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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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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大殿裏空無一人。杜微言看着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覺得有些無語。她本以為,他們叩頭膜拜的,會是一個威武剛猛的英雄吧?

可是,為什麼塑像只是一隻怪獸?

她仔細的研究了一會兒,基本判定,就是一條巨大的黑狗,呲着牙,眼睛像是兩枚銅鈴。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邊,用帷幔圍起的一塊空地,竟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只是沾塵已久,彷彿已經過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將目光緩緩的移向了塑像後邊的壁畫,其實這裏光線有些暗沉,她瞧不清,於是往裏邊走了幾步。

想不到塑像後邊有人。

闐族男人們的衣服大都有些寬鬆,很薄,天然的麻質。那個人也穿着這樣的衣服。杜微言望着他的背影,卻能清晰的看見他寬闊的肩,往下,是漸漸收窄的緊實身。她想,這應該是個年輕男人。

他負手站在壁畫前,微仰着頭。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彷彿暈染出了淺淺的光亮,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而時光,彷彿靜止。

大殿裏的温度彷彿在倏然之間又涼卻了一些。

杜微言不知道站了多久,彷彿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可又像是很久很久——當她猶疑着去靠近那人那牆那畫的時候,那人卻已經離開了。

走得很快很急,在這之前,杜微言一直不知原來後殿還有一扇側門。他推開的時候,光線一閃而過,像是一把鋒鋭的刀,切開了她有些混沌的神經,讓她忽的驚醒。

杜微言下意識的上前了幾步,就站在他適才站的地方。而她的腦海裏始終有着一副剪影,白衣的男人髮絲清,微仰頭的時候背脊直,驕傲而孤寂。這樣的身影在這個彌散着濕、光線陰暗的後殿裏顯得這樣卓絕。

杜微言站到壁畫前時,有數秒的時間一直在恍惚,以至於難以辨識這畫上斑駁的圖案究竟代表了怎樣的含義。

她睜大眼睛觀察,許是因為氧化的關係,壁畫的澤已經有些黯淡而生出黑。右下角被剝蝕了大塊,只剩下糲的層巖。夏朵曾經告訴她:“扎布楞就是倚靠一塊完整的巨巖鑿空出來的。”從這樣的細節來看,果真如此。

這樣近乎殘破的畫,原始碎裂的線條,像是直劈進人心深處,杜微言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驚心動魄。

第一幅,畫上的那一個人,一手往前,似是在承接着什麼。他的身後,黑霧滔滔,席捲而來的是一種絕望而沉悶的氣氛,像是一頭暴怒的巨獸,能噬天地。

第二幅,構圖中央的人看得出是個女子,身段柔軟,像是一片纖雲,飄飄蕩蕩的立着,她的手似乎在輕擺,而隨之拂起的,有金的淺澤光線,是黯沉的牆上唯一的亮。…她還要仔細的看下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闐族的神話。他們以讚歌的形式一代代傳承下去,可惜的是,以杜微言目前的語言水平,她聽不懂那些時而蕩氣迴腸、時而婉轉温柔的民謠。而每次她問夏朵,夏朵總是堅決的搖頭:“那不是神話,那是我們的源頭。對不起,微言,我不能這樣隨便的説給你聽。”這一瞬間,分外的喪氣,手頭的資料如此零碎,杜微言想不出一個框架,可以讓它們變成一項足以震驚學界的研究成果。

出了扎布楞,外頭的陽光有些刺眼。而夏朵正四處找她:“微言,你去哪裏了?我們回家吧,晚上可以去木樨谷。”杜微言隨着她走了幾步,慢慢的説:“我過幾天可能就回去了。夏朵,這些天謝謝你。”夏朵沒聽清,回頭:“什麼?”她便抿笑笑,説:“沒什麼。”又略略的振奮了情緒,問夏朵“你見到莫顏了麼?”夏朵烏黑的長髮在金的陽光下燦燦的生出光芒來,她笑嘻嘻的説:“當然沒有。莫顏從來不會告訴我們他是誰。”杜微言忽然想起了後殿裏那個男人,莫名的問了一句:“他…和你們長得一樣麼?”夏朵“噗嗤”一下笑了:“當然。他不是妖怪。”

“可你沒見過他,你怎麼確定呢?”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知道夏朵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可她就是不依不饒“你們誰能證明真的有莫顏在呢?”夏朵微微咬了,有些生氣了,臉頰上洇出淺淺的紅暈。

“有人見過的。莫顏…是最好看的人,誰也比不上。”

“那他究竟是人,還是神?”杜微言忽然有些醒悟過來,她這是在幹什麼?在試圖用自己的觀點去説服另一個人?其實在她一直以來的觀念裏,強迫別人去接受既成的觀點,不啻於另一個人的思想。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沒有接受過系統教育的少數民族姑娘?

