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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聲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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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爺…也是重要親屬嘛!”來訪者眼裏閃現出希望的光芒“雖然出了三代,可以作為參考。”

“他老爺當過土匪…大概在啥時候呢?反正男人都留辮子那會兒。”梆子老太追憶説“我聽人説,他老爺讓鄭家村人打死了,屍首抬回梆子井,鄉黨沒人去抬埋…”

“請你説得詳細點兒。”

“就是這些了。”

“他老爺叫啥名字呢?”

“記不得…”

“請你蓋章。”來訪者把記錄下的文字複述一遍,然後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紅格紙頁送到梆子老太手裏。

梆子老太看也不看(她不識字),從點心盒子裏取出圓形印章,在印泥盒裏蘸一蘸,又放在嘴前哈一哈氣,莊重地壓下去,揭起一看,很好,字跡清晰。似乎只有蓋上了這記圓坨兒,那份材料才活像一份材料了。

“麻煩黃主任。”來訪者滿意地向她告別,推動自行車,告辭了。

梆子老太笑着,送客人上路。當她再回到屋裏的時候,卻看見景榮老五慌慌亂亂在院子裏轉圈圈,火燒火燎的樣子。

“啥事把你急成這樣?”梆子老太忙問。

“回屋裏説。”景榮老五氣急敗壞地説。

兩人相繼走進裏屋,坐下了。

“我説你…”景榮老五氣惱地抱怨説,口語不暢。

“我咋咧?”梆子老太也莫名其妙,氣咻咻問。

“你…唉!”景榮老五一拍炕邊“你説人家…老爺的事做啥?”

“我説誰的老爺的啥事啦?”

“你説玉民他老爺當土匪的事做啥?”景榮老五終於説出口來。他在後院裏破柴,通過後窗,竊聽了老婆和來訪者的全部談話內容,眼都要急紅了。

“噢!是這事——”梆子老太倒釋然笑了“人家問我嘛!”

“人家只問到他爺這一輩兒。你把他老爺的事説出來了。”

“對組織負責嘛!”梆子老太忽然變了腔調“他老爺當土匪是事實嘛!”

“你見來?”景榮老五一急,抬起槓來。

“我聽人説過。”梆子老太也不示弱。

“你聽誰説?”

“我…”變成老兩口之間難分難解的爭執了。

“這是組織對組織的事。”梆子老太提高嗓門,鄭重地告誡不問政治的落後老漢説“人家跟我來談的是公事,黨裏的事,革命的事,你往後就…甭管!”景榮老五一聽老婆以官壓人的話,不由得火起,煙鍋“哐當”一禪,也提高了嗓門:“共產黨講的是以實為實,哪興你給人胡説亂道?”

“我説的哪句話不是實的?”梆子老太聲調更高了,像吵架一樣“他老爺當過土匪的事,誰不知道?”景榮老五軟下來了。吵鬧起來,把他們老兩口的談話內容張揚出去,結果肯定更糟糕。既然自己在氣勢上壓不住老婆,他就忍氣壓火,懇切地説:“好我的你哩!你沒看世事亂到啥地步了,好人盡遭罪哩!從那倆來人的話裏,咱聽出來,咱村的胡玉民現時也遭了罪了!人家專門來搜事整人哩,你還説那些幾輩子以前的事,不是火上潑油嗎?”

“你這思想,該當批判!公社裏開會,革委會主任説,要批判‘老好人’思想!”梆子老太更加得意,嘲笑自家落後腦袋的老漢“你只管勞動掙工分去…”景榮老五徹底敗陣,瞧着老婆子洋洋得意的臉,厭惡地哼了一聲,就掂着煙袋走出門去了。她雖然是梆子並村的頭頭腦腦,畢竟又是他的婆娘,和他白天在一個鍋裏攪稀稠,晚上在一個炕上腳打蹬,他不能不從一個男人的角度關照她的言行的合理和安全。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事,切實關係着他和他們抱養下的已經長得牆高的兒女的聲譽…想到這些,他把怨氣歸結到前後幾位把她扶到台上的人身上去了。他們走了,卻把不盡的憂愁和煩惱留給這個家庭了。

