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木屋泥屋石頭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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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泅洋在上班前給蘇叢一封大姐的來信。信得很皺。邊邊角角都有點磨損。肯定又在他口袋裏耽擱了好些子。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蘇叢早已跟各方親友告示,她有她的工作單位,通信地址。她不用別人代收信,但他們還是覺得寄給泅洋轉,更放心。
“哦,還有件事,我差一點又給忘了。前天,姐夫打電話來説,你大姐要來探親。要你得空,給回個電話。”他匆匆忙忙換着膠鞋。索伯縣城,一到天,雨就不少。
“知道了。”蘇叢也忙着往手提包裏裝學生的作業本、教材、備課筆記。
“你不去回個電話?你大姐可能已經到木西溝獨立團團部了。”他見她不像去郵局掛長途,便又叮問。
“知道了。”蘇叢憋了一肚子氣。但她不願吵架。她知道跟誰吵都沒有用。既定的,變也難。認識到這一點,幾乎是這兩年裏自己最重大的收穫。
“我已經替你向領導請了假。你今天不用去學校了。待一會兒,我問問小車班,假如有去木西溝辦事的便車,你上午就走吧…你大姐這一回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樣待夠一個月,好像有點啥事,要提前回五源。你別耽誤了…”蘇叢提着包,走出門去時,泅洋又追上來補充。
蘇叢憋不住了。
‘你請假?幹嗎要你替我請假?
““昨天,正巧見到你們黃校長…”
“那你去木西溝好了。你索包辦到底吧。”
“蘇從…”蘇叢並沒直接去學校。學校並不需要她去這麼早。學校裏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她在縣中待不長。像泅洋這樣年輕而有能力的縣委書記,縣裏也留不長。他什麼時候走,她也就跟着走了。他在縣裏找個過渡。她也只不過走個形式,學校沒敢給她安排正式的教課任務,沒敢讓她正經頂崗。常有這樣的教訓。類似的夫人,説走就走,連找代課老師的提前量都不給,叫校長手忙腳亂,冷汗一身。校長把她安排到教務處賦閒。她給自己爭取到了每週八節物理課的代課任務。那還是“要賴”要來的。她私下去找那個代課老師。説,初中的這幾節物理課,我來代。你太忙了,高中班的事兒已經夠你受的了。咱倆均勻均勻吧。那老師不敢做主。她不讓他去報告校長。她讓他先聽她兩節課。假稱他冒。兩節課下來,學生都説聽懂了,願意聽。
她和他才又去找校長。
誰都非常非常尊重她。但誰又都沒把她真當一回事兒。
她走到學校後頭的土豆地裏。雨還在細碎地滴落飄灑。她看見肖大來。她一度很討厭這個身份和來歷都相當特殊的學生。後來覺得他有點兒古怪、陰沉。最近又發現他聰明得出奇,所以不常常注意他。
