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從劉失蹤以後,領導因為情況不明,考慮到團省委機關和關靜嫺的安全,就將機關臨時遷移到南崗海拉爾街兩間白俄平房裏。這房子原來是由師專一位共產黨員教師住着,最近教師把家眷送回老家雙城縣,自己參加了游擊隊,房子空出來了。組織上立即將這地點僻靜,環境穩固的兩間房子接租下來,作為臨時團省委機關。
關靜嫺搬進來的時候部刀傷還沒好,組織上安排共青團員小吳晝夜照料她,孔氏醫院外科護士、共青團員景秀蓮也夜往這奔跑。她利用職業上的方便,每天偷偷地拿來紅傷藥、內服藥,連脂棉、藥布都不用花錢買。藥好,醫治也及時,可是關靜嫺的刀口卻癒合得很慢,使小吳和景秀蓮都很着急。
關靜嫺的身體素質本來很好,平常哪裏劃破個小口,不用上藥很快就會長好,從來也不染化膿,是屬於那種皮子合的人。可是這次卻不行了,憂傷損害了她健康的肌體,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有時才合上眼睛,就看見劉瞪着溜圓的眼珠子,口沫飛濺地衝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關係…我們的結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們結合就結合…作為一個革命者,我們個人什麼也不應該有…”這些叫喊聲,已經在她耳邊響起過無數次,每次響起,都使她到一陣心涼齒冷,不寒而慄。從前,她是那樣深深地愛着劉。當她從女子中學畢業,被團組織選派到團機關當文書的時候,她對這位年輕的團省委書記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聽着他講述那英雄的往事,講述他如何背叛了軍閥的家庭而起來反對軍閥,二十歲就當了團省委委員,二十一歲就領導學生運動,在“反五路鬥爭”中他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繼續和敵人戰鬥,他在槍林彈雨中從沒有後退過一步,他的口號就是:“前進!前進!再前進!”
…
年輕的關靜嫺聽着他那滔滔不絕的敍述,真像苔絲德夢娜聽奧瑟羅講述那奇異的英雄業績一樣,她也用無數的驚歎酬勞他。他在她眼睛裏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完美。當組織批准他倆成為同居夫的時候,她這種情達到了頂點,她為自己有了這樣一位英雄伴侶而高興得淚。但是,當同居以後,她卻不斷髮現他思想意識中有些不可掩飾的缺點,譬如對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對個人的過分關心和自我憐惜。對她——一個新婚的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時也來股“熱情”卻又那樣狂暴,使她難以忍受。所有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進!前進!再前進!”的口號不搭調。但是寬厚老成的關靜娟總是拼力維持着他在她腦子裏已經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懼怕這形象被焚燬,那就等於焚燬了她個人生活中的幸福。為了維持這搖擺倒的形象,她有時甚至欺騙自己,在內心裏為他解釋、開。這使誠實的她越來越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當中。
但是現在,無情的現實給予她腦子裏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擊,使那本來就難以維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對她的冷漠和無情到了什麼程度。他竟能不顧她的死活,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不用説夫,連點頭之的人也不應如此呀!
如果沒有工作,沒有小吳在她身邊,這痛苦真是難以忍受的。
小吳叫吳靜娥,和關靜嫺從小同學,兩人十分要好,像親姐妹。
關靜嫺比小吳大二十天,可看起來像大她兩年,比小吳成多了。關靜嫺入團的時候,小吳還是培養對象呢。
小吳對關靜嫺真像親姐姐一樣,吃一塊糖都要掰一半給姐姐,姐姐也真像個姐姐樣,沒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麼事也不瞞她。可是惟獨參加團組織活動這件事,始終對小吳保守秘密。小吳開始還沒有察覺,可很快就發現不對勁了,姐姐常揹着她偷偷出去。小吳使勁兒追問關靜嫺,問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關靜嫺矢口否認,可又解釋不清楚。小吳氣得直掉眼淚,關靜嫺寧可陪着小吳一塊哭鼻子,也不告訴她實情。
她們兩人間的這個矛盾,一直到小吳也人了團,才完全解決了。當小吳明白這個秘密以後,啼笑皆非地把關靜嫺按到牀上捶了好幾拳。
關靜嫺後來被調到團機關工作。不久,小吳也被調來當通員。兩個人在團省委機關見了面,高興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牀上翻滾,若不是團省委書記劉走進來,她倆真會從牀上滾到地板上。
小吳是第一次看見劉,當她知道這個圓臉,圓鼻子頭,圓眼睛的小個子就是團省委書記的時候,不由得肅然起敬。從打人團後,她就不斷聽人講説這位青年領導的英雄事蹟。現在見到了,雖然見他長得有點其貌不揚,但是先聲奪人,在她眼前的劉,並沒有因為個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關靜姻莊嚴地和小吳説:她已經愛上了劉,組織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結成夫關係。她問妹妹有什麼意見沒有?
