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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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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發現伊農私下説話很正常。但談話對象超過兩個,他就結巴了。

徐北方説口吃現象有着古老歷史。早在兩千多年前,古希臘大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專門研究過口吃。説口吃是人的四種基本情緒發生混亂的結果,即喜怒哀樂彼此廝扭。

伊農不樂意了,反駁説自己的喜怒哀樂特別規矩,向來不發生什麼混亂。伊農吃力地辯解道:“用用用醫學來解釋口吃,不過…是極簡單的病理:因因因為口腔送氣不足,不不不能把要講的話音連續發出。就就就這麼回事。”陶小童對這個討論發生了興趣。她認為口吃源於初學語時。一般兒童都是模仿父母説話,如果父母説話過分的快和利,必然使孩子學語時急躁。要不就是父母過分嚴厲,在他們面前,孩子始終畏縮,所以説話便遲遲疑疑,久而形成口吃。

徐北方説陶小童只是一般邏輯推理,缺乏名家理論做依據,如弗洛依德神分析學派的專家指出,人的敵意或焦慮使語言表達發生阻礙——也就是結巴。他們認為,口吃是一種疾病。

伊農抗議他總把這問題往神病上扯。

“是疾病,不是神病。”孫煤幫徐北方解釋。好半天她因不上嘴而不悦。在大家爭論“蟬”字時,她認真查了字典。她不得不承認,體育學校畢竟不是訓練腦子的地方。她認為陶小童這時簡直洋洋得意,跟徐北方有來有往地爭論。他倆幾乎甩開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有糊里糊塗跟着傻笑的份。

伊農口吃得更兇,往往張好多次口都發不出音,所以沒等他有效地駁證,女兵們就一齊哈哈大笑,笑得他捶頓足。徐北方再趁機加強攻勢,認定口吃決不是口腔缺陷而是神缺陷,起碼是腦子有問題。陶小童馬上接着説,她曾看過一位外國神病大師著的書,説口吃是大腦的兩個半球體爭奪對語言的控制權,而造成的衝突;這衝突使發音器官無所適從,便出現口吃。

伊農被種種玄而又玄的學術分析差點氣瘋。他臉成了紫,嘴一齜一齜出那顆虎牙。他這樣子更讓女兵們開心。陶小童覺得他有點可憐,便安他説:世界上十四個人中就有一個口吃,他大可不必到孤獨。

然而徐北方卻咬着疾病不放。

“我不是神病!”伊農突然喊了一句,把大家嚇一跳。他這句話説得不能再利了。他忽然倒一口氣,又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這叫作一剎那的神癒合。”徐北方立刻又手舞足蹈地講解“這説明疾病的不穩定和神秘。它往往出現一剎那令人意外的靈光。所以口吃現象在當今世界仍是神病學與心理學的疑謎。有的神病學者專門設立研究口吃的學科。”見伊農又在椅子上聳了幾聳,他雙手—按:“你別一聽神病幾個字就難受。用國外神病專家的説法,每個人都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神病。所以國外平均每個神病大夫要負責二十五個人的心理健康。伊農同志,這有什麼不合情理呢?”團支書王掖生真的被人忘得一乾二淨,連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他開始認為他們不像話,撇下他和一大堆文件去討論結巴問題。漸漸他聽得有點入神了,覺得那不是胡説八道,那是一些深的學問。他覺得徐北方這人稀鬆散漫,但那個聰明勁還是討人喜歡的。他就憑這點討人喜歡。他幾次想打斷他們的討論,但忍住了。他莫名其妙地到一點膽怯,或説是自卑。

團支書第一次到有種奇妙的東西在引他。他默默坐着,裝作心不在焉,其實他對每個陌生的詞彙都抓住不放。

正式的批判會在飯堂裏舉行。

炊事班長吳太寬讀批判稿時大哭。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為什麼。他總想找個合適地方發作一下。他批判稿中聯繫到苦難的家史,説他家過去從來吃不起,最了不得就是到屠宰場些豬尾巴回來吃。他是為這哭嗎?不是,他還想到母親的沙眼,父親的羅鍋背,妹妹十二歲才上小學,還留級,以及他最近錯了筆賬、炊事員小周不安分等等。他哭着控訴,那麼寬大個人竟瑟瑟發抖。他恨不得把一輩子的不順心都清算了。

劉隊長鬆了口氣,一台配合形勢的新節目終於排出來了。除了《八路軍來了燒開水》還接着唱,其他一律換新節目。有個歌舞表演叫《歷史車輪決不能倒轉》,具有很複雜的悲劇情節。他拿不定主意讓誰擔任劇中女主角。