他獨自一人,遠遠坐到場楞邊的榆樹下。想到而今混亂的時世,鬥人打人的奇事怪事傳不斷,滿了他的耳朵,在這樣的時世裏,怎敢拋頭面,胡説亂道呢?他的心頭愈覺沉重,總有一種禍事遲早要降臨的慌恐覺。這個不明世事的混賬婆娘…

梆子老太繼續接待來訪者。

前來訪問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男人,偶爾也有女人。他們着叫梆子老太難得聽懂的南方或北方的陌生口語,笑着打開公文包,遞上蓋着紅印記的介紹信,敍説他們所要了解和調查的對象。梆子老太熱情待客,倒水,讓煙,然後盡其所知,一一回答,再蓋上梆子井大隊臨時權力機構的印記,送客人上路。

運動在繼續,看不出有完結的可能。作為整個“文化大革命”的組成部分,清隊,整黨,一打三反…梆子老太剛剛把一個新的名詞説得順口,一個陌生的新名詞又響亮地提出來了。她漸漸摸出一個規律,大凡一個運動興起,前來梆子井村找她調查瞭解情況的人就多起來。她掐指一算,六七十户人家的梆子井,在西安以及本省南北各地,以至在新疆、北京或南方什麼地方工作的人,他們所在的大工廠或小機關,都派員光顧過這個隱藏的黃土源下,小河岸邊的偏僻角落了。

兩位穿着軍裝的軍官走進梆子井來了。

“黃主任很忙,我們打擾您了。”兩位軍人異口同聲地説,態度和藹,客氣,照例先遞上介紹信。

“沒啥沒啥!革命工作嘛!”梆子老太已經習慣於這種禮節的客套,應對也已自如老練了“有什麼問題,直説吧!”談話正式開始了。

“你們村有個叫胡選生的?”

“有。是普選那年生的。”

“這個青年在我們部隊服役。”

“噢。”

“這青年參軍兩年了,表現不錯。”軍人熱情地讚揚梆子井村長大的人民戰士“連裏想把他當個苗子培養,我們來考察一下他的社會關係。”從眾多的來訪者口中,梆子老太聽多了也聽慣了梆子井村在外工作的男女們的不測之事,聽多了那些人的不幸,反而習慣於聽那些不幸的事,倒不習慣於聽這稀有的有幸的事了。既然作為苗子培養,不言而喻的是,入黨和提幹。梆子老太不知該對這樣的人怎麼説話了。

“胡選生家庭是貧農成分。”她説。

“對。”軍人點頭説“父母親在隊裏表現怎樣?”

“一般。”梆子老太説“不積極也不反動。”軍人很不放心地問:“沒有什麼問題吧?”

“大的問題倒沒有。”梆子老太嘆口氣,表示惋惜地説“他爸他媽的歷史…複雜…”

“唔——”兩位軍人相對一看,臉專注而嚴肅起來,顯然是沒有料到的。

“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説他爸是個兵痞,賣壯丁,摟一把錢,去了又跑了,回來再賣…聽説到過廣東,雲南…”

“幹過什麼壞事沒?”軍人吃驚地問。

“説不清楚。”梆子老太反而平靜地説“他媽的事,更説不清了。有人説,他爸賣壯丁跑到河南,躲到一家地主家扛活,沒過十天半月,把財東家的小姐拐帶跑了…”

“你們調查清楚這個問題了嗎?”

“查不清。”梆子老太説“我們派人到河南,她老家那個地方,修了水庫,村莊搬遷了,找不到下落…”

“這…怎麼辦呢?”一位軍官搖搖頭,犯愁地説“到哪兒去澄清呢?”

“我們也沒辦法。”梆子老太説“不清,先掛起來…”兩位軍人輕輕嘆息着,走出梆子老太家的院子。梆子老太照例用乾脆響亮的聲音送客人上路:“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