小吳沒有談出任何意見,她只是有種奇異的覺,那覺彷彿兩年前看的《紅樓夢》中元被選進宮裏去一樣:又莊嚴,又隆重,還外帶點悽清。這後,種覺主要因為姐姐將不完全屬於她了。從前,姐姐是以全部情愛她的,今後,能分給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還是個零?
關靜姻和劉同居了。使小吳高興的是姐姐既沒離開她,也沒有降低對她的愛。有時反倒升格了。那是當劉對關靜嫺暴、冷漠,甚至無情的時候。小吳聽了關靜嫺的講述,所受的刺幾乎比關靜嫺還厲害。她不像關靜婦那樣能忍讓,恨不得立刻質問這位“英雄”為什麼像老鷹一樣,吃紅拉白屎?端個紅英雄的架子,肚子裏製造出的玩意兒卻變了顏。每逢這時候,反倒要關靜嫺來勸阻她。
當關靜姻負傷,劉破門而逃時,小吳真比自己被敵人砍了一刀還痛苦。她面對着前血,臉上淚的姐姐,想着劉那情斷義絕的樣子,恨得直咬銀牙。那情形真有點像《白蛇傳》裏小青跟許仙一樣,如果這時候給她一把寶劍,她一定比“斷橋”頭上的小青還厲害。
在這情形下,又多虧有了景秀蓮。這位彎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護士,一方面把關靜嫺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傷員。她從後一種關係看關靜嫺,就清楚地看到她傷口所以難癒合的本原因是過分悲傷所致。而悲傷的源,又是來自劉。本來她對劉的看法比小吳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於職業和責任的關係,她卻不能順着小吳説。不但不順着她説,有時還違心地替劉辯解一番。如説劉是個負責同志,他心裏要裝着共青團的全局,當兇惡的敵人抓走了我們的團員的時候,他不顧自己的子,而去想法營救遇難的戰友,這正是他難能可貴的地方。
對病人説謊話是醫護人員工作上的需要。她們在工作中必須練就這種“功夫”景秀蓮用這‘功夫“有時真會把關靜姻説點頭了,甚至小吳也被説得低頭不語了。只有這時才像久陰驟晴一樣,關靜姻好像看見了一線陽光。但這隻能維持一個暫短的時間。有時睡過一覺,便又陰雲四合,她那雙眉又緊蹙到一塊了。
這一大,已經是夜裏九點多鐘,外面陰天,颳着風。小吳服侍着關靜嫺吃完藥,躺到牀上,自己也想上牀睡覺,正這時候,外面傳來敲門聲,聲音很輕,敲兩下停一下。小吳一拍手説:“是秀蓮姐!”關靜嫺在牀上支撐起身子,有些詫異地説:“她天黑前才走,我藥也換完了,這麼晚,怎麼又回來了?”讓關靜嫺一説,小吳也皺起眉頭來。她們倆都側歪着腦袋聽。
敲門聲繼續着,還是那麼有節奏地敲着,敲得不緊不慢,很有耐心。
小吳忍不住地説:“是秀蓮姐!不但暗號是,連響動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問問,問清楚了再開門。”小吳答應着向外屋走去。這兩間房子,外屋是廚房兼堂屋地,裏屋是住人的。
關靜嫺看着小吳走出裏屋門以後,就從牀上坐起來,注意聽着外屋的動靜。只聽小吳問誰聲,開門聲,接着好像景透蓮説了一聲:“你快進來呀!”稍微停了一會兒,只聽小吳啞着嗓子低叫了一聲:“呀!是你!”小吳飛快地跑進來了,她那樣子好像被蛇蠍蜇了一下似的,睜大着驚恐的眼睛,兩隻手摩挲着,對着關靜嫺説了一句:“他,他回來了!你看他那樣!”説完就站到牀頭的牆角里,身子還往裏緊縮着,好像將要進來的是頭吃人的猛獸。
關靜嫺心像擂鼓一樣猛跳起來,她已經猜到回來的“他”是誰了,不由得向前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門口望着。
