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死去後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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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這事講給紀醫生聽過,他説人的夢是否含有預兆説不清楚,也許純屬一種偶然的巧合。但是,宋青知道這事後反應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説,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醫院,夢將什麼都告訴他了。
想到這有可能真是預兆,我心裏就堵得發慌。我、醫生、護士都知道白血病的結局,可我的表弟才17歲呀,難道他真的要早早趕去與死去的媽媽、爸爸聚會嗎?他們分別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開着小車,沒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車禍,足足有五輛車撞在了一起。當晚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車禍現場時,我認出了那個我悉的車牌,我驚呆了,手腳發麻,臉上的肌也繃得緊緊的。我抓起電話撥到管局事故處理大隊,然後滿腦暈乎乎地趕到醫院,看到了死裏逃生的表弟躺在病牀上,我哭了,安着他。接着我去了太平間,看到了已撒手歸西的表弟的父母。我發誓要照看好表弟,讓他平安、幸福。
命運對人有時是太殘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願意每天為表弟祈禱。宋青也説,她作為護士進醫院以來,對死亡已見慣不驚了,但我表弟的身世還是使她驚駭。這不公平,她説,不公平,上帝不該這樣安排。
這一切,我是十分不願意寫進這部小説的,我只願永遠忘掉這段經歷,忘掉癌症病區,痛苦、呻和絕望,常對人存在的一切發出虛幻的疑問。如果不是在守護我表弟的漫長夜裏,發生瞭如此多神秘莫測而又驚心動魄的事件,我這部小説也沒有任何寫作的必要了。
現在,當我要重新敍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頭腦並不比呆在醫院的夜夜更清醒。我看見手術室,紀醫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跡。我看見宋青的大口罩上沿,一雙專注的眼睛透出莊嚴之美。人只有慎靜地參與一場生死搏鬥時,才有如此莊嚴的眼神。我表弟説過,宋青護士守在他身邊時,他到平靜。
嚴格地説,紀成醫生戀上酒,是從去年夏天開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見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子發生的。對於一個人,那就成了一個刻骨銘心的子。
那一天早晨,紀醫生下了夜班後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樓的最高一層,七樓。將鑰匙進鎖孔,旋轉,門開了。他輕手輕腳走向卧室,平時他都這樣,輕輕地走到牀邊,子董雪還在睡,她的一條光潔的手臂伸在巾被的外面,只有從事過多年舞蹈專業的女人才有這樣美的手臂。通常,他會俯下身去,在這手臂上親吻一會兒,董雪就醒了,順勢摟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會糊糊地説,同時半坐起來,替他長外套。他看見她睡衣也沒有穿,這使他陡生慾望。
這就是紀醫生下了夜班後的幸福的早晨。可是這一天,當他輕輕走進卧室的時候,一張整整潔潔、空空蕩蕩的大牀讓他吃了一驚。
子昨夜沒回家,還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處看了看,沒有她回過家的跡象。他走進衞生間,子的洗臉巾是乾的,這證明她昨夜沒回來過。
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給安排的。董雪的原單位是市歌舞團,這麼多年來,這國家體制的歌舞團是完全癱瘓了,人員都閒着,每月發300多元工資。結婚以後,董雪堅持要找點事做,紀醫生便通過關係,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沒回家過夜,這在董雪是從未發生過的事。紀醫生猛地產生一種不祥的覺。
突然,連接卧室的陽台門“砰”地響了一聲。他走過去看,是通向陽台的門沒上,風將它吹開又碰過來了。
他站到陽台上,太陽已經出來了,街上滿是車和人,幾個上學的小學生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戲。
董雪就這樣從他的視野裏消失了。開始,他還不敢相信事情有這樣嚴重。他給美容院去電話,電話那端説,董雪昨天下午5點50分下的班,她説先去逛逛商場買瓶洗髮就回家。他又將電話打給她的妹妹董楓,董楓説姐姐沒去過她家。他接着將電話打給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們沒見到董雪。
這可能嗎?一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沒有任何留言,這説明她遇上了突發的不可抗拒的外力事件。紀醫生報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認真地作着筆錄。警官非常職業的詳細詢問了他倆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麼異常嗎?沒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來還在睡,子很快就起牀上班去了。走時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糊糊地應答了一聲。警官詢問了他倆的情,很好,紀醫生真的覺很好,結婚快五年了,沒要孩子,可那是他們共同決定的。警官再次詢問,坦率地講,你子有外遇嗎?或者你發現過有外遇的苗頭嗎?紀醫生惱怒了,沒有!這不可能,我太瞭解她了,你這樣懷疑對她不公平。警官無動於衷,對不起,這是我們的工作需要。這樣吧,先備個案在這裏,你等幾天,説不定子就回來了。
就這樣,一年多時間過去了,董雪杳無音訊。警官説,我們也沒有任何線索。這樣吧,再等上一段時間,就可按死亡註銷了。
死亡?紀醫生並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物啊,有遺體作證,有骨灰保留,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難於接受的是人的失蹤,這種消失給人間留下巨大的陰影。如果最終不出謎底,這陰影至少會罩上一百年。
其實,人死後是最美的。紀醫生有時會在值班室這樣説,你看人死後的臉,蒼白,有的會有一點痛苦的殘留,但已經很輕很輕,無足輕重了。這就叫解,解了才有大寧靜,大寧靜,也才美,是嗎?
