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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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時候,雲葉醒過來,糊糊的抱住莫顏的手臂,低聲説:“有點冷。”他便牽了她的手站起來:“回家去吧。”月拉長了兩個人高矮不一的身影,還有小黑狗蹦蹦跳跳的前後打轉。
雲葉低頭的時候,看見他手背上一塊紅腫,忽然停下腳步,皺眉説:“這裏怎麼了?”他不甚在意:“被什麼蟄了吧。”
“是蜈蚣。”她肯定的説,睡意陡地消逝了“你等等。”小徑的兩邊都是繁密的草叢,她纖細的身影蹲在濃密的綠中,長裙劃過,不知驚起了多少飛蟲。
莫顏看着她的背影,並沒有制止她。直到她歡呼一聲,手裏撥了數株草藥:“找到了。”在溪水裏衝了衝,雲葉一樣樣指給他聽:“扁豆葉、鮮蒲公英、血腥草,回去搗爛了再敷上,馬上就能消腫。”雲葉説不要學字,可到底對莫顏書寫的冊子充滿好奇,於是常常在沒人的時候翻看着他的筆跡,好奇的東問西問:“這是什麼?”莫顏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她,雲葉心服口服。這樣的文字,比起自己編的玲瓏,到底要難多了,也完備多了。
瞧着她怔怔的樣子,莫顏忽然微笑起來:“每天寫一點兒,大概很快就能掌握了。”
“寫什麼呢?”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逐字的在空白的羊皮捲上寫下:瓦彌景書。
雲葉看着這四個字符,臉頰慢慢紅起來,微微仰頭看着他。
“我的雲葉…”他喃喃的説,扔下筆,濺了一地的炭屑,輕吻在她的額角“我的雲葉。”
“你教我這些,真的沒關係嗎?”他懶懶的抬起眉眼,似笑非笑的時候有一種難以遮掩的清俊光彩:“會有什麼關係?”她想了想,又問他:“以前你在木樨谷,都做些什麼?”莫顏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寫下第一行字,含着笑意説:“那裏什麼都沒有。”
“嗯?”他淡淡重複一遍:“真的什麼都沒有。若是你想去,下次我悄悄帶你進去。”這也可以嗎?雲葉看着這個年輕男人,在他的臉上,找不出任何對族規束縛的敬畏…他和她見過的前任祭司不一樣,那個老頭古板而僵硬;而他,眉宇眸心間,似乎只有隨心所。
莫顏與雲葉的定親,是在罕那節之後最讓族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阿媽總是拉着雲葉的手,憂心忡忡的説:“你還這麼頑皮,怎麼嫁人呢?”雲葉就揚了小臉,滿不在乎的説:“莫顏説沒關係。他説他會陪着我玩兒。”阿媽微笑,小女兒清麗的臉上有一種之前不曾有過的光彩…大概,只有年輕人之間,才能互相給予吧。
然而云葉的阿媽並沒有等到女兒出嫁的那一天。一場異常迅猛的瘟疫席捲了整個部族。雲葉看着母親在牀上閤眼,距離她染上病,不過短短的數。
源頭或許便是北邊升起的那一片瘴氣。
霧沉沉的一片泥沼之地。沒有人敢走進去。蛇蠍橫行,腐爛的小動物身體膨脹扭曲,光是臭氣就足以叫人卻步。
所有人都儘量繞着那股瘴氣走路,只有莫顏似乎並不懼怕這樣可怖的力量,他常常駐足在霧氣邊,若有所思的看着這一切,卻一的無視那些來到自己屋前祈求他進行一場巫祝之舞的族人。
那股惡臭叫人無法忍受,儘管雲葉已經用浸過薄荷水的棉布捂住了口鼻,可是眼睛還是有辣辣的刺痛,勉強只看的清那個白衣背影。
“莫顏!”她大聲喊他,卻又嗆進一口瘴氣,幾乎要嘔吐出來。
莫顏轉身,忽然看見她,濃濃的眉皺起來,低喝:“你怎麼來這裏?”她睜不開眼睛,於是他半蹲下身體,把她背在背上,低聲説:“我揹你出去。”他的後背寬厚而温暖,雲葉將臉頰貼在他的頭頸邊,低低的説:“你為什麼在這裏?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巫祝之舞麼?”莫顏輕輕笑起來,將她輕軟的身體往上託了託,並沒有回頭“沒用的。”他該如何告訴這個小丫頭,神明向來只願意做錦上添花的事,至於雪中送炭…難道不是需要付出了代價,才能得到的麼?