“隊長,是你叫我嗎?”彭沙沙一蹦,趴到他家窗台上。她跟隊長講話總是特別天真。

“我説,你別見天到處掃地,有時間抓抓自己的業務…”隊長説。

彭沙沙一會兒把頭偏向左邊,一會兒又偏向右邊。她在人羣裏一貫扮演小淘氣之類的角,但分寸總掌握不好。她雖然晃着頭,卻也把隊長攤在桌上的“演員表”看清了。那上面寫着她的名字,並用紅筆把名字打了個框。跟着她又看到陶小童名字也打了紅框。

在彭沙沙看來,陶小童的表演才華本不在她話下。上西藏之前簡演出人員,陶小童差點讓減下去。後來排了個表演唱,裏面有個啞巴角,陶小童趕緊聲明她可以演這啞巴。彭沙沙説既是啞巴,我也能演。劉隊長就把專業文工團那套搬來了,安排ab角,讓她倆替換着演。可b角彭沙沙一出場就大放光彩。於是她自作主張連續演下去。起初陶小童不好意思提出異議,有一天實在忍不住暗示彭沙沙,她們是ab角關係。

彭沙沙卻人五人六嘆了口氣説:“你這樣爭角可不對啊。”班長孫煤也手了這件事,明確説,她反任何人爭角。她認為那是舊文藝界最令人噁心的事。爭着出風頭是最糟糕的作風。班務會上,她就這麼説的。大家一致反映陶小童演得不如彭沙沙。雖然演得蠻像啞巴,但劇場效果不如彭沙沙強烈。彭沙沙一上台就有人笑。陶小童還不服,説:劇情在此處並無喜劇發展,觀眾不是笑錯了地方嗎?

“什麼劇情,管它呢。讓人笑總是好事!”大家都這麼説。並勸陶小童應該虛心把彭沙沙那套學到手。那些層出不窮的噱頭真把人逗死了。

陶小童悶悶不樂。後來她忍無可忍地大聲説:“你們説得不對!”她臉通紅,圓腦門也紅得厲害。她正告眾人;藝術的第一要素是準確。隨心所地出洋相,靠這個取悦觀眾是江湖藝人廉價的技藝。

大家起初愣了一會,沒反應過來。後來彭沙沙跳起來,指着陶小童對大家説:“什麼呀!什麼呀!你們都聽見沒有?”

“江湖藝人怎麼啦?他們都是勞動人民,你貶低勞動人民!”彭沙沙説得很有力量。

“我沒貶低…”大家一口咬定她對勞動人民確實不大恭敬。連一向温和、無所謂是非的蔡玲也義憤地跺跺腳,因為她講不出什麼。

“我們不是在討論表演方法嗎?

”陶小童寡不敵眾“我不知道你們到底要説什麼!”

“你明明貶低勞動人民!”

“我沒説…”

“你沒説江湖藝人?”

“我説了…”

“那你説你沒説!”

“我説了江湖藝人…”

“那你説你沒説什麼?”陶小童眨着眼睛:“啊?不是你們説我説了什麼什麼嗎?”不知是她被大家搞糊塗了還是她搞糊塗了大家。後來彭沙沙一直把“啞巴”演下去,越演越來勁,直到有回在某兵站飯堂演出,地方太小,她險些給觀眾來個耳摑子,才有人意識到她那表演已誇張得不成話了。

劉隊長把彭沙沙和陶小童比較的結果,還是把主角給了前者。別人説他對矮矮胖胖的人存在偏愛,是他對小半拉兒的剩餘情所致。他覺得這樣説的人無聊。

炊事班長吳太寬把“顆勒”那狗踢得大聲慘叫。小半拉兒哭着跑來,叫他爸管管這事。吳太寬心裏有火,這是誰也管不了的。他幹了四年火頭軍,卻讓小周那小子撈着改行了。那個《歷史車輪決不能倒轉》裏缺人數,小周就去當演員了。他天天在伙房練習拿大頂,原來有圖頭。

小周聰明伶俐,在一幫演員裏不顯得礙手礙腳。他一邊排練一邊對吳太寬擠眼,下來又説:“老吳你不行。你那張大寬臉要化起妝來還不跟漆門板似的。”吳太寬那筆賬算錯就因為慪氣。