靠十二車最好的梭梭柴和兩噸著名的哈捷拉吉里鎮醃魚人了縣中,肖大來在同學中便得了這麼兩個雅號。大家叫他“十二車”、“四千斤”用這綽號嘲諷他的,都是高班的住校生。跟他同班的不敢嘲他。他比他們大得多。縣城裏的那些初一學生,都只有十二三歲。他班讀初一,已經十六歲了。肖天放個兒矮,可生的這兒子,人高馬大,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還戳出老高一截,跟教育局派來聽課的督導員似的。同班的説不上話,高班的又嘲笑他,所以他孤僻。學校的司務長待他特別好,怕他在學生寢室裏受氣,住不慣,單給他在食堂那雜物不算多的小庫房裏安了張二起樓兒的雙層牀。司務長原意,讓他睡下鋪,上鋪擱東西。他卻偏偏睡上鋪,空出下鋪來擱東西。下了課,他哪都不去。場上從來見不到他人影。他總是躲在小庫房裏做作業。爾後爬到二起樓兒的上鋪,湊到牀頭的一個小窗户眼兒跟前,定定地去張望那些在場上玩耍的同學。三個月,他讀完了初一的課程。三個月,他又讀完了初二的課程。寒假裏,他爹沒讓他回哈捷拉吉里,拉來兩麻袋黃豆,兩桶醃魚。請了幾位老師幫他補習初三的課程。這一開,他就班進了高中一年級。
嘲笑聲正從學校裏慢慢消失。低班的同學,比他小的同學,越來越佩服他,願意接近他。他不欺負他們。他牀底下常有可以隨時撕來吃的油紅油紅的醃魚。他總是把這種在縣城裏幾乎見不到的食品分給那些小同學。高班的同學不願意佩服他,雖然不再經常嘲諷,但仍然冷不了地遠遠地喊他一聲‘十二車“。有時於脆喊他”醃魚幹“。幾個人從那小窗户下走過,齊聲喊,然後哈哈大笑。他從來不把醃魚分給那些比自己強的同學。也絕對不給女生。他雖然有”十二車“和”四千斤“。奇怪的是他常年不穿鞋,總愛打光腳。老師説,這樣進教室不雅觀,他就拿筆在光腳背上畫了雙襪子,還畫了鞋口、鞋幫,惹得全班同學捧着肚子大,整堂課都沒法安靜下來。人冬前,雨夾雪。蘇叢見他大大咧咧地把兩隻光腳丫子伸到課桌之間的過道上,腳底板上淨是結着冰碴的泥水,她不打哆嗦。下了課,她把他叫到辦公室,給他錢,叫他去買鞋。他説,蘇老師,我爹常年給學校供柴、供魚,還供不起我一雙鞋嗎?我穿不慣鞋。一穿鞋,腳就燒得慌。蘇叢驚訝地問,寒冬臘月呢?大來説,那也只要穿雙單布鞋。要不是怕你們瞧着冷,其實我光腳也能過冬。你們為什麼不光腳呢?真的有那麼冷嗎?蘇叢微微紅起臉,説些別的事,岔開了話題。
學校裏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覺得這孩子少年老成,無法接近。但蘇叢卻覺出,他也有不被人識見的另一面。他總小心地避開所有的女生。甚至在一些年輕的女老師面前,也過分地拘謹。冷漠。這也許是他早中的某種壓抑。但奇怪的是,他很願意跟蘇叢接近。開始只是遠遠地打量她。後來也願意往她跟前湊。輪到她的課,即使不該他值,他也會搶先去把黑板擦乾淨,去把教具搬來,甚至換上他為她特製的教鞭。其實他的手笨,並不會做這些小玩意兒。到比較了,蘇叢問他,為什麼單單願意接近她。他説,你像我媽媽。蘇叢笑了。他突然很生氣,嚷叫:這可笑嗎?她很歉疚地沉默了一會兒,等他稍稍平靜,問他,我聽你説過,你還在襁褓中,媽媽就出事了。難道你家裏還留着媽媽的照片?大來搖搖頭説,沒有一架照相機能照得下她來。蘇叢大笑説,這怎麼可能?大來悵然地説,這是真的。那年省城照相館高級照相師用東洋相機都沒能在底版上照出她的相來。最多,也只能照出個虛影。
蘇叢不笑了,想了半天,又問,那你怎麼知道你媽媽模樣的?大來説,我知道,我能看見她。他説,去年夏天,爹帶我來縣城,告訴我,我媽從前就在這城裏住。還跟一個叫吉斯姑娘的女人,做過鄰居。他帶我去找那舊院子。走了不多一會兒,我説他走錯了。他罵我混蛋。娘住這兒的時候,還沒有你哩。我説你就是走錯了。那些巷筒街道,這些年變化大。死衚衕通了。灰磚房拆了,砌紅磚樓。新工房一片片代替了原先的趴平房。他走錯了,是正常的。可我怎麼會知道媽原先住哪兒呢?