他的腳步輕緩,直到走出那一片沼澤,才發現這個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他剛從木樨谷出來時,族人的居住地青山綠水,飛泉疊瀑,是一卷再淡雅不過的絹紙畫。
而如今,因為那一片黑的詭異的瘴氣,這幅畫面變得沉重凝厚起來,像是有人拿着爛泥胡亂塗抹了,望之可怖。
過了良久,他才拍拍雲葉的手臂:“到了。”她卻沒什麼反應,軟軟的趴在他背後,他一愣,小心將她放在地上。
雲葉閉着雙眼,長長的睫下,那圈青黑眼影鑲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牙關緊閉,竟然已經昏睡過去。
莫顏在溪邊沾了些水,輕輕拍在她的臉頰上。
“雲葉…雲葉…”他柔聲喚着她的名字,琥珀的眸中泛起一層又一層不安的波瀾。
她最終還是沒有醒來,只是吐出了一些穢物。
症狀和族人一模一樣。
莫顏站起來,遙遙望向南方。
他從那裏來,寧靜的月湖和木樨谷。
那裏有一股叫人敬畏的力量。他不知它來自何處,又將湮滅於何處。它常常與他對話,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它、聽到它的聲音…可如今…
他低頭看看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少女,那一刻彷彿下定了決心,俯身橫抱起她,在霧靄沉沉中辨了方向,大步向南邊走去。
“咦,你回來了?”那個聲音依然化作清風,上下動他的黑髮,似乎滿是興趣“還帶了一個人來?你不知道族規麼?”
“怎麼才能救她?”莫顏直截了當的問。
“你是祭司啊…我以為你會求我救你的族人…原來只是為了救她麼?真有意思。”聲音輕笑起來,波亂了滿谷的樹葉。
月之下,莫顏眼梢輕輕的挑起來,抿緊了,良久才説:“我只救她。”
“自作聰明的年輕人…只救她?你以為付出的代價就會小一些麼?不…不是這樣的。救她,就是救所有的人。”莫顏的雙眼亮的驚人,他受着風的試探,握緊了雙拳,極慢的説:“你要什麼?”
“知道什麼是永恆麼?”他在來的路上想過這個問題,於是篤定的答它:“時間就是永恆。你就是永恆。”
“嗤…”那個聲音輕笑起來“那麼我就是時間?不是的…我遲遲無法散去,只是因為我也在找這樣一個答案罷了…”
“你願意幫我去尋找麼?”那個聲音又説,清風撥起雲葉的長髮“我幫你將她治好,將你的族人治好,還能給你許多你之前不曾想過的力量。”
“我只要治好她。”莫顏固執的説,又俯身,將她抱得更緊。
“那麼,你再考慮吧…”聲音幽幽的説“想好再告訴我。不過,她的時間不多了…”雲葉醒過來的時候,雖然神萎靡,卻還是輕輕驚呼了一聲,她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
一汪如翡翠般的湖水,樹梢間那輪眉目,彷彿只要伸出手,便能觸及。她有些怯怯的伸出手,又側頭看看一直將自己攬在懷裏的莫顏:“你剛才…在和誰説話?”他也微微仰着臉,和她一道看着那輪彎月,微笑着説:“沒有誰。”
“我是不是得了和阿媽一樣的病?”她回身抱住他的,喃喃的説“莫顏,你別難過好麼?”她的眼神純淨,明明自己得了重病,卻只關心他是不是會難過。
他低頭看着她,忽然用吻封住她所有的話,齒間滿是温柔。
晨曦微亮,幾縷光芒如鑽般灑落在這湖面上,冷冷的灼燒眼睛。
“我答應你。”他向着無邊的湖水説“只要你救她。”湖面倏然起了波瀾。像有一雙看不見的雙手在縱,水紋緩緩地劃盪開去,又凝成了幾行透明的字。
“一者輪迴,一者永生。”他默唸這句話,輕輕皺眉:“什麼意思?”
“你答應了…從此你就是族人的神…至於你愛的人,她還是她。”那個聲音滿是歡呼雀躍“年輕人,帶着我,去找那個答案吧。”三後,所有的族人看着莫顏踏進那一片霧沼之地。
即便是最善於唱的詩人,也無法形容那樣的景象。
黑翻騰的烏雲之中,他如神祗般站立着,氣勢凌人。純黑的眸子中泛着烏金,側臉完美而雋永。
他的手掌輕輕翻起,那些瘴氣便如同被人驅趕着,一一被收進掌心。
老人們熱淚盈眶,年輕人則驚駭的難以言喻。
那不是巫祝之舞,那是神蹟的力量。
黑霧逐漸散去,天地間也沒有了異味,他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發現這裏還原成了他們悉的家園。
族人們傾其所有,刻下莫顏無處不在的痕跡。
莫顏是神的名字,再也不容許任何人佔有;罕那節原本是為了祈禱農事順利,如今轉為敬祝神明的盛典;詩人將這種種編成歌謠,而畫師戰戰兢兢的將那些神蹟描繪在扎布楞的牆壁上。
時光變遷,或許詩人的歌唱變了音律,或許畫家筆下的顏料會褪,又或許連牆壁都生出青苔。可他們一代一代傳承,虔誠得令人驚訝。
時光如果是永恆的,那麼從先祖開始,他們的信仰,亦如永恆,終不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