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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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來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闃①無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氈布遮了頭,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濕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擺佈了這半,潑頭一陣冷雨倒有點將他打清醒了些。這時他很覺後悔,悔不該沒問清緣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預
到將有十分蹊蹺的事會緊跟而來。轉而他又琢磨鄒立威此舉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寧屍身的慘狀,他又覺得這清川鎮有一連串怪事,鄒立威
吐吐,似有難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顯然又對戴寧的人命不屑一顧。他暗示的鉅
大慝又是指的什麼人呢?心中轉着思緒,不覺已到了青鳥客店的門首。
店堂裏早上了燈,兩排銅燭台在空蕩蕩的店堂裏閃爍着古怪的光焰,瀰漫着一種神秘的氣氛。
狄公走近帳台,魏成忙堆起笑臉相。狄公在登記冊上填寫畢,要了房號,便從懷裏揣出那把算盤並一串銅錢
與魏成,道:“軍寨的柳兵曹要我將這兩件東西送回貴店。這算盤是從戴寧的屍身上搜得的,想來貴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魏成道了聲謝,將算盤放入帳台
屜裏,銅錢卻小心納入衣袖。口中嘟囔:“我還以為那包袱裏是我的二十兩銀子哩,晦氣。這一串銅錢頂得什麼?”狄公進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湯池沐浴。
湯池這時已沒有多少客人。熱氣蒸騰裏只見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在水池中相撲打鬥,白瓷磚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個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賈正在吃茶觀戰。狄公自顧沐浴,洗淨了一來的醃髒汗臭,便也爬上池來,興孜孜地一里觀看。
那商賈上下打量了狄公,並不吱聲,使眼喚過傳役耳語了幾句。只見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乾淨衫襪,便悄悄退下了。商賈彈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鬥的漢子也起身來拭擦身子,見商賈一個冷眼,朝狄公一聲闊聒②噪,便捏着
巾護定商賈出了湯池。
狄公自覺沒趣,他知道適才那商賈正在騰達得意之時,傲兀之氣盈於眉目,通常是不屑與人搭訕的。那兩個惡煞凶神般的大漢必是他外出的隨從侍僕,往往練就一身好武藝,貼身護衞。
狄公浴罷整衣時,忽見他的褡背被人翻動過,內裏東西未少,但軍寨簽押的那大紅名帖卻濕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雲。
晚膳畢,天幕上掛出一鈎明媚的新月。狄公吹滅了蠟燭,坐在臨窗的椅子上欣賞着寧謐的夜,正待把一
來的顛驚疑亂驅趕一淨,有人輕輕敲了一下房門,一個侍婢端一茶盤推門進來。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盤正待迴轉,狄公猛省,這不正是
間在碼頭上站立魏掌櫃身邊的俊美女子麼?卻原來也是客店裏使喚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在碼頭上認屍時象是見過。”
“哎喲,客官好眼力,魏掌櫃吩咐店裏去兩個人算是屍親,戴寧在這鎮上並無親人。”狄公哦了一聲:“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個使丫環。”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櫃是我的遠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後便跟了過來。平時助嬸子只料理些家務,這兩
客店已成一鍋粥,我也偶爾出來照應客人。象客官這樣身材凜凜、相貌堂堂有氣度的,奴家最是欽仰。”狄公發覺這女子不僅貌美,且伶俐機警,
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問一聲你的姓名。”
“奴家名喚紫茜,今年十八歲。”
“紫茜小姐,你可認識適才從湯池沐浴出來的那位客人?他帶着幾個如狼似虎的隨從侍僕。”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櫃?大名喚作郎琉。他是我們店的常客,這清川鎮上有他的一處綢緞莊躉庫。這次已住了半個多月了,樓下西廳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幫人包下。”狄公點頭頻頻,又轉了話題:“紫茜小姐,聽魏掌櫃説,帳房戴寧潛逃時偷了他二十兩銀子,這事當真?”紫茜鄙夷地嗤了一聲。
