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天1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電池倒是有的,”蓮蓮無打采地説“可是唯一的一台收音機,被磕壞了。”他立即明白,他們是深陷在了現代技術的荒島中,失去了獲知外界信息的全部途徑。
陣雨驟停,天依然是陰陰的,像一張意境淡遠的水墨畫。旅舍前是一大塊開闊的空地,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這裏,一些人散坐在石塊上,一些人在塑料篷布底下,半坐半躺,眼神僵直,神情淡漠。一箇中年男子緊緊抱着密碼箱,遠離眾人,靠着一塊山岩,沉思着。沈泰譽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這間旅舍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北面和東面山勢險峻,地震時,兩山崩塌,落石合攏後又形成了一座小山,西面是深谷,南面是滔滔水。那水本是一條小溪,潺潺進峽谷,於是,捕魚的也有,洗衣的也有,青石板路被人踩踏得多了,一塊一塊磨得比銅鏡還要透亮。然而天崩地裂地一震,那水竟成高山堰湖,有了兇險之勢,淹了石板路,淹了路邊草木,河面寬延數百米,浩浩蕩蕩,追波逐而來。
旅舍隨了老闆娘的名,叫順恩旅舍。説是旅舍,其實不過十來間客房而已,除掉老闆娘,服務員只有蓮蓮。房舍亦是簡陋,木牀木椅,洗澡間裏兩隻大木桶,一冷一熱地兑着洗,熱水桶裏泡着軟軟的絲瓜瓤子,用來擦身上的泥垢。小鎮人家,有了遠道而來的客人,通常不來這裏住宿,一則路途不近,需翻山過河;二則鎮裏的旅館屋舍堂皇,有太陽能熱水器,有電熱毯,設施齊備。落腳於此的多半是往返山途中的村民,貪圖其價格低廉。後來有揹包闖蕩的驢友們,對順恩旅舍的古樸別緻一見傾心,將旅舍四周的山、水,山中的參天古木,如野生珙桐林、水青樹、連香樹、伯樂樹等,連同數不清的蘭花,以及水裏的鮮活魚做成的翠綠鮮香的藿香鯽魚、紅亮麻辣的水煮魚片,連同身窈窕的老闆娘順恩,紅齒白的服務員蓮蓮,一一拍了相片,發在網絡上,就有城裏人慕了名,紛至沓來。最近一兩年,每到夏,更是早早地就有懼熱的老年人包下房間,小住避暑。沈泰譽並不知曉旅舍盛名,此番接到律師函件,返家悉聽亡父遺囑,只想找個僻靜處,離沈家大院愈遠愈好,便選中於此。沒想到一番地動山搖,居然身陷與世隔絕的荒島中。
“看過《生死時速》沒有?”身旁坐着的一個女人跟沈泰譽搭訕道“你剛才揹着老太太,在斷橋上跑,比電影鏡頭還要驚險!”
“可惜沒有攝像機,要是錄下來,直接就是一段好萊塢大片!”另一個人嘖嘖道。
“錄了又能怎樣?眼下這情勢,狀況不明,信息不通,咱們能不能活着出去都還是個未知數呢!”先前的女人説。
幾個人頓時沉默下來。
蓮蓮把搜索到的物品整整齊齊地碼到篷布底下,抓起一把綠豆,舀出幾大盅米,在背風的岩石後面刨開坑,那坑大概是頭晚用過的,尚未燃盡的柴火星火微明。蓮蓮添了木柴,往鍋裏舀了幾瓢涼水,熬了滿滿一大鍋綠豆粥。
“開早飯啦!”蓮蓮興沖沖地叫了一聲。
眾人聞聲圍攏,蓮蓮給每人盛一碗,在粥面上夾些鹹菜。一位腹部高聳如山的孕婦,蓮蓮單獨給她煮了一枚雞蛋,她面無表情地把食物灌進腹內,像一匹疲乏的母馬。
沈泰譽早餓得前貼後背,頭髮暈,腿腳發軟,肚子空空的,像個重病號。他端起粥碗,胃裏像是即刻伸出了無數只飢渴的手。他噓噓吹着,連筷子都沒用,就熱熱地喝了下去。蓮蓮再給他盛了一碗,這回他放慢了速度,喝幾口粥,吃一小口鹹菜。温暖的粥滑過五臟六腑,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
成遵良連喝了四碗綠豆稀飯。綠豆是好綠豆,大得出奇,開鍋就爛,又面又沙。米是好米,顆粒飽滿,晶瑩透亮。熬的火候也是剛剛好,減之一分,不夠濃稠香潤,而增之一分,就會塌皮爛骨。
其實他慣常出入的,都是城市裏最頂級的餐廳。川菜自不必説,就是粵菜魯菜閩菜蘇菜浙菜湘菜徽菜,最正宗的菜式最知名的廚子,他也都是領略過見識過的。出差的時候多,應酬的時候更多,總有那麼多的人求助於他,總有那麼多的人煞費苦心地為他在一的酒樓安排熱鬧的飯局。那樣的場面,酒喝得多,菜吃得多,末尾也許會上一小碗粥,隆重一些的,是鮑魚粥;簡約一些的,是野菜粥;循規蹈矩的,是魚粥粥;匪夷所思的,是鳥粥蛇粥。都是上等的米,東北的有機米還嫌不足,一定是進口的香米,極盡豪奢,極盡顯擺。然而那些粥,不過是飽食醉飲後的點綴,用來最終滿污濁油膩的腸胃,他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
