好!”鰲拜正道:“聖上今駕幸奴才府,真是蓬篳生輝,奴才的沉痾竟也痊癒了,這都是皇上恩澤所致。再過數,奴才當入朝視事,再謝聖上的隆恩!”康熙也欠身説道:“先帝所遺四位輔政大臣,眼下只有你一人得用,且安心養病,善自珍重。”説完,康熙便帶着五個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