宋青皺了皺眉頭。她到紀醫生自子失蹤以後就變得怪怪的。醫院裏私下對此事有很多議論,有説是董雪暗地裏有相好私奔了;有的説不可能,一定是在逛商場時被人了麻醉藥被綁架走了;還有人説,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發生這種事。另一種説法,是醫院的藥劑師、那個瘦瘦的張老頭悄悄給宋青講的,他説,我懷疑是紀醫生乾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個人還不容易嗎?哼哼,紀醫生,什麼辦法都會,高明呀!我隨便説説,你可不能對外亂講呀,宋青聽得骨悚然,但她並不相信這種説法。
無論如何,這件事讓宋青無法猜測。在值班室面對紀醫生的時候,她深他的不幸,有時總想給他點什麼幫助。比如,我幫你去食堂打飯啦之類。紀醫生有時也像忘掉了這件事,甚至偶爾也會説一兩句玩笑話。有一次,他就問宋青,你説我們醫院裏,誰的胃口最好?宋青想了半天也沒答上,紀醫生説,是守太平間的李老頭,每頓要吃半斤飯。為什麼?他是怕死後餓着了,先吃些來墊底。
這話讓宋青大笑。不過也怪可憐的,據説李老頭最早是這醫院留下的一個孤兒,後來就在院裏做清潔工,再後來,就守上了太平間。這是一個矮個子的小老頭,一整天也不會説上三句話。有時宋青在樓下遇見他,只見他盯着地面走路。像是要數清地面的磚石似的。秦麗死後的幾個小時,宋青帶她的家屬去過太平間,李老頭已經睡了,披了件衣服出來,用下巴對太平間的門努了努,算是招呼了。宋青到這老頭有些麻木,幸好,人不死,誰也用不着找他。
但是,小梅給她講的一件事卻使她到意外。小梅説,董雪失蹤前的一天,她看見董雪從太平間的那座四合院裏出來,手上拿着一鐵鈎。小梅問,董姐,拿鐵鈎幹什麼?董雪説,家裏的下水管堵住了。這事有些奇怪,因宋青對董雪也有不少接觸,紀醫生還請她們幾個護士去家裏吃過飯,是紀醫生的生。她知道董雪是個膽小的人,她説你們護士真膽大,人死了竟敢去給他翻身。照理説,下水管堵住了,她也不至於去向李老頭借鐵鈎,因為那得去太平間,誰願意呢?
宋青想將此事給紀醫生講,但又覺這與董雪的失蹤毫無關係,也就忍住了口。別把紀醫生的心緒搞得太亂了,畢竟,自董雪失蹤以後,誰要提起這事,紀醫生都會又難過一場。
本來,對這醫院發生的一切,我是可以漠然處之的,至少不會深深地捲入進去。因為儘管某種好奇心可以驅使我去窺視一些東西,但如果有危險,人是會立即退縮的。糟糕的是,後來發生的一切,讓我身不由己陷入其中而難以自拔。
陷入其中的第一步,是我答應了宋青護士的一個要求。而答應她,又是由於我考慮到表弟的健康。
這一切怎麼説呢?請試想一個高中男生,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由於靦腆等原因,在學校裏連班上的女生也叫不出幾個名字,接着又失去了母親,接着又孤單地躺在了這病牀上,這時,一個温柔的女護士的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或者從他的腋下取出温度計,並且,每天要給他打針。他第一次當着她的面將褲子褪到部時羞得滿臉通紅。這些,護士都覺到了,羞怯的男孩總是讓女人心疼。宋青對錶弟的照顧更加細緻,沒事的時候,她會坐在表弟的牀邊給他讀報紙,或者,削上一個蘋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有一次,我走進病房時,正看見表弟俯身在吻着牀沿的牀單,那是宋青剛坐過的地方。見我進來,表弟慌亂地抬起頭。我裝着沒看見什麼。
我的受很複雜。如果説,表弟在這世上的時間確實不多了,我願意他充分擁有這一段奇異的情。這,也許能讓他在離去的路上好受一些。同時,我對宋青深懷。看着這個20歲的姑娘像小母親一樣呵護我的表弟,使我對女的善良陡生敬意。
如此,當宋青對我提出,凡是她上夜班的時候,叫我不要睡覺陪着她的時候,我便快地答應了。在這之前,我一般在深夜後,見表弟已經睡,也就在他旁邊的空牀上睡下了。但,宋青提出的這一要求我必須答應,因為在深夜的走廊上連續出現的白臉女人已使她近乎崩潰。
