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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和上蕭坐着盧運啓的小汽車,在黃昏中向道里駛去。小汽車是尼格來維兄弟汽車公司出售的最新式奈喜牌卧車,長方形的車體,軟軟的靠墊,坐上去很舒服。盧運啓原先坐的是鑲銅邊的大馬車,小汽車是新近才買的。現在是大馬車和小汽車替着使用,什麼時候該出什麼車他心中自有安排。例如今天去接的是兩位年紀比較輕的現代人物,自然要派小汽車了。如果換上一位前朝遺老,那就當然要派大馬車了。

盧運啓住在道里炮隊街北頭一所幽靜的宅院裏。這個炮隊街裏的住户有一半是白俄,建築也是中俄參半。當年沙俄帝國才開始修築中東鐵路的時候,就把總指揮機關“鐵路總公司”設在還沒成為城市的哈爾濱,接着就開進來大批侵略軍隊,其中有一隊炮兵就駐在炮隊街這一帶。於是這裏就變成了老子炮兵兵營,從早到晚人喊馬叫,炮車隆隆,炮隊街的名字也就隨之而誕生了。它是和沙俄帝國的侵略罪行緊緊相連的。

王一民和上蕭坐的小汽車,一直開到盧運啓家的大門前。門燈已經亮了,柔和的光線照着深綠的大門,一塊的牌子,掛在高大的水泥門框上,上寫“盧宅”二字。左邊大門扇上挖了一個小門。如今大門和小門都緊閉着,司機按了一下喇叭後,大門呀的一聲開了,汽車徐徐地駛進院中。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大門兩旁竟站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黃兩個完全不同的老頭兒。小而瘦的老頭穿着對襟的白中國便服,頭上戴着帽子,嘴上留着兩絡長髯,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老人。大而胖的老頭穿着一身深綠厚呢子制服,衣袖和褲腿上繡着紅道,高高的衣領上盤了好幾條金線,四個衣服兜上也鑲着金邊,一排黃銅釦子擦得鋥亮,深綠的大蓋帽子上也綴着金線和紅道。一張寬大的臉盤子上突出一個肥大的鼻子頭,一雙深陷的黃眼珠上面是一寸多長的黃眼眉,兩撇濃密得像刷子一樣的黃鬍子從兩端向上捲起,腳下登了一雙閃光的黑皮鞋。這身穿戴,這副儀表,説他是大俄羅斯帝國的將軍也完全有人相信。可是如今正和那位中國老人一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大門旁,向着開進來的小汽車微微鞠着躬。本來像這樣的白俄在那時的哈爾濱是司空見慣的。他們多是站在外國人經營的大商店、大旅館、大飯店的玻璃門後,專管拉門。見着衣着華麗的人前來,忙彬彬有禮地拉開雙門,躬身請進;見着衣履平常的人推門,便不理不睬,任你自己走人;如果遇見衣服襤樓的想要進門,便雙手一伸,把你推將出去。在那個時代,衣服就是身份證,通行卡,甚至可以成為進攻和防禦的武器。難怪果戈理把一個小官吏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寫得為一件外套斷送了命。

對這些,王一民本來都是知的,用不着奇怪。但是使他想不到的是在這位老名士盧運啓家的大門旁,竟然也站着這樣一個外國洋人。所不同的是還有一位中國老人和他平分秋,共管雙門,這大概也和盧家的車輛一樣,是中西合辦,各有妙用吧。

車開進了大門,向前徐徐駛去。王一民向院內環視了一下,在朦朧的夜裏只見假山石掩映在樹木中,一座涼亭隱約可見,涼亭下似乎還有一池水,在白光裏閃着漣漪。想不到在這擁擠的街道里還有這樣幽靜的所在,金錢和權勢可以創造奇蹟,鬧市裏也會出現別有天的去處。

車停在一座深灰的俄式樓房前邊,樓房雖然只有兩層,卻顯得很高,很有氣魄,大塊花崗石的牆壯的半圓形水泥柱腳,雕花的窗口,用鐵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圓圓的樓頂,都顯示出俄羅斯化的巴洛克建築特點。這時樓裏的窗簾已經垂下,隱隱地透出一線線燈光。

上蕭引王一民下了汽車。

樓門開了,一個年輕的,梳着一條大辯的女傭人站在門旁。她穿着一件天藍上衣,高領子、寬袖口、圓衣襟,下邊是深藍的肥腿褲子,褲腿散着,腳下是雙紫緞鞋。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輕婦女至少落後了十年,但卻頗有些古古香的味道。

這個年輕女人長得不算漂亮,但卻端端正正,儀態大方。這時她微笑着向上蕭和王一民鞠了一躬説:“蕭先生,老爺正在客廳裏會客,他請你們二位在樓上小書房裏等他。”上蕭點點頭,説了聲“好”就領着王一民向樓內走去。

