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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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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東西也是可以喝的嗎?”六音瞪大眼睛“你看着滿碗黑黑紅紅的東西,腥腥粘粘的,那也喝得下去?你要我吃下去的東西全部都吐出來嗎?你是在救我,還是害我?”他勉強提起真氣,用惟一可以動的左手虛點一指,一股真氣破指而出,點向皇眷的脈門。

皇眷側手輕易閃開“你已經剩下半條命,還要胡鬧?我叫你喝你就喝,這是吃葯,不是買菜,可以任憑你討價還價!”

“你這道理是歪理,我當然不服氣。”六音虛耗一指真力,大虛弱,微微閉上眼睛,咕噥一聲“每次遇到你,總是要吵得昏天暗地,我好累,要休息,等我醒來你如果真的拿什麼青少女的血要給我喝,你看我不殺了你給你那些血報仇!”皇眷本是臉上固執,心卻特別容易軟的人,他這麼堅持,她也就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劃下去。看着他到?鬯サ難垌茄垌碌撓俸諍陀繞溷俱彩ス庠蟮募》簦媚鍘⒒諍蕖⑿耐礎⒘В種種種只炻腋叢擁男那榻恢諞黃穡盟嫺暮薏壞每梢園炎約旱娜笤缶вa苯擁靨謁成稀?br>如果生命可以代替,她願意把生命替換給他;如果容顏可以代替,她願意,把美麗替換給他。

替換?皇眷突然之間隱約想起,似乎有一種什麼方法,可以替換…不、不是替換,是換皮!

那是苗疆巫術和蠱術的結合,當然不是真的換皮,而是,在苗疆巫蠱傳説中,有一種可以保持青的方法。那是一種荼毒生靈的術,皇眷依稀記得,通過一些詭異的葯物,可以把一個人最嬌的油脂提煉出來,然後敷在另一個人臉上,那個人,就可以得到被提煉者一般嬌柔細膩的皮膚,而且,長久不衰,可以維持容顏不改。這種方法過於惡殘忍,所以除非是極端心腸惡毒的女人,很少有人會去特別鑽研此術,但是皇眷此時突然想起來,卻有着另外一種心情。

六音,我任殘忍,故意折磨你,毀了你的臉,如果可以的話,我賠給你,我賠給你你的美麗,然後,我們之間,就一切兩清了,好不好?我不恨你,我不會再遷怒你,我從來都沒有真正恨過你,但是我一直在傷害你,是你心腸好,你豁達大度,所以你不會恨我。但是,我恨我自己,我始終不夠善良,所以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我傷害了你,傷害了文嘉,然後藉口説是愛,藉口説是因為我愛你們,但是我自己清楚,我恨文嘉自私,恨她先説愛你,然後恨你傷害文嘉,又恨你,為什麼不在文嘉説愛之前,先説愛我。我始終是一個狠毒自私的女人,口口聲聲是為了文嘉,其實,都是為了你,為了我不能愛你,所以才説恨你,然後着自己證明恨你,所以我傷害你。

皇眷閉上眼睛。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是我刻薄、自私、狠毒,無緣無故遷怒於你;我任、野蠻,絲毫不曾為你的付出而動過,我太狠心了,是不是?

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女人,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苦苦地追,苦苦地找。皇眷臉上慢慢泛起一點自嘲的苦笑,輕輕地握起六音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我賠給你我欠你的,然後,我們一切兩清,不必再苦苦糾纏。你依然做你的風公子,依然去彈琴唱曲,翩翩起舞,回開封去吧,我相信還有很多人在等着你,等着你回去。

而我,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苗疆雖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卻是我的家。就像還齡和則寧的故事,六音啊,你還記得嗎?就像大遼是還齡的故土,是她的歸宿,所以她無論走到哪裏,都必然是要回去的。我也一樣,苗疆是我的故土,我的歸宿,無論我在外面經歷了多少悲歡離合,多少喜怒哀樂,也都是要回去的。

握着六音的手,皇眷那輝煌的狹長的鳳眼裏,隱約地泛起一片朦朧,卻很快地閃了過去,低低地説了一聲:“我欠你的,我會賠給你。”六音卻真的是累了,他的傷勢太重,枉費聰明靈的他,這一次,卻真的什麼也沒有聽見。

angelibrary等他睡得心滿意足起來,已經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清晨,他已經換了個地方,又不是在馬車裏,而是在一間明亮寬敞的房間裏。

