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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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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進入婦聯工作以前,在陳婉凌看來,大多數機關幹部都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他們有着同樣刻板的面部表情,同樣公式化的談吐方式,同樣不温不火的處事原則,就像俄羅斯套娃,雖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實際上都是按同一個原型塑造出來的。等到她自己也成為其中的一分子,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與他們彼此打量,才發現每個人都是那麼的不一樣,付小平的刻板、劉主任的潑辣、徐主席的明、梅主席的圓通…無不獨具特。相比之下,她自己反而顯得個模糊,搖擺不定,不僅沒有梅主席那種高層次的不着痕跡的聰明,甚至連付小平那種低層次的一筋走到底的勇氣也沒有。

第一次讓陳婉凌認識到個在工作中的重要,是跟劉主任一次意外的深談。

因為和付小平鬧意見,那段時間婉凌情緒比較低落,下班後常到一個小酒吧去坐坐,調節調節情緒,省得黑着臉回家惹父母擔心。這天她剛要起身結賬,瞥見門口閃進來一個身材頎長穿着豔麗的女人,定睛一看,卻是劉主任。婉凌吃驚不小,沒想到劉主任還有這麼嬌媚的一面,她甚至懷疑那本不是劉主任,只是一個跟劉主任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而已。劉主任也看見了她,笑盈盈地走過來打招呼,還是那麼熱情大方的樣子,反而把婉凌搞得侷促不安,好像不小心撞破了什麼秘密似的。

劉主任説:"咦?怎麼你也知道這個好地方?"婉凌知道劉主任所説的"好地方"是指這個酒吧地處偏僻,風格低調,便於遮人耳目,基本沒有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光顧,可今天她們兩個偏偏碰了個正着,婉凌不得不對來此的原因稍作説明。

劉主任是個明白人,笑笑地説:"是啊,我們平時工作壓力大,又沒地方訴苦,只能一個人喝喝悶酒。"又説:"我天天來的。"劉主任這樣説,婉凌有點謝她。很多機關幹部特別忌諱人家説在酒吧咖啡廳看見他們,他們到這樣的場合,一般都是躲在包廂裏,連上廁所都要挑人少的時候,好像泡酒吧喝咖啡就直接等同於亂搞男女關係。換了個心眼小點兒的人,一定會裝出驚訝的樣子説:"怎麼這麼巧,我第一次到這種場合就碰見你,你是不是天天來啊?"先發制人,一句話就把你到死角。

剛剛見到劉主任,婉凌本想回避,沒想到她這麼落落大方,她也就放開了,説:"我最近也常來,不過走得早,沒看見過你。"劉主任説:"我一般晚上八點左右過來,小坐個把小時,你大約早回家了。"又説:"在單位被領導當男人一樣使喚,在家裏被丈夫當老媽子使喚,每天只有這短短的一個小時讓我們回覆本原,像個真正的女人一樣,享有片刻的優雅和寧靜。"婉凌大概懂得劉主任的意思,不過她畢竟沒有結過婚,對"老媽子"的受沒什麼心得。

劉主任熱情地邀請婉凌入座,招服務員點了單。婉凌注意到她點的是白酒,一小杯芝華士十二年,晶瑩剔透地擺在面前,把其他喝紅酒的女人都給比了下去,婉凌面前那杯五光十的雞尾酒更是相形見絀,花花綠綠的,像個鄉下進城的大妹子。

劉主任淺呷一口酒,説:"我搞副主席的那個事兒,黃了。"

"啊…"婉凌愣了一下,她早些時候隱約聽付小平跟人聊天時説起過劉主任想當副主席的事情,不過她一直沒怎麼當真。付小平總是會有一些來歷不明的小道消息,有真有假有虛有實,聽得多了,她耳朵也有些麻木了。