但到了正式演出,並沒讓小週上場。有人反映他神經有病。症狀是他常對幾頭豬唱歌,還説豬聽了音樂胃口好,容易上膘;有時卻到豬圈去猛敲一通大鑼,嚇得豬亂跑,他説這樣嚇嚇,它們體型會好,不至於全長肥。他學會吹笛子,卻不用嘴吹,用鼻孔。每天夜裏很晚不睡,發明一隻醃鹹蛋的罈子,使醃的蛋自動順一個小口跑進槽裏。據他説這是據比重改變的原理,結果發明搞砸了,津貼賠了蛋錢。總之他有很多可疑行徑。總之讓估上台是不妥的。這麼嚴肅的演出,萬一讓他鬧出政治事故大家倒黴。幕拉開了。

由彭沙沙扮演的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在台上東倒西歪地舞着。燈光慘淡,表示舊社會暗無天。天幕是徐北方挖空心思製造的機關佈景:一片灰白的蘆葦被風颳得左搖右伏。他告訴人們,這是象徵生命在掙扎。

彭沙沙演得很來情緒。這姑娘有個好處是幹任何事都勁頭十足。比如她掃地,簡直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有回陶小童見她對準一小塊地方橫掃豎掃,掃得非常認真吃力,便奇怪地湊上去問:“彭沙沙,你在掃什麼呀?”她頭也不抬地説:“你看誰扔了塊紙,粘在地上了。怎麼也掃不下來!”陶小童樂了:“什麼紙呀,你再仔細看看!”她稍冷靜了些,一看,原來屋頂漏下一縷陽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塊白斑,被掃地心切的彭沙沙當成紙了。因為大家都很看重掃地,所以能找到一點可掃的東西頗難。後來陶小童到處跟別人講,彭沙沙是近視眼。彭沙沙為了下台階,就此真像近視那樣眯起眼來。

不過彭沙沙在舞台上從不眯眼。她只有一個優勢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説淚就淚。她扮演給地主放鵝的小女孩,不斷有淚水從她腮幫上滾下來。

陶小童跟在孫煤後面,舞台上有十個姑娘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兩個女兵復員,宿舍作了調整,孫煤把陶小童換到另一間寢室去了。搬牀的時候,倆人的目光右點心照不宣。陶小童憑直覺到離班長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長來了這一手。孫煤知道自己這一手是很有效的。

彭沙沙穿着爛成絲絲縷縷的衣服在台上咚咚作響地舞着,爛衣衫緊裹着她的胖身材。劇情發展到後面,這放鵝的小女孩餓死在蘆葦蕩裏。音樂是由一位新調來的作曲家寫的,到此處簡直像颱風警報。小號蠢頭蠢腦地冒出幾串高音,給人恐怖。小提琴手們閉着眼拉着沒完沒了的顫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譜子上標明:“此處悲痛絕,怒火中燒,催人淚下…”這曲子由作曲家親自指揮,他全不管樂隊奏出的效果如何,只管一個勁注視舞台上的孫煤。他覺得這姑娘簡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這樣美的樂曲全是為她寫的,讓矮胖子彭沙沙給糟踐了。彭沙沙已跳得顛三倒四,她踉蹌着,趔趄着,表演生命垂危。她準備奮不顧身地完成最後一個動作,往地上一倒。這一倒要倒得真實就得不怕疼。只聽“砰”的一聲,彭沙沙在舞台中央倒下去。

觀眾們呆了一會兒,忽然哈哈大笑。這“砰”的一聲把他們嚇壞了。他們從這“砰”一聲中到上了當。台上這個“窮孩子”那圓滾滾的小腿真結實啊;還有那股,拱得像座小山!這孩子哪能是餓死的,活活是撐死的!

觀眾笑了!這還了得!側幕裏的男演員也笑出聲來。擔任伴舞的十個姑娘努力忍住,但還是有人開了頭。笑在舞台上是多米諾骨牌,有個開端,後面的妄想抵擋。開始她們還悶在嗓子眼裏笑,不一會兒就渾身筋,腮幫子作酸。後來她們索撒開來笑,雖然有一絲明智在提醒着:再笑下去要倒黴的,但誰也停不下來。劉隊長在幕邊吶喊:“不準笑!不準!

”樂隊拉出的顫音一點不心酸,聽上去也是笑。

直到觀眾們先醒過神,意識到這類節目是不該笑的。他們全驚愕地睜大眼,望着這幫失去理智的演員。這事態發展下去可不得了。

只有彭沙沙一個人穩住氣,躺在台上紋絲不動。聽見有人笑,她簡直悲憤透頂。她想,這樣笑還有點原則嗎?她決定就這樣躺着,讓自己苦難的姿態給一切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