一進樓門,是間比較寬敞的堂屋地,左右一邊兩個門,周圍牆上木製的牆圍子,高與人齊。在左側牆上掛着一張苦瓜和尚道濟的山水畫,畫得意境蒼莽,景象蓬,很有氣勢。畫旁是一副對聯,上寫:人品若山極崇敬情懷與水同清幽對聯上款寫啓翁世大人補壁,下款寫晚生青萍塗鴉。王一民知道這青萍也是他們吉林的一個名士,字是學唐代書法家李偯的,下筆縱橫,意態動人,真是自成一家了。

屋的正面是通二樓的折回式樓梯,黑漆的樓梯扶手,厚厚的紫紅地毯,腳踩上去軟綿綿的。上蕭和王一民上了二樓。跟在他們身後的女傭人忙搶前走了幾步,拉開東面一扇屋門,躬立門旁,微笑着請他們進去。

王一民隨着上蕭邁進屋門,只覺一陣幽香之氣撲鼻而來。屋裏紫的窗簾整齊地垂下來,枝形吊燈從屋頂上投下柔和的燈光,一張古古香紫檀雕花條几橫在窗前,一端擺着一個一尺多高的乾隆官窯青花瓷瓶,裏面着一束盛開的丁香花;另一端置一青銅古鼎,一縷淡淡的青煙正從裏面裊裊上升。挨着古鼎擺着玉石筆筒,裏面滿了大小提鬥和筆。四張鑲着大理石的鐵梨木太師椅分別擺在條几兩旁,一套寬大的皮沙發擺在一排高大的書架旁,書架裏擺滿了線裝書。

正面牆上掛着一幅八大山人朱耷的水墨畫,以蒼渾的筆觸,深鬱的氣氛,畫出一幅荒涼寂寞,杏無人煙的圖景。畫旁掛着何紹基寫的陸放翁的詩句:山河興廢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樓。

門上又懸了四個大字:立身惟清。字寫得勁健,縱橫自然,體勢一筆而成,真是堪稱大家了。下面題着“運啓”二字,是屋主人自己的手筆。王一民看着不由得點了點頭,這手好字真是名不虛傳了。

這時,門輕輕地開了,一個女傭人邁着輕盈的碎步,端着蓋碗茶進來了。她走在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行動輕捷得像只貓。開始,王一民以為還是方才那一個,但注意一看,不是,換了。這個比方才那個年紀小點,長得眉清目秀,容光照人,只是因為她的穿着打扮,和方才那個一模一樣,才使王一民幾乎認錯了。

等女傭人放好茶,退出去以後,王一民笑着對上蕭説:“他家的傭人都穿統一的制服嗎?”上蕭笑着説:“盧老頗願在這上花心思。初次來的時候我也覺着奇怪,後來聽我叔叔説,盧老有四個年輕女傭人,都是通文墨的姑娘。他經常給她們講講詩詞歌賦,教她們待人接物,出人進退的禮儀。她們的服裝不但是一樣的,而且常常更換。經常穿的就是現在我們看見的這種樣式。可是那次他在黑龍江省長的任上宴請駐哈爾濱二十一國領事時,竟給這四個姑娘穿上了白的連衣裙,一條大辮子變成了兩條,圓口緞鞋也變成了高跟鞋…”王一民聽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説:“那習慣嗎?別穿不好在外國人面前跌倒了。”

“早練好了。讓她們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賽跑都沒問題,要是興女的踩高蹺,她們四個都不用練。”

“你真能玄。”

“是真的,我叔叔説當時都傳遍了哈爾濱,成了新聞了。”

“通過辦報的一説,自然成為新聞了。”

“這話要讓我叔叔那些辦報的聽見,會對你大興問罪之師的,説不定還會給你編上一條,登在報上呢。

“那我反倒可以出名了。”兩人説到這裏都笑了起來。

方才那個女傭人又端着一盤咖啡酒糖和一盤油點心走進來,輕輕地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

上蕭這時向她問道:“盧老會的是什麼客人?”

“名片上寫的是省參事官秘書室的。”上蕭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扒開一塊酒糖,在嘴裏。王一民一聽卻心中一動,便接着話茬問道:“是盧老的朋友嗎?”

“不是。”姑娘輕輕地搖了搖頭説“老爺拿到名片後,想了一會兒才讓請到客廳裏接見的。”姑娘説完退了出去。

上蕭遞給王一民一塊酒糖説:“吃吧,肚子有點空了。一會兒見見面就走吧。家裏一幫人等着呢。

“你要着忙就先回去,初次見面我怎麼好身就走呢。”王一民一邊説一邊盤算着方才女傭人説的那不速之客。

“不行,我非把你拉走不可。”上蕭一拍王一民的手説“我不是跟你講過嗎?從前在北平住學生公寓的時候,我經常去找李漢超下飯館,每次我都能把他拖走,無論他有什麼理由也拗不過我,在這上我可有辦法了。

“我和漢超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