“魏掌櫃他空口圖賴,信他不得。——我這遠房叔叔為人明刻薄,極是慳嗇,銅錢就是個命。從未吃過一文錢的虧,哪裏會有二十兩銀子讓人偷去。不瞞客官説,戴寧為人忠厚,不會做賊。”狄公急問:“那他因何遭人殺害,聽説是在去鄰縣十里鋪的山路上。”紫茜皺眉道:“戴寧身上並未帶有現銀,那強人為何偏偏要殺他
命呢?”狄公認真道:“我思量來,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錢,他是客店的帳房,哪能無錢?誰知半
搜不出銀子來,惱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象是與戴寧十分稔
③。”紫茜臉上閃過一絲薄薄的紅暈:“客官猜的正是,一個店裏的營生,哪能不
?我們又常去大清川上鈎魚捕蟹。他土生土長,又極好水
,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灘他閉着眼睛都能數得出來,一條舢板在水上拔
得如飛一樣…不過,我們雖是稔
,卻並未有什麼其他,倘不是我也劃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會我這個
丫頭片子呢。再説,戴寧他…告訴你也無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嬸子,每每神魂顛倒。”
“什麼?你嬸子?不就是魏掌櫃的夫人麼?”狄公一驚。
“那魏夫人年齡可不小了。”
“是的,嬸子黃氏比戴寧要大了六七歲,但她長得細白
,又沒生過孩子,故不甚見老。唉,戴寧他其實也是單相思哩,我嬸子平
裏穩重端莊,不苟言笑,其實心裏早有了人,並不理會戴寧一片痴腸。半月前嬸子已隨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個人是誰?”狄公心中又生起層層疑雲。
紫茜搖了搖頭,臉上掛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這一出走,魏掌櫃且不説,那戴寧可也是當頭一,心中必是痛苦異常。”紫茜不以為然哼了一聲;“他似乎並不怎麼掛在心上,前幾
我見他在帳台上算帳一面還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設長
的。”狄公心中頓時明白了,魏黃氏和戴寧已成功地將紫茜瞞過,也當然將魏成瞞過了。他倆已商定,魏黃氏先走一步到山樑那邊鄰縣的十里鋪暫住一陣,等待戴寧的到來。戴寧身上的地圖不正用朱墨勾畫了從清川鎮到十里鋪的一線山路麼?戴寧也正是在去十里鋪的這條山路上被剪徑的歹人殺害的。目下魏黃氏必定還在十里鋪等着哩。他得趕緊將此情報告訴鄒校尉,以便配合鄰縣查清其間細跡,看來戴寧的死因並不簡單。
狄公從沉思中醒來,發覺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覺尷尬,忙訕笑道:“紫茜小姐自穩便,哪有空暇還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釣魚哩。”紫茜大喜:“明
一早我就划船載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幾里地便有個釣魚的好去處,喚作殘石磯。梁大夫,奴家這裏就告辭了。”紫茜走後,狄公滿意地撫須沉
,他只覺得自己有點被紫茜的熱情和坦率
糊塗了。——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中天,清光如注,雨後空氣格外新鮮。狄公此時倦意已消,心想睡覺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閒步溜達一陣,又可賞玩夜景。
狄公剛走下樓來,面正被魏掌櫃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醫,專意找上門來延聘先生。”狄公見店堂內坐着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門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褲、緊身裝束的六個轎伕。
那管家點頭哈上前:“請梁大夫上轎。”狄公尋思,必是鄒校附有急事相告,謊稱病家延醫。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現在這清川鎮尚不到半,如何大名驟然驚動這裏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轎簾正待上轎,不覺吃了一大驚,轎內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輕姑娘,一對靈秀的大眼睛正緊緊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
合上轎簾動問端底,那姑娘鶯啼般開了腔:“梁大夫進轎來細説不遲。”説着身子往一邊挪動。狄公略一躊躇,也低頭鑽進了轎,坐到那姑娘的邊上。轎簾垂下,轎子如飛一樣被抬起走了。
註釋:①闃:讀‘去’。
②聒:讀‘鍋’。
③稔: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