典型的以強凌弱。

“夏朵…對不起。”她訥訥的説“我只是有點好奇。”夏朵看了她幾眼,微笑着説:“沒關係。我們去木樨谷吧,上次叔叔他們説,是在月湖那邊見到了她。這下你就能相信了。”杜微言站在街道上,眯起眼睛打量這座此刻顯得分外寧靜的小鎮。她聽到自己心不在焉的答應:“好啊。”所有的煩惱,在晚上見到月湖的時候,都煙消雲散了。

柔軟淡黃的月光鋪灑而下,一方如琥珀的碧潭,纖塵不染的空靈之景。身邊是喧鬧的人聲,還有焰焰的火光不時的竄起,將樹影烘烤得如同靈般舞動。

杜微言在接到旁人遞來的酒碗時愣了愣,夏朵歡笑着向她解釋:“這是我們的桂花,是用上一年釀下的桂花漿汁做的。微言你試試。”因為口味極好,又不顯酒,杜微言一口氣喝了很多。最後一個年輕人上來邀她去篝火邊跳舞,她微笑着認出這就是在扎布楞外盯着自己看的那個人。她向他搖頭,然後舉着酒碗往湖邊走去。

有人在月湖邊用原木修了長長一條棧道,草木的氣息帶着新鮮的腥氣,和着水撲面而來,讓人口雲翳頓開。

等到再也聽不見分毫煙火的喧囂時,杜微言已經往木樨谷裏走了很遠。湖水極靜,只有石壁邊的淙淙滴水,像是落在玉盤上的冰粒,剔透可人。

杜微言臉上泛起了淡紅,酒力一陣陣的湧上來,她忽然有大喊大叫的衝動,於是將雙手圍在口邊,向着湖水大聲呼喊:“有人嗎?”有人嗎……聲音隨着泛起的湖波漸漸的傳遞開去,又隨着石壁反彈回來,斷斷續續的回到自己耳中。杜微言覺得很快,她想了想,又喊了一個名字,那個名字讓她有片刻的清醒,可旋即,她又用盡了力氣大喊:“杜微言,你是個笨蛋!”

“杜微言,你喜歡江律文,你就是個笨蛋!”一遍又一遍。

直到筋疲力盡。

她用最後的力氣,彷彿發:“這裏沒有人!”空曠的四周,這是最後的聲響,隨着泠泠波光,忽上忽下的漾起光澤,直到沉寂。

有道低沉好聽的聲響在微醺的少女身後破空而出,彷彿漂亮至極的銀箭劃破氣:“有人。”發音標準而漂亮的漢語,杜微言在聽到的瞬間竟不是害怕,而是親切悉——她説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用漢語和人順暢的了。以至於在瞬間的恍惚之後,她才開始發抖。

依然是那個背影。

卻無比的稔於心。

那人並沒有立刻轉過身,在山壁的陰影中站了很久,微微低了頭,彷彿在醖釀着某種奇異的情緒。

杜微言握了拳,剋制住轉身就跑的慾望,大聲問:“你是誰?”而他最後轉過身來的時候,聲音淡然如清風:“我叫莫顏。”藉着月光,杜微言呆呆的看着他,竟説不出話來。她看到的,是怎樣一個英俊得近乎完美的年輕男人?腦海中找不到相應的形容詞,於是只覺得驚豔,一再的驚豔,連天地間此刻的美景都為之失

而那句話在片刻之後才被送進了意識層中。杜微言想:他是莫顏?——哦,他是莫顏!

難解的傳説,族人的敬畏,古怪的壁畫,白天的驚鴻一瞥,原來都是他。

那句話在齒間衝口而出,難以剋制:“你真的是莫顏?

你怎麼這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