我的深夜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坐在值班室裏,和醫生護士們聊天。到宋青查病房的時候,我便跟着她,走過半明半暗的走廊,拐彎,再往前走。
有一天後半夜,一種聲音使我們在走廊上停下了腳步。宋青臉緊張地望着我説,你聽,什麼聲音?一縷綿延不絕的女人的哭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後半夜,整座醫院都睡着了,只有偶爾從某間病房傳出一兩聲呻,然後又是寂靜。這女人的哭聲很細、很弱,但一種悲痛絕的覺仍很強烈。
宋青抓住了我的手,我覺到她在發抖。我説別怕,同時豎起耳朵,竭力想明白這哭聲來自哪個方向。前邊?後邊?都像是。這是一種方向不明的哭聲,它順着走廊遊蕩,它攀援在每一扇玻璃,它若有若無,但肯定存在。
宋青顫抖着説,是白臉女人在哭。我説別瞎想。話雖這樣説,我的心卻不爭氣地“咚咚”加速跳了起來。但我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我將她快步送回值班室,並在她耳邊悄悄地説,你呆在這裏,我去各處看看,我會知道是誰在哭的。
我的這一勇氣來得很突然。也許,面對一個孤立無援的女時,男這種動物似的勇猛勁就上來了。我不幸就犯了這種病,我一定要去探個究竟。後半夜,醫院,白臉女人,奇怪的哭聲,我要將什麼都明白,我想只有我敢。在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極了。
我從走廊深處走出,腳步很響地往前走。拐過彎,左右兩邊都是病房。走廊上空無一人,所有的病房門都關閉着。頭上的頂燈將我的影子投在腳下,回頭望望,身後也有一條影子,那是前面的廊燈給我拉出來的倒影。
往前走的時候,我時不時回頭望望,這是不是夜行者的習慣我不清楚,但我想這是一種身不由己的舉動,因為一般説來,危險來自後面也許是人在動物時代留下的遺傳信號。
然而,我錯了。我突然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見一個人影,這影子一閃身進了旁邊的病房,但沒有推門關門的聲音。
我鼓足勇氣趕了過去,看見這間病房的門半掩着,門上的編號是14,也就是23牀秦麗所在的病房。房裏開着燈,但沒有一點兒聲音。
我將門推開了一點,伸進半個腦袋向裏張望。
兩間病牀上都睡着人,我知道是秦麗和另一個老太婆。看樣子,兩人都睡得很,整個房裏沒有第三個人了。
那麼,剛才誰溜進了這間病房?我輕輕地將門帶上。這事我一直沒清楚,直到秦麗在七天後死去,我還是沒能想明白。
走廊上毫無聲息。方向不明的哭聲仍在空氣中隱隱約約地飄蕩。我走到了走廊盡頭,拐個彎,這裏寬了一些。電梯門冰冷地關閉着,我正猶豫地想需不需要乘電梯到樓下去透透氣,突然,電梯上行的指示燈亮了,是從一樓啓動的。後來停了,誰會上樓來呢?電梯門上的指示燈閃着5、6、7、8的紅數字,我到這人是直奔我這一層樓而來。我到莫名的恐懼,想趕快離開這裏,我不能忍受站在這醫院的最隱秘處,聽電梯站下,鐵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突然和你面對面站在一起。
我當時一定是着了魔。一方面想馬上跑開,另一方面,腿雙像被釘住了一樣,站在電梯門口挪不動步子。電梯説到就到“16”這個數字赫然顯現。我高度緊張地等着它停下,等着鐵門嘩啦一聲分開,然而,紅數字已經變成17了。接着是18、19,最後在21樓停下。21樓有各種紅紅綠綠的玻瓶和管道,有人的骨架,還有藥水浸泡着的畸形嬰兒。後半夜了,誰還上那裏去呢?
不等電梯向下回落,我趕緊離開了這裏。往回走,走廊上的一盞燈突然閃亮一下便熄了,一定是燈絲燒斷了的緣故。而我突然發現,那個遊蕩着的哭聲已經沒有了,周圍是死一般的靜,除了我鼻子裏的出氣聲。我像是完成了一項最艱鉅的任務,踏響步子,向走廊深處的值班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