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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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小就裝結巴?為什麼非裝結巴呢?”
“結巴在人前有一種呆傻遲鈍的覺。”
“是啊——”
“所以人們對這種人一般不防備。遲鈍往往給人留下好印象。”蔡玲吃驚地看着他。想到有人天生呆傻遲鈍,有人則需要費一番勁才變得呆傻遲鈍。在他這半輩子,努力使健全變為殘缺,這是多堅韌的神。她對他欽佩起來。
“還有一個原因。結巴具有這樣的特權:他能在每句話出口之前,都得到斟酌的時間;有時,一句話講出來一半,突然覺得講錯了,就可以改口,或者停下不講。我講話聽起來是急急促促,其實我比誰都從容,因為我給自己留了足夠的迴旋餘地。因此我講的每句話都是絕對保險的。這就是結巴比正常人優越的一着,你明白了吧?”蔡玲懵裏懵懂地點着頭。
這一點頭,他想糟了:他原來也有張善辯的嘴,父親天才的缺陷非但沒被他消除掉,反而被成功地襲承下來。他還是被父親的稟暗中控制了,偌長時間的努力都白搭。這一發現使他沮喪而惱火。而蔡玲卻對他獨特的人生經驗欽佩到了頂點,看來跟這個人談戀愛是談對了。
伊農無比遺憾地看着這把小號。宣傳隊若解散,他就沒地方去吹它了。一不吹號,他就有種不可遏制的談話慾望。每當父親的遺傳基因在他身上活躍起來,他就像發了什麼癮,到處想找人談話、辯論、甚至吵架,這時他就趕緊吹號,讓那股莫名其妙的情得到發作。於是他甩開蔡玲,獨自對着牆猛吹起來。
蔡玲趕緊捂住耳朵。
團支書王掖生跟誰都不提他捱揍的事。徐北方揍完他,倆人便訂了同盟,對誰也不説這件事。他打他時,他一動不動,一下手都沒還。若還手,他可太不經打了。瞧他那點肌,費很大勁才鼓起一小團。
他毀了一幅畫,卻給了他一個前途。這事在團支書看來夠合算了。他替那混賬收拾行李,催他趁早上路。工作組萬一殺個回馬槍,他的前途就完了。幾天來,工作組不聲不響,暗地卻不斷開會,顯然要想出什麼對策來。團支書知道他們不會輕易饒了徐北方,所以讓他放明白點,早早滾蛋。他一走,事情就了結也説不定,許多事都是不明不白就不了了之的。再説,美術學院那邊又來電報,他的限期越越近了。
而這傢伙連半點理智都沒有。打完了人,發完了歇斯底里,就夠了吧?難道要坐在那裏,為那張畫默哀一輩子?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混賬,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時間拖延過去了,結果怎麼樣——現在蹲進了警衞連的小黑屋。儘管團支書做到了仁至義盡,但對他落到目前下場,他還是到十分不安。
那幾天,徐北方連連夜地畫那幅畫,團支書以為他會再畫出個赤條條的女人來,可他什麼也沒畫。真的是什麼也沒畫,只蘸些顏用心地在那裏抹來抹去。好像他畫着一種神秘的畫,只有他自己能看清楚畫的是什麼,誰都沒本事看見它。反正團支書這雙凡胎眼是看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麼玩藝。他不讓人走近他,誰要想湊過去,他就用一個極其厭煩的神阻止你。嚇得團支書一三頓飯也和他隔得遠遠的。他就這樣把時間給耽誤了。瘋頭瘋腦在那裏毫無意義地瞎畫,直到他畫夠,仔細而愛惜地把那幅畫包起來,團支書也沒發現什麼奇蹟發生。他要揹着這幅畫去大學報到,真不可思議。
團支書這一個月來一直在為那混賬遺憾,他要早走幾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絕不會發生後來那件瘋狂的事。那件事被保衞部門稱為“案子”被政工部門稱為“嚴重政治事件”總之,徐北方這小子這回做到頭了,沒得跑了,還上什麼大學,不好就下大獄。
真可恨,他為什麼非拖到那時候才走呢?那天,他幫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着那幅包得嚴嚴實實的畫。這個一貫不拘小節的人,突然禮貌周到起來,跟許多人握手告別,囉裏囉嗦沒個完。他跟陶小童告別當然合情合理,因為誰都知道他跟她己談上戀愛了。可兩個人沒什麼可説的,就在那兒我看你、你看我地賣呆,把寶貴時間又費一大段。最後他一定要去看看劉隊長,他對他的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處找遍,沒找見隊長,他卻執意要找,結果在辦公室找到了他。
當時隊長正在接電話,是那位年輕的副主任打來的。就是置他於死地的那個電話——“什麼?一個人都不準走?
…
”隊長握着話筒,大驚失地直瞪徐北方。
“他很有才華…對,是的,就是他。中央美術學院很欣賞他…可他已經被錄取!這事你查辦我好了,我承擔一切責任…我認為不應該耽誤一個難得的人才!”那邊顯然在大發雷霆,劉隊長臉漲得通紅,在聽這位年輕上司的訓斥。話筒裏傳出頻率很高的嘈雜之聲,可以想象他脾氣有多大。要是當天晚上徐北方真對他摳了槍板機,劉隊長後來的子要好過得多,他就不會來搞這麼場興師動眾的整頓,宣傳隊也不會面臨解散。要是徐北方一個月前真的結果了他,未必不是件快事。但那時劉隊長可不敢輕薄他,雖然他在電話裏訓得老隊長兩眼發黑,也不敢把電話扔掉,看得出,他是真想扔。
劉隊長一邊應付着電話,一邊向徐北方打手勢,讓他快走。而糟就糟在這裏:他完全傻了,平時那麼個機靈人這會兒卻傻得沒治,推都推不醒瘡。
“可是,”劉隊長對着話筒説:“您的命令下得太遲了…”他對徐北方更猛烈地打着手勢:“他人已經走了!
…
”那蠢貨還傻在原地,團支書恨不得當給他一拳。大概那邊説:不可能!工作組今天還看見他!劉隊長忙説:“他就是今天走的!
…
我記不清了,大概半小時前!
…
”説到這裏,劉隊長衝徐北方急得直頓足,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扔過來。這是他的自行車鑰匙,他的意思是讓他騎車走,因為這年頭公共汽車壓沒把握。
“可能他已經上了火車!
…
也許車已經開了!”劉隊長喊着。
可話筒裏還在嘰嘰哇哇吵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