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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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叢喜歡縣委大院後身這條幽靜的林蔭道。喜歡在薄明時分,夾着一部蒲寧的小説集《敗草》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踩着滿地像火焰一般的落葉,走向大院殘缺的後牆,看遠方。稀疏的小林子正對北高坡紫的岡巒。岡巒上除了軍分區設下的一個電台,有它一幢白的小樓和那些密如蛛網的巨形天線,再沒別的建築物了。還有榛莽的開闊起伏和並不常見的散淡。縣委大院裏有個警衞班。早晚都在巡邏的小戰士,都願意回答她提出來的種種問題。她對什麼都到新奇。戰士們很拘謹地從她手裏拿糖果吃。一顆或兩顆。她總是很心地再把透明的或不透明的玻璃糖紙折成一個個微型的穿着曳地長裙的細貴婦人,送給他們。他們總是很高興,很驚奇,微微紅起黑的臉龐。他們也給她送吃的東西。煮的玉米。或者鹹雞蛋。她大聲地笑着收下他們赤誠的禮物。他們並不知道她就是本縣新來的縣委副書記的子。應該説,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是書記夫人了。泅洋只對她説,又要調動工作了,跟我去索伯縣吧。那兒的土豆比咱們這兒的更大更面。新單位給的房子可能還會寬敞些。她就來了。連他調來幹啥,自己跟着來又幹啥,都不問一問。
他也沒細説。她相信他。他太值得相信了。跟泅洋結婚的這一年多時間裏,他已調動了三次工作。每次都這樣。她習慣了。雖然並不一定每次都能住上更寬敞的房子。
比如到索伯縣來以前,他在黃土崗公社當副社長,他們住的就是很破舊的兩間土房。
説是兩間,實際上是把很窄很長的一大間,用一道火牆分隔開來而已。他在外頭那半間接待沒完沒了的來訪者,她就躲在後面那半間悄悄織衣。很輕很輕地開着一個巴掌大的袖珍半導體收音機,把它放在離耳朵很近很近的一個牆裏。後來泅洋送給她一副豆粒兒大的耳機。她高興得不知叫他什麼才好。她非常興奮的時候,非常衝動的時候,興奮衝動到難以自抑的時候,喜歡叫他一聲“哥”有時息着,緊緊地摟着他,一連串地叫出許多聲“哥”那天,她踮起腳,摟住他脖子,就羞怯地地叫了他一聲“哥”之所以有些羞怯,是因為還是白大哩。
泅洋原先是木西溝子女學校物理教員。中學部副主任。
那天早飯仍在機關食堂吃的。因為還沒有分到住房,所以自己還沒起夥倉。吃罷飯,泅洋説,走,帶你去看房去。她一驚,甚至都有些不相信。到索伯縣才兩天,能那麼快就給房了?在從前,他一定會捏捏她鼻子,挖苦她幾句。現在他不了。對她這老也改不了的一驚一乍,只報以適度的微笑,稍帶些嗅意瞄她一眼。他太喜歡她那雙富於神情變化的大眼睛了,也太喜歡她那個常常要跟他賭氣的小嘴巴了。從政以後,每次宣佈散會,湧到他眼前的第一個念頭,往往是,喲,她在幹啥呢?快走…
縣委大院最早是軍分區的大院。他們的新房在原先軍分區做彈藥庫的那個小院裏。老庫房自然早被拆除。東西兩廂蓋起了兩套兩明兩暗、各帶一個小廚房、專供縣級領導使用的住房。因為兩套住房合用一個公廁,加上有一套住房朝向不好,坐東向西,冬冷夏熱,所以,這院裏總只住一家。只使用坐西向東的那一套住房。而對面空出的那一趟廂房,就讓總務科佔去,做了庫房。