但此時,飢餓把普普通通的綠豆粥變成了佳餚美饌,他在它面前俯首稱臣了,甚至於斯文掃地。煮粥的小姑娘為他添過兩次,變得不耐煩,敲着見底的大鍋説,我還沒吃呢,不給我留點兒?我要是餓死了,往後誰給你們煮飯?把他鬧了個大紅臉。他囁嚅一句,真是餓啊…同車女郎替他解了圍,把自己的大半碗稀飯倒扣進他的碗裏,皺眉説,我胃疼,吃不了,你幫幫忙吧。他真吃了,不是難以違逆她的好意,而是他的的確確仍舊覺得餓,他的空虛的臟器被強大的恐懼震懾住了,自我修復的方式便是不停地索求養分。
喝完熱粥,成遵良抹一下嘴,覺舒服多了。熱粥的密實,恐懼的密集,讓時間變得無比緩慢。他四下裏望了望,同車女郎正坐在岩石上發呆,地震後的這個早晨,氣温陡降,她的嘴凍得發紫,的雙臂密密麻麻地起了雞皮疙瘩,可是她輕易是不肯起身走動的,兩隻手叉下垂,竭力遮掩着髒污的裙子,*的雙腳泥跡斑斑。他想了想,找到那個搶白他的厲害丫頭,她蹲在地上,用河裏挑起的幾桶水刷鍋洗碗。河水並不乾淨,顏昏暗,夾雜着草穗沙石,她拿木桶沉澱着,桶底的污物就倒回河裏去。
“煮稀飯用的是河水?”他驚駭地問。
“什麼眼神,這水能喝嗎?你想拉肚子啊?”她白了他一眼“我們有幾箱礦泉水,還能湊合着煮幾天的飯。”
“蓮蓮,”他叫她“你叫蓮蓮,對不對?我聽見他們都這麼叫你。”
“我是叫蓮蓮,你想幹嗎?”蓮蓮沒好氣,看樣子是對他的大胃耿耿於懷。
“蓮蓮,我那個朋友,碰到點麻煩。”他不理會她的冷淡,接着説。
“誰?什麼麻煩?”蓮蓮直起身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本不知道同車女郎的名字,只好把岩石上坐着的女郎指給蓮蓮看。
“她怎麼了?”蓮蓮追問“傷着哪裏了嗎?”
“呃,那個,她需要一條裙子,或是褲子。”他礙口地説了出來。
“她冷嗎?”
“不是,她的裙子髒了…”蓮蓮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仔仔細細地朝着女郎看了一陣,明白了。她在自己的裙邊擦擦手,跑到塑料篷布底下,一通翻騰,找出一塊大巾,一袋衞生巾,還有一雙塑料涼鞋。
“對不起,只有這個了,讓她將就將就。”蓮蓮很是歉疚地遞給他“我和順恩姐的衣櫥都在二樓,樓梯垮掉了,沒法兒上去。”
“蓮蓮,勞你費心了。”成遵良由衷地説。
他把衞生巾拿給女郎,女郎雙手捧住,差點沒哭出來。他讓她掉染了血污的裙子,暫時用巾裹住身子。他拎着她的裙子,問蓮蓮借了木盆肥皂,一通洗,擰乾,往樹杈上掛。樹杈太高,他揹着密碼箱,使不上勁,只有努力踮起腳尖。
“我來吧!”一個男人接過他手裏的濕裙子,身手輕捷地一跳,裙子就掛上了。那樹杈的形狀類似衣架,裙子平平展展地攤開來。
“你揹着個大包走來走去的,不累嗎?”男人拍拍手,道。成遵良認出他來,是揹着老太太,上演斷橋逃生的那位角兒。其實成遵良和同車女郎只比他早二十來分鐘通過那座破朽的木橋,他們是歪打誤撞地來到了這家旅舍,深山和亂石使路徑變得詭秘,成遵良別無所依,只能刻板地信奉他的指南針。結果該死的指南針把他們帶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成遵良淡淡一笑,不想解釋。
“謝謝你。”他説。
“這身打扮適合你的,讓我想起孔雀公主。”成遵良回到女郎身邊,女郎將巾纏繞在間,巾很大,長及足踝。
“真不好意思…”女郎垂下眼皮。
“我姓成,你叫我成哥吧。”成遵良説。他不想編撰一個虛假的姓氏,否則別人叫出來,他會忽略是在叫他,很容易穿幫。
“我叫石韞生。”她在手心裏寫給他看。
“石韞生?”成遵良笑了“這名字也太嚴肅了吧?聽起來像個滿腹經綸、碩果累累、白髮蒼蒼的老科學家!”石韞生被他給逗樂了,撲哧一聲笑了。
“走了這一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的笑容。”成遵良忍不住説。
石韞生羞赧地低一低頭,成遵良已經發覺,她是一個喜歡低頭的女子。垂下的眼瞼,微微抿起的嘴,沒有任何慾望,不帶任何侵略,是那種安靜得像深剎古寺的狀態。
“家裏人叫你什麼?你有小名嗎?”成遵良習慣地問道。這句話近似於*了,在那些風月情濃的場合,他總是以這樣的方式讓橫亙在陌生男女之間的冰塊快速解凍。是,他是有過去的男人,有太多太多的過去。在他輝煌的人生裏,美女和美食一樣,缺乏懸念,輕若鴻。他不必做一個耐心的琴師,輕捻慢攏,在他,是一閃念便得到,甚至比預期更多地得到。
“我沒有小名,”石韞生遲疑一下,還是禮貌地回覆他“我爸媽,他們叫我韞生。”
“韞生,好,我也叫你韞生。”成遵良順溜地説。
“有沒有大夫?誰是大夫?有沒有人學過醫?有誰懂一點點醫嗎?”蓮蓮突然聲嘶力竭地奔過來,語無倫次地朝着呆坐的人羣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