這房間很柔和,木質的傢俱未曾上漆,卻也並不扎手,打磨得光滑柔順,一罈白花在桌上盛開,一股子幽幽微微的香,一屋子淡淡地縈繞。

“終於知道起來了。”有人在耳邊冷冷地道“睡了兩天兩夜的豬。”六音轉過頭來,非常好氣地挑起眉“我是受傷的人啊,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隻手可以動,你居然埋怨我睡得多?”他用左手的力量撐起來,坐在牀上,東張西望“這裏又是哪裏?客棧?”

“這裏是開封府。”皇眷淡淡地道。

六音陡然轉過頭“開封府?”

“不錯,”皇眷臉上依然冷冷的“開封府。你怕了?”六音凝視了她一陣,終於嘆了口氣,重重地躺回牀上去“不錯,我怕了,怎麼不怕?從這裏出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回來的時候又是什麼樣子?我怎麼能一個人只剩四分之一回來?只剩一隻左手?那也太丟臉了。”他念念不忘的只是太丟臉嗎?皇眷凝視着他,他私自離宮,三年不歸,難道就不怕皇上怪罪,抓他回去砍頭嗎?”這裏是開封府,你如果怕丟臉,那麼兩個月之內,把你的手和腳給我練回來。”她丟給他一支枴杖,寒着一張臉“和我出去散步!”

“等等,這裏是開封府的什麼地方?”六音抓住閉杖大叫“你怎麼能讓我這麼丟臉,變醜了就算了,你還要我拄着枴杖到處走?萬一給人看見了,那…”皇眷頭也不回,冷冰冰地道:“沒有人會認得你是六音公子的,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麼樣的臉?”

“喂!”六音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牀上坐起來。

“我寧願一輩子不會走路,也不要出去見人。”他本來就懶得很,雖然突然間四肢有三肢不能動,但是比起要恢復的辛苦,他還是寧願就這麼躺着好了,可惜皇眷不肯,那一張臉,板得比剁的俎板還要難看。

“你不出來,我砍了你剩下來的那一隻手!”皇眷冷冰冰地道“一隻枴杖不夠?”她背對着六音,向東一指“那裏還有一隻,你爬也要給我爬起來。”六音極不甘願地爬起來,心裏卻舒服得不得了,她在關心他!她在關心他!只不過,兇婆娘就是兇婆娘,連表示一下關心,都這樣狠毒刻薄。用左手撐住閉杖,他完全覺不到大半個身子在哪裏,完全失去了覺,似乎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隻左手,和他惟一能自由移動的頭,支在枴杖上,他連晃也沒有晃一下,非常乾脆地就“砰”的一聲,跌坐到了地上。

“起來。”皇眷背對着他,連頭也沒有回,語調冷冷的“爬起來!”六音剛才跌下來,差點一頭撞上了桌角,心有餘悸“我不起來,我躺着也很好。”皇眷冷然回頭,一字一宇地道:“你要讓我看不起你嗎?爬起來!男子漢大丈夫,賴在地上,像什麼樣子?你天下第一的風光到哪裏去了?你不起來,我滿城貼了紅榜,叫大家來看你六音公子賴在地上的風采!”六音再一次凝視着她冷光閃爍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她冷漠背後所隱藏的東西,過了一陣子,他掠起一抹笑意“我懶得很,一向覺得只要快樂就好,能不能走路,能不能動,甚至美不美,對六音來説,並不太重要啊。”他很誠懇地看着皇眷的眼睛“你不必覺得虧欠我,更不必着急要補償我。”皇眷古怪地看了他兩眼,淡淡地道:“六音公子什麼時候變得有讀心術了?我怎麼想,你好像比我還清楚。”她昂起了頭,高傲得不可一世,淡漠地吐出一句話,雖然依然只有三個字“爬起來!”六音深沉地看着她,看着她眼裏閃爍的光彩,突然覺她瞞着他什麼,一定有!”我爬起來了,”他突然認真了起來“去哪裏散步?”皇眷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他一眼,看見他當真拄着枴杖穩穩地站在地上,馬上回過頭去“跟我來。”六音跟上去,他的輕功不弱,雖然重傷在身,但是還有一隻手可以運功,只要他習慣了枴杖的運用,勉強還是可以走動的。

一走出了門,六音才愕然發現,原來這還是個客棧,客棧的名字就叫做“開封府”開封府客棧!