我也説不清。但我只知朝那個方向走,心裏就舒服,背過身來,就堵得慌。我讓爹跟我走。我們穿過好幾家的過道,出他們家的後門。差一點頭撞南牆不拐彎。最後走到一個正在挖地基坑的工地上,我説到了。爹去打聽,那兒果然就是原先那個院兒的舊址。爹呆住了。蘇叢説,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什麼不把媽找回來,你不是説,她只是失蹤了,並沒有死?大來愣怔了一會兒,臉刷地灰黯下來,木本地瞪着前邊,説,那裏太暗,葦子太密,水太深,霧太濃…我去不了…
“你待在這兒幹啥?”蘇叢走近大來,驚訝地問。雨淋濕了他衣服。他的皮膚變得又黑又亮。他不怕冷,還不怕水。他住到小庫房裏以後,司務長很意外地發現,原先小庫房裏猖撅得嚇人的那許多老鼠,全都不見了。
學校安排,那天上午勞動。平整一塊豬飼料地。已經到開早飯的時間了,他還在這兒等蘇老師。沒人告訴他她會來。但他知道。
大來是來給蘇叢送一副“水晶”紐扣的。那天,雪化了,蘇叢穿了件大姐穿舊了改給她的一件花呢大衣。紐子晶亮。大來沒見過會發亮的紐扣。也沒見過花呢大衣。那時,在縣城裏,帶尖頂帽的“棉猴”已算時髦。女教師裏更不會有人穿呢大衣上課。
一直到下了課,他還盯着那大衣和釦子看。甚至走近去摸那釦子。只要他覺得是好的,新奇的,他絕不顧忌別人會怎麼説,總要去摸一摸,問問清楚。他跟同學們爭論。他説,蘇老師大衣上的扣子,肯定是最金貴的那種‘冰晶“釦子。其實,究竟什麼是”水晶“,他也沒見過。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蘇叢身上任何一件東西,一定是最好的。男同學嘲笑他。一口咬定,那些無非是牛角扣或料器扣。於是爭吵。很少跟他們爭吵的他,卻認真爭吵着。最後女生們來裁決,告訴這些本不懂服裝行情的”二把刀“們,那既不是上蠟打光的牛角扣,也不是本身就會發亮的料器扣,更不是金貴的水晶扣,是一種新產品,叫’有機玻璃扣”只是玻璃?大來不服。上課時,當眾站起,問蘇叢。蘇叢不明白,為什麼要在物理課上追問她的扣子。她只好如實説,的確是一種有機玻璃扣。於是全班衝着肖大來哄。其實,即便是有機玻璃扣,這在當時,也算相當時新和值錢的。但只要不是“水晶”扣,男生們便覺得大勝。大來還是不服。下了課,他去城裏,轉遍了各家商場。找水晶扣。
後來一個小販説他賣的就是“水晶”扣。大來見那釦子的模樣,紫盈盈的確光潤晶瑩。出大價錢買下了。他要蘇老師一定換上“水晶”紐扣。蘇叢很動,接過那紐扣一看,仍然是有機玻璃仿製的。她不願傷了這孩子的心。謝過了,收下了,催他快去吃早飯。
豬飼料地鄰近豬圈。髒臭的黑水順人工挖就的小渠時斷時續地到地頭的一個漚肥坑。地,其實已讓別的班的同學平整好了。今天的活兒,只是揀拾去年留下的苞谷茬。碰到這種老疙瘩,播種機的圓片耙、開溝器就伸不進土裏,種子就只能播在浮表土上。黑雀就會來啄了它們去。出苗時就會斷條。結果就減產。豬賴瘦。
大家都了鞋襪。地裏太濕。蘇叢也只得。走過那個浮着厚厚一層泡沫的漚肥坑,蘇叢戰戰兢兢。等她走進地裏,有十幾個男同學早揀出十來米去了。大來揀在頭裏。一下地,他的氣神全來了。興奮得兩頰通紅。濕的風鼓湧起他單薄的褂子,像蝗蟲的翅膀無聲扇動。他不時回頭來找蘇叢。並幫她把她那一趟裏的茬揀了。過了一會兒,突然他很響地叫了一聲:“天爺,咋恁白!”大家被他嚇了一大跳。四周圍的雪都已化完,杏花蘋果花都還沒張開它們的小嘴。天上,雨不再下。
烏雲仍很密集。在這片灰禿禿的四野裏,還有什麼能被稱做是“白”的東西呢?大家更納悶的是,從來不一驚一乍的肖大來,今兒個是咋的了。大家裝作漫不經心,卻都把疑惑好奇的眼珠直愣愣支到眼角的盡頭看。
肖大來又嚷了一聲:“你們都來看呀!”他向蘇叢跑去。他看到蘇叢的腳了。
他常年光腳,腳掌是硬的,腳背曬得油黑。在阿倫古湖邊,他身邊的男女老少,但凡能光起腳時,也總是光着腳的。他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人的腳還能這麼細潔白潤。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無比詫異但又極其驚喜地看了看蘇叢,並且又嚷了一聲:“快來看呀!老天!”其他那許多在場的人,並不是沒有注意到蘇叢腳的與眾不同。特別是那些成年人,成年的女人,從蘇叢進縣中那天起,甚至在有消息説她要到縣中來的那天起,就在背後經常地打聽她。議論。比較。偷偷地笑或嘆息。也詫異或疑惑或佩豔羨。
他們只是當面不出聲。絕不公開表達自己的驚喜或厭惡。當他們發現肖大來這幾聲喊,是衝着蘇叢的腳去的,他們覺得這孩子簡直瘋了。學校管理員忙跑過去,狠狠地推了肖大來一把,訓斥道:“門兒!幹啥哩?”肖大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想辯解。管理員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蹌着,手在空中緊着慢着劃拉了好幾下,才沒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