這時又聽景秀蓮在門外説了一句:“快進去呀!到了自己家了,還不快點!”景秀蓮先進來了,她往門旁一站,手往屋裏一比量,劉出現在門前。他手裏拄着一條疙裏疙瘩的帶樹皮的木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布褲褂,上邊補丁摞補丁,由於年深月久,風吹曬,總不漿洗,再加上各種顏補丁的擾亂,所以本看不出衣服是什麼顏。是黑?是藍?還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鏡看也分辨不清。他腳下穿一雙本式的黑膠皮水襪子,單分出來的大拇腳指頭在外邊。那腳指頭漆黑的顏已經和水襪子差不多了。水襪子後邊開門的地方張開着,黑黑的腳後跟也在外邊。兩條麻繩子把這兩隻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襪子綁在他的腳上,強迫它繼續為他效力。他的頭髮亂蓬得像刺蝟蝟,鬍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樣,亂長起來。過去他鬍子颳得很勤,誰也沒大注意他的鬍子是哪種類型的,現在長長了一看,原來竟和三盜九龍杯的楊香武那斷梁八字鬍差不多,嘴上一邊一小撇,耳朵下邊還有對稱的兩小塊,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幾十,顏還不一樣,有黑有黃甚至還有紅的。他的臉大概已經多沒洗了,上面積滿了泥垢,往不斷晃盪的大眼珠子里布滿了血絲,目光是呆滯的。他這副模樣,真像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不過不是戰場上的死人堆,而是餓殍的死人堆。
他在門前晃悠了幾下,才吃力地邁過門檻,拄着大木子,右腿拖着左腿,跌跌絆絆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聲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經用盡了,張着嘴了兩口氣,然後望着關靜嫺,吐出三個字:“你好哇?”那聲音是嘶啞的,陌生的,好像是從地板縫裏冒出來的。
關靜嫺渾身一抖,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她的臉由紅轉白,半天,才點點頭説:“你,你怎麼成這樣子?”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説:“死裏逃生,一言難盡哪!”小吳在牆角探着頭問了一句:“你怎麼找到這兒的?”劉瞪着大眼珠子看小吳。還沒等他答話,景秀蓮從門旁走過來説:“他到原來住處找你們找不着,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領這兒來了?”小吳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她白愣了景秀蓮一眼説“省委領導知道不!李漢超同志一再告訴我們,對這個新機關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密…”
“咚”的一聲,劉用大木子敲了一下地板。這突然的一擊,把小吳的話給鎮回去了;把關靜嫺嚇得一捂心口;連景秀蓮都“哎呀”了一聲。還沒等三個女人開口,劉説上了。他那嘶啞的嗓音提高了,呆滯的大眼珠子也活動起來。他用一隻顫抖着的手指着小吳惡狠狠地問道:“你要對誰保守秘密?對我?對團省委的領導者?對這裏的真正主人?對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同志?你,你還有點階級同情心沒有?”他這一連串的問話真把小吳給鎮住了,年輕的小吳幹張嘴説不出話來,景秀蓮也急得直手。還是關靜嫺先開口了,她聲音也有些發顫地對劉説:“你對小吳發什麼火?她的話沒有錯,是按組織原則講的。你失蹤了這麼些天,到處查也查不着你,誰知道你幹什麼去了?”