這只是開封的近鄰,一家新開的小客棧,卻起了個名字叫做“開封府客棧”當真好大的派頭,卻唬得六音一愣一愣的。看了那牌匾一眼,六音莞爾一笑,皇眷居然有心情耍他?這硬裝得冷冰冰的小丫頭!他忍不住要笑。

皇眷聽見他的笑聲,回過頭來,往那“開封府”看了一眼,她忍不住也有一點笑意,然後抿起嘴,冷冰冰地道:“還不快走!”那一整天,六音就跟着皇眷漫山遍野走,跌倒了,皇眷一眼也不看,頭也不回,依然只有冷冷三個字…“爬起來!”她絕不會出手去扶,更不會為你等候,她就是背對着你,冷冰冰地説:“爬起來!”然後她一步也不停留,徑自往前走,如果要追上她,就必須不怕跌得頭破血,不怕辛苦不怕痛,否則,她很容易掉頭而去,再也不回來了。

她不憐憫,她從來不憐憫,她只是這樣背對着你,是否要追上她,是你的自由,而能不能追上她,看你的堅持和忍耐。

但孰知,她不回頭,是不想回頭,還是不敢回頭?

六音拄着枴杖,跌跌撞撞地在漫山遍野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他知道皇眷的心,她只不過是用她的方法在關心他,在要求他可以復原,在彌補對他的傷害。只不過,她不懂得温柔,就用殘酷來代替了。

“格拉”一聲,在跌到了九十六次之後,那任重道遠的枴杖終於斷了,六音滿身淤泥和淤青,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再也爬不起來了。”他閉着眼睛,正要往地上一躺,當真賴在地上不起來了,卻突然間背後被人劈正一掌“哇”地一口紫血吐了出來。睜開眼睛,皇眷一雙明亮烏黑的眼,就在眼前,看見他睜開眼來,用手按住他的眼睛,不讓他看着她“想睡就睡,不要東張西望!”她淡淡地道“你的經脈閉,自己無法運功,傷勢太重,惟一能夠驅逐體內淤血的方法,就是儘可能地運動,用行動促使你血脈運轉,然後發淤血消散。”六音覺着她手掌的温暖,有氣無力地道:“又是你苗疆的野蠻方法…”皇眷冷冷地道:“野蠻方法又怎麼樣?救得了你的命,就行。”六音累極“等我好了以後,一定要你試試看只有一隻手走一整天的覺…”

“那不妨等你真的好了再説。”皇眷冷笑“連我都不知道你好不好得起來,你自己到真有信心,以為你當真可以恢復到過去那樣?”

“我從來沒説我要恢復成過去那樣。”六音瞪大眼睛“都是你我的,要這麼辛苦地療傷,我寧願永遠也好不了。”皇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及其殘酷地道:“我不管你要還是不要。總而言之,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你。”六音陡然坐起身“我…”

“你不要以為我當真對你好,”皇眷揚起了眉,很高,很傲“當年我的確喜歡過你那張臉,”她説得很淡漠“但是自從文嘉死後,我對你那張臉只有恨。”她陡然轉過眼神看着六音,冷冷地道:“我告訴你,我現在對你好,只不過我並不想要你這條命,你的臉毀了,就已經夠了。我欠你一條命,我會還給你。”只是還命?六音怔忡地看着皇眷,困惑地凝視着她的眼睛,她在説謊,她為什麼又要説謊?她分明有情,為什麼不肯承認?為了文嘉?一直,都只為了文嘉?為了文嘉,你永遠都不能承認自己的情,永遠,都不肯要我。

永遠?陡然一陣惡寒泛上心頭,永遠?六音忍不住要打寒戰,永遠,是多麼殘忍的詞,聽起來想起來都是那麼那麼的冷。

“你冷了?”皇眷嘲笑“當真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出來三年了,還是那麼矜貴。”她嘴上這樣冷笑,然後抖開她自己肩上的披風,把他包了個嚴嚴實實,打橫抱起,施展輕功,回客棧去。