劉主任接着説:"組織上打算從其他單位調個人過來…"婉凌説:"你對婦聯的貢獻不小,這樣對你有些不公平。"劉主任説:"公不公平倒是另外一回事,只是,我上不去,對你和付小平也不太好。"婉凌不好説什麼,就安她:"你還年輕,還有機會。"劉主任笑了笑,説:"我想當副主席,只是遵循普遍的工作規律,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幹了這些年,按慣例是應該往前跨一步了,倒沒有非要怎麼樣的意思。"婉凌覺得劉主任有些自我開的意思,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知道這麼説沒誰相信。"劉主任搖了搖杯子,冰塊與酒杯相撞,發出叮叮的響聲,"不過,我是説真的。升職只是我的想法,而不是理想。在這樣的地方上班,如果説連一點上進的想法都沒有,那是不現實的,只是,想法僅僅是想法而已,就像你看見樹上的桃子會想摘下來吃,如果主人不讓你摘,那也就算了,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婉凌覺得劉主任這個比方打得不太準確,人類的主食是米飯,那麼桃子當然是可吃可不吃的,但是對於婦聯幹部來説,婦聯主席的位子就是主食,沒有主食的話,天天吃一些雜七雜八的零碎,是要壞肚子的。

劉主任好似看穿婉凌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説:"你將來會比我快。"婉凌心知她所説的快是指升職快,不好怎麼接口,就擺了擺手,搖着頭輕輕抿一口酒。

停了一會兒,劉主任饒有興味地問婉凌:"哎,你猜如果我當了副主席的話,梅主席會提誰當辦公室主任?"陳婉凌覺得劉主任今天整個兒不正常,先是自暴升職不成的內幕,現在又提出這麼的問題,叫人如何作答?

可能是借了酒吧幻的燈光做掩護,平時藏着捂着的話題此時都大肆地出來,劉主任進一步追問:"付小平和你,你猜梅主席會提誰?"婉凌迴避話鋒,説:"我才不關心這個,誰知道呢,説不定也從其他單位調個人過來。"

"那是不可能的。"劉主任果斷地下結論,"辦公室主任跟副主席不一樣,副主席是領導,做的大部分都是應景的工作,辦公室主任的工作比較細,需要悉部門工作的人。"婉凌怕劉主任再問她,於是把問題扔回去,説:"那,你覺得梅主席會提誰?"劉主任想了想,説:"以梅主席的個,可能會提付小平。"婉凌心上一咯噔,她原以為劉主任會説提她,一來劉主任跟她的關係比付小平好,二來她自認為工作比付小平出,就算這兩個理由都不成立,劉主任也沒有當着抹她面子的必要,不過隨便聊聊天,又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事情,還不順水推舟做個人情?

婉凌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就像一個人笑着笑着,突然被人了一巴掌,不知道應該繼續笑下去,還是應該拉下臉來。她僵了一下,假裝輕鬆地説:"付老師有經驗,有資歷,是應該提拔。"劉主任好像全然沒有注意到婉凌的情緒,自顧地説:"如果我是梅主席,我就提你。可惜的是,我就是我,梅主席就是梅主席,我們畢竟是很不一樣的人。"婉凌本不想針對這個假設的問題進行毫無意義的探討,但是話説到這個份上,起了她強烈的好奇心,忍不住追問:"你和梅主席有什麼不一樣?"劉主任只神秘地一笑,説,反正就是不一樣的。

婉凌有點不高興了,覺得劉主任有些戲人的意思,故意説一半留一半,吊她的胃口,讓她瞎琢磨,於是把酒杯一推,説:"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做我分內的事、當我分內的差,那些輪不到我心的事情,我也懶得去想了。"劉主任見她興致低落,又拿話頭來撓她:"你知道我為什麼説梅主席會提付小平而不會提你嗎?"婉凌覺得劉主任的話像一片沼澤地,看上去都是淺水坑,實際上全是深泥潭,陷進去就拔不出來了,她不願意繼續這種不平等的對話,神間懶懶地,不太搭腔。