前些天,總務科叫城關鎮房修隊派人來把西廂那一趟重新裝修了一下。院子裏還堆着些磚瓦木料。有幾個小工正在打掃“戰場”對環境做最後的清理。
他們走進院子時,蘇叢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泅書記”她沒在意。以為叫別人。
後來有人很殷勤地送鑰匙來開房門。鄭重其事地衝着泅洋,很恭敬地叫了聲“泅書記”蘇叢這才醒悟。
進了屋,她也不看房子了。徑直走到最裏邊一個小屋裏去賭氣。
“發生這麼大一件事,事先也不跟我説説。”她不免有些心慌。雖然不是她當書記。但這畢竟是一個有幾十萬人口的縣城。不再是一個黃土崗,一個北水南調工程,一個木西溝子女學校,或一堂風趣的物理課。…眾多的身家命…重大決策。
“幾十萬人哪!”她叫道。
他關上門,輕輕地摟住她,輕輕地把散落到她眼眉上的那一縷額髮梳理到她耳後。
“放心。”他微笑着,在她耳邊輕輕説道。他渾厚的中音和温熱的氣,騷得她耳廓裏直癢。
她還是心慌意亂。他卻已經鬆開了她,抓緊時間去察看其他屋子的裝修情況了。
“這裏再擱一個文件櫃就夠了。蠻可以了。就要那種刷了綠漆的鐵皮文件櫃……”他的聲音在隔壁屋裏嗡嗡地響過來。
蘇叢是兩年前從五源到阿達克庫都克來找姐夫宋振和的。宋振和幹到退伍的年限,主動申請轉業,來到這邊遠省的邊遠區,被分到迺發五手下,任獨立團團長。
這些年,邊境局勢緊張,火藥味兒大增。各墾區都奉命組建了以退伍轉業官兵為主於的武裝值班團隊。兼種些地。放一些羊。但以武裝值班為主。統一着裝。老兵也允許帶家屬。營區裏同樣張揚着褲子和紅內褲那樣的萬國旗。獨立團就是這樣的一個單位。只是武器比別的值班團隊更良。獨立團的於部戰士穿一的灰軍服。
老兵們德稱自己“二八路”包含着“又一支八路軍”或“二等八路”兩層意思。
多少隱含着某種自嘲和辛酸。但宋振和卻看重自己的這個團和這些老兵。獨立團的這些老兵退伍前大都已有七八年以上的軍齡。多數是共和國的第一批義務兵。實行軍銜制那會兒,多數受領過上士或中士銜,當過班長、副班長,有的代理過排長,只是因為文化程度稍低了一些,年齡剛過了上限,或者正巧跟連長指導員鬧了次彆扭,班裏的新兵蛋子出了一檔丟失武器的重大惡事故,或者星期天去司務長家多喝了兩盅酒,惹得司務長老婆不自在了,臉紅了…他們才最終沒能提上幹。終於退伍轉業,攜家帶口,奔北漠西,一路上股顛成了八瓣兒。暖瓶摟在懷裏也照樣給顛碎。十六對新婚夫住一個廢棄的大菜窖。在牀與牀之間架起樹枝編的“席片”再糊上泥巴,互相瞧不見,心裏就踏實。至於聽見了什麼,嗨,還不就是那麼回子事兒!誰還不知道誰?二十六七、三十好幾,鬍子拉碴,一早起還得出,半夜照樣緊急集合。泥裏水裏,種夏收。伺候老婆子坐且子。推炮車進隱蔽部。
上棉花地彎。把節省的苞穀粉換成糧票,給老家的父母兄弟姐妹寄去…他們集中在獨立團。過去當班長副班長的,現在只能當戰士。過去代理過排長的,興許才給個“班頭”噹噹。到這份兒上了,又第二次“人伍”、第二次當“大兵”不僅讓自己,而且還牽累老婆孩子,一起面對這片荒原。他們不罵娘?罵。但罵歸罵,幹還照樣於。太陽剛落山,嘻嘻哈哈,互相串開了門兒,找新的自在和樂子去了……這世界,上哪兒再去找這樣的兵?宋振和真疼愛他們。