“我幹什麼去了?”劉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晃了兩下,忙又用木支撐住身體,然後直着沙啞的嗓子,用一隻手拍打着自己的口,嘶鳴着“我要是叛變、投敵,能落得這個樣子嗎?我是中華民族的兒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我腿受了傷,化膿了,潰爛了,一路乞討着,頭拱地爬回了哈爾濱,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了你們,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關懷,家,家的温暖,可是想不到你們…”汗珠子從他頭上滾下來,他又晃了兩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蓮忙搶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劉閉上的眼睛又張開。他又長嘆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地説:“你們看,看看我這傷腿吧,我是忍受着多麼大的痛苦啊!”他一邊説着一邊把左褲腳拽起來,出了紅腫化膿的大腿,傷勢真很嚴重。腳脖子腫得和腿肚子一般,皮膚掙得發亮,裏側踝子骨上邊有一條子像膿瘡一樣的傷口,黑紫的血水從那裏滲出來…
關靜嫺“呀”了一聲對景秀蓮説:“怎麼不給他處置一下?”景秀蓮一皺眉説:“他到醫院的時候我剛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處置室領,他這樣子…怕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家離醫院本來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鄰居的注意。當時可把我急壞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沒有特務的眼線?我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這裏不太好,可是…”
“可是總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劉苦笑了一下,緊接着話音對景秀蓮説“無論怎麼説,我還是非常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還是信任我,不嫌棄我,以階級的情對待我…”説到這裏,他那渾濁的大眼珠子又晃盪起來,瞥了關靜嫺一眼,又把眼光移向小吳説“當然,你們對我的態度,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走了這些天,行蹤不明,下落不知,又是這個樣子回來,你們懷疑我,審查我,都是應該的。我不但不應該發脾氣,還應該主動向你們説明我這些子的真實情況,接受同志們的審查。我,我是一個領導者,本應在原則問題上做出樣子,可是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我對不起你們…”説到這裏,他竟從大眼珠子裏擠出幾滴眼淚來。
他這一淚,心地憨厚的關靜嫺可受不住了,她先失聲地痛哭起來,小吳看姐姐哭,也一扭身,伏身在她腿上哭了。
景秀蓮的眼淚也在眼邊上轉,但她強行忍住了。她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説:“都不要哭了,聽我正式提個建議。”關靜嫺和小吳還在哭。
景秀蓮又鄭重地重複了自己的話,那一雙姐妹才把哭泣變成了泣。劉則是睜着圓眼珠子看着景秀蓮。
景秀蓮又停了一下才説道:“我建議我們幾個共青團員,開個臨時會議。方才劉同志提到審查問題,我覺得他提得對,我們現在就請劉同志説説他這些子的行蹤去向,説清楚了,好安排他的住處,明天也好向省委領導彙報。我這建議大家同意不?”景秀蓮話聲剛住,劉馬上點着頭説:“我願意接受同志們的審查。”小吳也從關靜姻的腿上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説:“我也贊成。”這時大家都看着關靜嫺。關靜嫺擦了擦眼淚,抬起頭,莊重地點點頭。
“那我就説了。”劉晃盪一下眼珠於説“我為什麼出走?同志們是清楚的。我那天離開靜嫺和小吳以後,就要去找李漢超同志,準備向他彙報羅世誠被捕的消息,研究營救措施。可是我剛出去不遠,戒嚴開始了。我心裏非常着急,怎麼辦呢?”
“還怎麼辦呢?回來唄。”小吳眼珠子一白愣,忍不住地説,‘當時我和嫺姐都尋思你能回來,嫺姐還忍着傷痛站到窗前往外看,可是你…““小吳,説那些幹啥!”關靜嫺一拉小吳,又轉對劉説“你説下去吧。”劉苦笑了一下説:“我當時確實想回來過。我那時候已經很疲勞了,回來往牀上一躺,又安全又舒服,該有多好!可是我怎能為圖個人的安逸置同志生死於不顧!我一咬牙,一橫心,決定衝破敵人的警戒,冒着最大的危險去找李漢超同志。我仗着悉地形,淨鑽小衚衕。小衚衕裏沒有一個人,靜悄悄的,連條狗都看不見。當我跑出了褲襠街,剛往頭道街進的時候,面閃出兩個拎着匣槍的便衣,看見我就吆喝了一聲‘站住’!我一看不好,扭頭就跑,兩個便衣在後邊就追,一邊追還一邊喊:”站住,不站住要開槍了!