劉主任自問自答:"其實原因很簡單,簡單到本稱不上是什麼原因。梅主席會選擇提拔付小平的原因就是,她知道付小平想被提拔,而且是迫切地想被提拔。"婉凌心想,這算哪門子的原因?誰不想被提拔?如果想被提拔就能得到提拔的話,那人人都是市委書記了。

劉主任繼續玩神秘説:"當官的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做事的,一種是做秀的,你猜猜梅主席屬於哪一種?"婉凌知道這種話不好亂講,反問她説:"那你覺得屬於哪一種呢?你在梅主席手下工作時間更長,應該比我更瞭解她。"劉主任篤定地端起酒杯,目不轉睛地盯着婉凌説:"我不光了解她,我還了解你。"婉凌有點不服氣,説:"自認為了解別人的人,往往容易誤解別人。"劉主任説:"其實不僅僅是我瞭解你,梅主席、徐主席,包括付小平,所有在婦聯工作的人都瞭解你,只不過是,她們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視而不見。"婉凌不解。

劉主任説:"你想進步,想被提拔,這基本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還傻傻地以為隱藏得很好。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裏,既然你藏着掖着,有些人就可以假裝不知道,不用正面對待你的問題。"婉凌被人戳破了心思,面上有點掛不住,掩飾着説:"誰想被提拔呀…"

"瞧瞧,瞧瞧…"劉主任説,"如果現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梅主席,聽了這個話,肯定會笑眯眯地表揚你有思想、有境界,覺悟高,然後拍拍股走人,你就一輩子在現在的位子上待着吧。"

"你是説要主動提要求?那不是相當於向領導-要官-嗎?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你不要,別人怎麼知道你想要?其實説白了吧,誰都知道你想要,但是你不説的話,別人就可以假裝不知道。"

"那就讓他們去假裝好了,"婉凌負氣地説,"大不了我在這個崗位上做到死。"劉主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陳婉凌,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過了一會兒,猛然仰頭飲盡杯中烈酒,説:"你確實比付小平厲害。"婉凌説:"好姐姐,你快別這樣了,一會兒把我捧上天,一會兒又把我摔下地,我都要神經錯亂了。"劉主任正説:"老實講,我今晚説的這番話對你有沒有幫助?"婉凌説:"前輩的教誨,自然都是金玉良言。"劉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説:"今晚,我劉碧玲把話擱在這兒了,你他的成就,一定遠在我們之上,恐怕梅主席將來也是你的部下。"婉凌想了一下,如果要當梅主席的上司,那就至少是書記市長了,急忙撇清説:"我可沒這麼大的能耐,也沒這麼大的野心…"劉主任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切斷她的套話:"你有沒有能耐,輪不到我説,你有沒有野心,卻輪不到你自己説。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苟富貴,無相忘。"劉主任一本正經的樣子搞得陳婉凌渾身不自在,打個哈哈説:"如果我將來當了皇帝,一定冊封你為皇后。"劉主任也放鬆下來,嬉笑着説:"你記住我今天這句話,將來我要拿着這句話去向你討賞的。"談笑間付了賬出來,陳婉凌一個人在昏暗的樹影裏慢步走着,反覆回想適才在酒吧裏的談。劉主任説的沒錯,她在同事面前過於積極,面對領導又太低調了,致使同事對她看不順眼,而領導對她印象不深。她的工作方式必須加以調整,要懂得用巧勁兒,不能一味埋頭苦幹。劉主任要她多向梅主席彙報想法,她覺得這種事情最重要是要找機會,只有在恰當的時機説恰當的話才能發揮應有的效果,而且一定不能讓外人知道,尤其是同事,如果讓同事知道了,那就等於把自己吊在槍靶子上,不知道要招來多少槍舌劍。劉主任這個人是很不錯的,既聰明又利,不過嘴巴太快了,明知不能講的東西,情緒一上來就什麼都不顧了,以後怕要在這方面吃虧。

這晚之後,陳婉凌再未涉足這家酒吧,雖然與劉主任相談甚歡,可她總覺得這樣的對話還是儘量減少一些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