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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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不出他當時在喊什麼。或許還在唸叨他那些信?我對那些信態度一點也不曖昧,全燒了,一頁也沒看。
我看着報紙上的英雄。他真的十分眼。我真的記起他是誰了。也許我看過那幾封信,就會明白他是誰,肯定的。他在信裏一定要把這謎底告訴我。可我將永遠地陷進那個謎裏了。
那個被我多次拋棄的幻覺又出現了。我嘲笑過它,像嘲笑童年的玩具:那是個什麼可笑的東西,我曾經緊摟住不放!而等我真正長大,反而會對可笑的東西認真,繼而對自己矇昧的年代尊重起來。
我開始尊重那長長一段稚氣的痴情。於是那個標準軍人的形象復活了。我承認“他”不像曾經認為的那樣出。
“他”一張農民式的臉上,帶着土腥氣的微笑,真實得令人動。
由於團支書王掖生的書面證詞,徐北方已從小黑屋裏出來了。團支書犧牲後,人們在他書桌上發現那張寫了一半的證詞:“…槍裏沒有子彈。”但他的問題還沒最後搞清,還留了個窩窩囊囊的尾巴。孫煤領他來看我時,我的形象大概使他大受刺,竟站在門口一步也不敢邁了。孫煤知趣地躲開了,把沉默的他留給我。那樣的沉默我受不了,好像守着我的靈柩。他呆坐好大一會兒,才從包裏拿出一本雜誌,他的作品登在很顯目的位置。畫的題目叫《泉),而畫面沒有一滴水:一片乾旱無望的沙漠,一個女體的陰影。女已不存在了,但在她原先趴過的沙層上,準確地留着她的形體和情緒;沙漠一絲風也沒有,被女身體壓過的沙層,呈現出明顯的凹陷,凹陷處的沙是濕潤的,像含着一點寶貴的水分。畫是靠微妙的彩層次,把濕與幹、有機與無機、生命與非生命表現出來的。沙漠忠實地印下一個由於乾渴而死去的女形狀。
“她”痛苦過,而死得又無比安詳。
“她”哪裏去了?她優美的形體難道溶解到沙裏去了?那紅頭繩還紅得那樣活生生的。作者發每個人的想象力,來共同設想“她”神秘而荒誕的結局。
我完全能想象,原作會怎樣地震撼人心。
徐北方臨走時,匆匆吻一下我的臉——那塊惟一的質。然後一溜煙跑了,生怕我會爬起來纏住他。
我知道,我已徹底失去了這個人。儘管我愛他愛得要死。現在,此刻,我愛他。儘管他説一切由我來作決定:是要他還是把他還給孫煤。但我知道,我是失去了他。我現在裝作對他冷淡,是一種薄情,也是一種多情。
我後悔極了。真是後悔極了啊。
在許多來探望我的人中,最使我意外的是小半拉兒。他失蹤了那麼久,又神奇般冒出來。他一點也沒長高,歡樂中卻帶了點成的憂鬱。他説他當時考取了貴州一個專區的雜技團,那時他們正想招一名小丑。
“想知道我的底細吧?”他問。
我説當然。
“主考人遞給我一個小條子,上面寫:請你大聲説句話,再小聲説句話。”他做了個鬼臉。
“大聲的,我喊:‘有廢書舊報紙雞鴨拿來賣!’小聲的,我湊到他面前:‘糧票換雞蛋,換不換?’…我就考上了。偉大不偉大?”我辛酸地想:他今後為博取眾人一樂,就要把自己歪曲得一塌糊塗。他笑了,我卻因此笑不出。他出走的目的,是為哥哥爭得一個獨生子女不下鄉的權利,這樣父母就能復婚。
“不過我現在有點後悔…”小半拉兒説。
“唉!算了,後悔也沒用!”他對一切都大度,不然他會活不下去。他犧牲了自己,為哥哥撈了個城市户口,撈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他們閤家團聚了,可他卻要長久地遠離家庭,孤單單地生活。我想他是為此後悔吧。
原來人人都會後悔。假如我也能像小半拉兒那樣大度地説聲“算了”該多好。
許多天裏,我一直在盯着這張報紙看。這位英雄、我的團支書、方臉盤軍人,讓我體會到“後悔”這詞的無情。我後悔從來沒把他的模樣看清楚;後悔我不顧一切地把那九封信扔進火裏;否則,決不會這樣晚才認識他…
劉隊長領着新兵們靜悄悄走進來。他們不像當年的我那樣傻,那樣容易景仰什麼。他們只是很驚訝地看着我:怎麼會成了這副怪樣子。他們像老師領來參觀的學生,守秩序地圍在旁邊,與被展覽物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剛當兵不久,宣傳隊卻解散了。可他們無所謂,不像劉隊長那樣想不開。他們年輕,去哪裏都受歡,幹什麼都來得及。
新兵們仔細看着與我有關的一切:輸架、氧氣瓶、白的牀和白石膏裏的我。他們不怎麼敬慕。令我欣的是,他們也不裝着敬慕。最後他們注意到我對面牆上的報紙,那是孫煤照我吩咐貼的。
我深信他是我葬送的。
我後悔的事很多,最最後悔不該為那幾把樂器去送死。為唱一個高調,而葬送了他。泥石停息後,沒有找到他。他不見了,消失了,再也沒有他這個人了。
整座大山成了他的墳墓。
他死得不管是偉大還是渺小,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將永生永世擺不了那惡夢般的深溝…
那樣的深溝,只可能出現在惡夢裏。我和他隔着深溝聲嘶力竭、而又無聲無息的呼喚。呼喚…
我相信世間有這麼一種情——我相信我終於找到了久久愛慕的人。他不存在了,也許從來沒存在過,但又有什麼相干?那種愛慕之情並不需要一個實存的對象來寄託。我找到了“他”也就對自己的痴情有了代;對自己矇昧而赤誠的年齡作了告別…
我最想跟他們談的,就是關於“後悔”可他們,這些新兵們只管傻里傻氣地瞧我,並不巴望與我談。
我待在硬殼裏,是有理由被他們參觀的。
但這樣被參觀太不好受了,因為我畢竟不是標本、化石什麼的。
我想起那次參觀恐龍。巨大化石使我到巨大威懾。但遺憾的是,我在最後一剎那看透了它。化石的某個局部有點小破綻,我用手順着破綻摳了摳,竟摳出一小塊報紙!這個龐然大物竟是用紙漿做成,塗上顏、上了釉料,再像拼裝玩具一樣拼起來的。這東西作為玩具是太恐怖了!當時,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怕大家掃興,怕歷史的嚴肅被懷疑。
還怕人們像我一樣,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想我應該打起神來,跟新兵們談談這些。
可我不能動彈,束手無策地被他們參觀着。我漸漸到難堪、惱怒。
喂,有你們這樣看的嗎?難道我他媽是個恐龍蛋?!
二稿於一九八六年四月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