“不管他們怎麼喊,我還是猛往前跑。‘叭,叭’他們真開槍了,槍子帶着嘯音擦着我耳邊子飛過去。我是從槍子裏鑽出來的,當然不怕他們這兩下子了。我仍然鑽小衚衕,三繞兩繞就把他們繞糊甩沒影了。這時候我也是累壞了,我躲進一間快要倒塌的小破房子裏,一邊休息一邊想:我得怎麼辦?還去找李漢超同志?前邊的路顯然很難通過了,再説他也是才從飛行集會的地點退出去,不知道被同志們掩護着退到哪裏去了?我這樣到外亂跑,個人出事倒不要緊,誤了營救同志出險豈不要造成終生遺憾!想來想去,我決定衝出哈爾濱,直接去找湯北游擊隊隊長夏雲天同志。他那裏我去過。夏雲天同志是智勇雙全,俠肝義膽,威震三江的英雄。只要我找到他,他一定會立即行動。他手下還有無數英雄好漢,像劫牢反獄這樣事,在他們看來易如反掌。主意已定,立即行動。偏巧這時候戒嚴解除了,我摸到江邊,找了一條往下江去的載貨帆船,就離開了哈爾濱。
“一路上都很順當,誰知到了蛤螟河子,快要接近游擊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身後又長了尾巴,這是個傻大黑的彪形大漢,大概是看我穿着打扮不像鄉下人,又總往游擊隊方向模,就跟上來了。我開始尋思這個傻大個好對付,就走山林鑽樹趟子,滿以為也能甩掉他。可這回倒過來了,他對那一帶地形悉得就像我悉哈爾濱褲襠街一樣。有一回我鑽出一片樹趟子,回頭一看,這傢伙沒了,心裏一陣輕鬆,剛要舉步往前走,可倒好,這傢伙像座黑塔一樣在我對面站着呢,還對我一呲牙,嘿嘿一樂。我一哆嗦,忙一扭頭,鑽進了左邊一片樹林子。這傢伙一看,既不吆喝我站住,也不使勁攆我,就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我心想: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是在戲我還是另有壞打算?正在我猜想的時候,忽然聽見後面傳來句甕聲甕氣的喊聲:”行了,到站了,你仔細往前邊看看,到了什麼地方!
““我一聽忙往前走兩步,樹林子斷頭了,我探頭一看,天啊!我被他趕上了絕路!眼前是一條懸崖絕壁,立陡的石崖上只長着幾棵小松樹,下邊就是望不見底的深淵,真是到了翅難逃的鬼門關。我這時一狠心,打定了以身殉難的主意,至少要想法和他同歸於盡…傻大個靠近我了,手裏拎着匣槍,滿臉是勝利的微笑。我高舉起兩隻手,裝成任他擒拿的意思。他大咧咧地站到我面前,伸手摸我的兜,搜我的。正當他掐住我的錢包往出拽的時候,我猛一哈,兩手一用力,抱住他大的身,用盡平生之力往懸崖下一掄…這傢伙萬萬沒想到我有這一手,只聽‘媽呀’一聲慘叫,這個龐然大物就被我掄下了萬丈深淵!和這同時,我也站立不穩,大頭朝下向懸崖下栽去。在這萬分危急之時,我的頭腦卻是異常冷靜的,我彷彿看見在我栽下去的絕壁上長着兩棵小松樹,我的手儘量向那上抓去。這多虧我在北京唸書的時候練過單槓,雙手和兩臂都有些功夫。謝天謝地,我的手真的抓住松樹了!世界上的奇蹟本不多,卻讓我給遇上了!我雙手一抓,伸出來的松樹枝權——真巧,這枝權不不細,兩隻手攥着正好滿把,就像攥着單槓一樣。我這時雙臂一叫勁,在松樹上就來了一個‘大搶’,又藉着倒立起來的架勢,往樹幹上一靠,就上了小松樹c”我得救了!可是在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天空裏得怎麼辦哪?我騎在小松樹上,抬頭往上一看,立陡的石崖像面大牆一樣;往下一看,一羣山燕在腳下盤旋,山燕下是霧氣蒸騰的深淵,那個傻大個早已無影無蹤了…就在我往下看的時候,我發現順着左腳直往下血,一看見血我才覺出疼來,我忙拽起褲腳一看,踝子骨上邊劃了一個大口子,血從那裏不斷往出。可是這時候我哪有工夫顧它,死活尚難預料,劃破個口子算什麼?