六音沒有反抗,也不能反抗,眼前被蒙着皇眷的披風,鼻裏聞着她淡淡的幽香,想着她矛盾的情懷,心裏揣測着她飄忽不定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喜要憂。

angelibrary把六音帶了回來,把他放在澡房裏,他一邊洗澡一邊察看他身上的淤傷,每發現一處大呼小叫一陣,皇眷也不理他徑自回她的房間去,關上了門。

拿起鏡子,她用梳子慢慢梳了梳自己光滑柔軟的髮絲,看着鏡裏輝煌如沐火鳳凰的女子,那樣豔烈,那樣卓絕到驕傲、冷漠到尊貴的女子。

這一張豔烈的臉,皇眷慢慢用指尖,畫着自己的眉目,她何嘗不是珍惜自己容貌的人?每一個美麗過的人,都不會願意無緣無故毀壞自己的美麗。

但是…皇居讜着鏡子裏輝煌燦爛的容顏,緩緩舉起了一支銀針,刺入了自己的左頰,一縷鮮血滲了出來,她以碗承接,然後在針孔上敷了一些黑的葯粉,用針頭對着她自己的臉。

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過了很久,鏡子裏的人閉上眼睛,繼續把銀針刺入了自己的臉頰。

那一層黑迅速地蔓延,迅速擴散到她一整張臉,登時她的臉浮上一層黑,然後從那針孔裏慢慢滲出了一滴透明的體,掉落在她準備好的碗裏,掉進她的血裏在鮮血上滾來滾去,晶瑩剔透。

皇眷的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掉進衣袖之間,卻什麼也看不到,抬起頭來,她冷着一張臉,就像那眼淚本不知道是從何處來的。她小心翼翼地用各種葯物、花草培制着那一滴透明的體。那就是皇眷肌膚的髓,潤澤白皙的源。

她很快地用各種葯物調好了那一滴透明的體,小心翼翼地收入一個玉瓶裏,接着收起了那些針頭和血碗,坐了下來,才慢慢拿近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

那一層黑已經淡去,暫時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但是如果悉皇眷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出,那屬於少女柔軟光滑的晶瑩膚,已經無可避免地帶上了淡淡的晦澀。

皇眷扣下鏡子,讓鏡子扣倒在桌面上。

她什麼也沒有説,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那個玉瓶,一直到那屋裏的蠟燭燒到了最後,黯然熄滅,她還坐在那裏,看着那個瓶子。

也許,這一夜,她什麼也沒有想,也許,她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在皇眷冷漠孤僻的臉上,卻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

她很清楚,六音,是不會記恨的人,他豁達,他愛笑,他喜歡一些奢華的東西,大多數的時候懶得與人計較,但是一旦認真起來,卻又認真得很可怕。

她當然明白,紅顏衰敗的痛苦,六音他不是不在乎,而是,他從來不會把他的痛苦,説給人聽,也從來不願意,讓人看穿他的軟弱。他也堅強,但是人總是偶爾會軟弱的,在談及容貌的時候,他會黯然。他不可能不在乎,因為他曾經太美。

這樣的心情,六音也只偶爾表現在眼神一閃之間,他從來不説。他叫苦,叫的從來不是真苦。真正深沉的痛苦,他從來不説,從來不説…我知道你喜歡我,雖然,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付出,我不能還你情,那麼,我還你的容貌。

皇眷眼中有淚,略略一個冷笑,她收起了眼淚,閉起眼睛,昂着頭躺在椅子裏。我知道你不需要,雖然很痛苦,但是美貌不是六音最重要的東西,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不能還你情,我還你容貌!我不管你到底要還是不要,因為除了容貌,我什麼也不能給你。

我還不起你的情,我只能還給你美貌。

所以無論你要不要,我都只能給你這個。

原諒我,我始終不能和你在一起,不值得,你知道嗎?我並不是值得讓人辛苦讓人哭的女子,我只是讓人厭煩唾罵的女人,我沒有美德,沒有温柔,我也不懂得憐憫體貼,除了美貌,皇眷惟一的優點,只是狠毒刻薄。文嘉死去的時候,就註定了我永遠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看着她死,我看着她的血,她的怨恨,她的絕望,她的不甘心。你説,我怎麼能當做沒有發生過?你並沒有錯,但是,她的的確確,是為了你而死的。

你的容貌,我還給你,然後,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愛我,我們兩個,就這樣結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