宋振和沒跟蘇可離婚。那時節,在五源還沒時興離婚這風氣。多少年,只講“休”不講“離婚”宋振和是革命軍人,當然不再講“休”但一時他又下不了離異的決心。蘇可曾哭着主動提過離。他沒同意。當時五源城裏正在清查各工商户的不法行為。他和蘇可的離婚,無疑會加重當地軍管會對蘇家的清查。蘇家跟他沒仇。他不想再在火上澆油。後來他也知道,那年代裏,城關保安隊,因宋振和投新四軍,常找蘇家敲竹槓。蘇可名下的幾家店鋪不久便只有關門歇業。蘇可也病倒過。林德把蘇可接到州府城去養病。蘇可後來回五源,林德不放心,為了就近照顧蘇可,他放棄了州府城教區的優握待遇,請調到五源這個小教區。他那會兒已經是個很有名望的主教了。他有可能庇護蘇可。他覺得只要離他近一些,蘇可就能生活得平靜一些。他專為蘇可辦了一所教會學校。他只需要蘇可每週跟他商議一次校務,其餘的,他全部放手給蘇可去辦。蘇可開始找到了一種新的平衡。後來發生的事,似乎不是他倆事先設計好的,但也不能説是他倆完全沒料想過的…宋振和原打算,等蘇家安定了,再去了結他和蘇可的這段孽債。後來,他被調去炮校,負責把一種新設計的大功率火箭炮運往東北某試驗場試驗。路上翻車,壓死了中將軍銜的一個主設計師。他立即被拘押審查。摘掉領章帽徽,押送黑山農場勞動。蘇可聞訊,帶着小妹蘇叢,代表蘇家全體成員,去大興安嶺北麓看他。他説,他現在想離婚了。她説,別急,等過了這一段吧。我跟老宋家也沒什麼仇。那會兒,宋振和一被拘押,五源城外宋家集老宅也馬上由縣公安局派人監視了起來。蘇家的問題查清了,算個基本守法户。大哥的輪船公司了公。但大哥還在輪船公司裏當工程師,兼任了縣工商聯副主任。他們同樣不願在宋家的這場火頭上再澆一碗油。宋振和的事查了三年。一百七十多個有關人員全被隔離起來,在黑山農場種大豆。睡通鋪。鑽白燁林。有一百七十多個衞兵看守他們。還有一個十七個人組成的專案組在等着最高方面的結案意見。最後批示下來了。給了這樣十四個字:“知道了。還有必要關着這些同志嗎?”他重新戴上了領章帽徽,並且被派到中印邊界的作戰前線。
去前線前,他回過一次五源。對她説:“我是去打仗,不一定回得來。咱倆還是把該辦的手續辦了吧。”她説:“既然又要打仗,你先安下心去打。有什麼手續不能等打完仗再辦?”他説:“萬一我要回不來呢?”她説:“那你就白饒我一個‘烈屬’。”他低下頭,想了想,説:“好吧。”後來,她又生病,也調動工作。他又轉業。兩個人永遠也平靜不了,一直在等待中準備在同一份離婚報告上簽字。
在表面上看,他們依然還是夫。蘇可每年還享受一次有一個月期限的探親假,到木西溝來看望宋振和。當然,她早已不調皮不撒野,早已不是那位瀟灑的“女先生”
“女相公”而他,似乎也漸漸淡薄了心頭的創痛,甚至容納了那個她和林神甫所生的男孩。在這男孩十六歲的那年,還允許他到木西溝來看望過他一次——當然是代表母親,代表蘇家全體。這男孩,隨母親,姓蘇。後來在縣織襪廠當保修工。
雨,一陣陣的,帶着,飄忽過黎明前灰暗空曠的院子,滴打在蘇叢卧室的窗玻璃上。
“喂,醒醒了,小懶貓,跟你説件事。”總是提前起牀的泅洋洗漱完畢,帶着滿嘴的牙膏清香,俯下身,對依然還賴在牀上的蘇叢説“你姐夫來了。昨天晚上到的。”
“什麼?”蘇叢驚喜地坐起來“你怎麼那麼壞?昨天晚上幹嗎不告訴我?”
“好消息我得留着早上催懶貓起牀哩!”泅洋笑着,扣上雨衣的最後一粒釦子,出門去了。吉普車早已在院子裏等着。檢查阿倫古湖秋汛防範準備工作,他已這樣起早貪黑地在各低窪區公社大隊裏跑了三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