“我在樹上一直蹲了一個多小時,正在我求救無門的時候,忽然聽見上邊有人聲,像唱什麼?我細一聽,原來唱的是:”提起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一輩子無兒生了一個女蟬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忙高聲喊起來:”救人哪!救人哪!’“很快地崖頂上就探出個腦袋來。我騎那棵松樹離他只有十來米遠,看得很清楚,連他瞎了一隻眼睛都看出來了。他長了一臉連鬢鬍子,也分不清有多大歲數,我忙喊了一聲:”大哥,快救救我吧。‘“他先不答話,用一隻獨眼朝底下看了半天,才説了一句:”救你容易,可你上來拿啥謝我呀?’“這真讓我哭笑不得。我知道遇上了一個‘獨眼龍’壞蛋,這樣‘山野賊’是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的。我真不敢得罪他,忙説:”我一定謝你,先救我上去吧。‘“他又想了一下,這才點頭讓我等着。他的腦袋縮回去了,我又等了一個多小時,他才從上面拋下來一條繩子…
“等我爬到懸崖上邊的時候,身上真像散架子一樣,兩隻手也被繩子磨出血,我一頭栽到地下,動彈不得了。
“他這時用腳踢我,仍然問我拿啥謝他。我閉上眼睛不答話。他就動手剝我的衣服。我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了,只好任他剝。還算不錯,總算給我留下了背心褲衩。衣服剝完了,他才發現我還戴着手錶。他一邊往下摘表一邊説:”你呀,若早點説有手錶,何必讓我費事扒衣服。‘“我聽他這樣説,便忙請他把衣服給我留下,省着我赤身體的不好走路。
“他把嘴一撇説:”你真是屬猴子的,順杆兒爬上來了。我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今天本來是到這一帶採‘猴頭’的,沒成想遇上你這麼一個‘頭’。我救了你一命,你給我這些東西,咱們兩不欠賬。青山不改,後會有期,再會吧。
“‘獨眼龍’揚長而去了。這時候天也快黑了,我不敢久留,便支撐着站起來往前走。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的左腿不但劃出了傷口,還扭壞了腳脖子,走路非常困難。這下子可完了!找游擊隊,得上山,我拖着傷腿,又穿着背心褲鑔,怎麼上山?我真急得要哭出來。我到對不起羅世誠同志,我不能實現營救他的願望了!
“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走了回頭路。我一路乞討着,要吃的,也要穿的。我身上這身衣服,就是一位看瓜棚的老大爺給我的。一路上,我拖着傷腿,餓着肚子,我,我幾乎再也見不到同志們啦!”劉用雙手蓋住臉,肩頭一聳一聳地泣起來。
屋裏鴉雀無聲,屋外還颳着大風。
關靜嫺從牀上移身下地,從暖壺裏倒了一杯水,雙手捧着,送到劉面前,聲音微顫着説:“你,你喝杯水吧。”話剛説完,淚珠就滾落在水碗裏。
劉的哭泣聲更大了。
景秀蓮一拉小吳,悄聲説:“走吧,到我家睡去。”小吳看看關靜嫺。
關靜嫺一動沒動地站在劉面前着淚。
景秀蓮拉着小吳往外走。劉忽然哽咽着説了一句:“別走,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們。”景秀蓮和小吳站住了:“什麼話?”劉的手從臉上拿下來,頭還低着:“我化名叫田忠了,你們以後要管我叫田忠。”小吳眉頭一皺,口而出地問道:“你為什麼要叫田忠?”劉的頭抬起來了,積滿泥垢的圓臉被抹得一塌糊塗,只有佈滿血絲的大眼珠子還晃盪着,他不假思索地説:“我從田野裏往回走,一路上下定決心:要永遠忠於我們的黨,忠於我們的事業,所以就改名叫田忠…”劉又滔滔不絕地説上了。
屋外的風越刮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