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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白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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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白天沈泰譽的記5月12,星期一,白晴。

清晨起牀,天空透藍,是響晴的天氣。陽光它是有香氣的吧,空氣裏瀰漫着強烈的芳香,是夏太陽的光芒落在了樹林間,落在了野花野草上,又落在了汁豐沛的漿果中。一種無比干而甜的氣息。

午後小睡,醒見淡淡的黃,初時以為是烈的光,卻是霧靄,漸漸濃密,似有黃沙席捲而至。暗黃中益發添了灰黑的顏,黑影兇悍壯大起來,幾呈鋪天蔽之勢,剎那間,如夜,如墨。

山區氣候,一向風雲驟變,但突兀如此,也算詭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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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砌着紅磚花台。花台沒有花,種着辣椒,種着玉米。辣椒是形單影隻的一株,玉米也是形單影隻的一株。都結了實。深青的辣椒,微黃的玉米。

沈泰譽坐在花台的左邊。老太太坐在花台的右邊。一隻斑駁的貓悄無聲息地爬上老太太的膝蓋,老太太‮摩撫‬着貓的尾巴。貓哧溜滑下去,一路潛到沒有光的暗處。

老太太眯縫着眼,一眼一眼地打量着沈泰譽。他在花台左邊。她在花台右邊。中間是孤零零的辣椒。孤零零的玉米。她不認識他。他也不認得她了。

她是他的繼母。但是,她變得讓他難以置信,從一枚絳紅飽滿的水桃,到一粒皺巴巴的核桃,就連物種都發生了變異。她老了,老得足以讓所有的人驚詫不已,老得足以忘記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嫡親的子孫。

她的兩個孫子,一人戴着一頂草帽,一人握着一樹枝,蹲在圍牆邊。捉螞蚱?趕蒼蠅?兩個小孩在陰涼的圍牆邊戲耍嬉鬧。

她的兩個兒子,兩個身胚健碩的壯漢,怒氣衝衝地杵在堂屋裏,一個朝另一個揮拳頭,一個朝另一個翻白眼。

她的兩個媳婦,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後,一個織着衣,一個朝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狠狠地啐着。終究忍不住,一個説,你啐誰?一個説,誰不要臉啐誰!一個説,誰不要臉?一個説,誰不要臉誰心裏有數!一個説,有種啐沒種説?!一個説,你罵誰?一個説,罵誰誰明白!就開始了繞口令的練習。

律師是禿頂的半老頭子,穿着布鞋,戴着眼鏡,一板一眼地宣讀遺囑見證書。經查,遺囑人的行為和遺囑的內容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第16條的規定,是合法有效的…突然停下來,問摩拳擦掌、劍拔弩張的兩兄弟,先打架還是先聽完你們父親的遺囑?

老太太對堂屋裏的喧嚷無動於衷,她對沈泰譽也不再興趣,她的頭垂到前,她閉上雙眼,她的嘴角掛下一絲涎水,她盹着了。

沈泰譽覺得自己是隔了相當的距離注視這光下的庭院,是從攝像機的鏡頭裏抓取,是從高樓上往底下俯望,隔膜、疏離。一點點的片段。碎裂碎裂的片段。是要加了回憶與揣測努力地拼湊,方能有一個模糊而完整的影像。

多年以前,小鎮住着他的父親母親。如今,小鎮葬着他的父親母親。在他離開小鎮的時候,他的母親早已過世。他的父親和繼母,以及一對異母弟弟,住在小鎮,住在寬敞氣派的院落裏。

沈家大院曾經是鎮上最引人矚目的宅第之一。它是以現代建築的材質和手法,借鑑了古典川西民居的風格設計而成的。正房廂房下房一應俱全,青瓦粉牆,雕細刻的門樓,蓬蓬的花紅樹旁逸斜出。就連門聯亦非魚龍混珠,而是貨真價實的名家手跡。上聯寫着:家藏萬卷書;下聯寫着:門對千竿竹;橫批是:書香門第。

這對聯是有典故有來歷的,不是附庸風雅之物。相傳沈家一脈,祖籍原為嶺南,不知在哪朝哪代,有先祖十年寒窗,高中榜眼,被皇上欽點,委任縣令一職,着實光耀了沈家門楣。

可惜讀書人不諳世事,官場傾軋那一套絕非長項,沒兩年就為人讒言所害,摘了烏紗帽,舉家發配四川,過起了“方宅十餘畝,草屋七八間”的鄉村生活,落地且生

此後沈氏世代為商,追溯到沈泰譽的曾祖父,經營藥材生意,賺了一大筆,在鎮裏開了一間救濟站,專門收留老幼孤雛,頗得善譽。傳到沈泰譽的父親,早年因家庭成分備受衝擊,委委靡靡地做着一窮二白的煤礦工人,捱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基因裏的求財天賦到底發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礦,自此大富大貴起來。

沈泰譽的母親是個慧質蘭心的婦人,將丈夫兑回的錢款悉數積攢,用於祖屋的翻修。擴徵土地、草擬圖紙、遴選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攬。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觀,逢集之,必是觀者如織。母親大大方方地在檐廊下佈置了一溜水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邊放着兩隻烏青大缸,一隻盛着紅白茶,一隻盛着酸梅湯,讓遊人隨意品啜。

自母親辭世之,沈家的鼎盛與繁華,跟沈泰譽再無干系。他沉寂地讀書,沉寂地長大,沉寂地走出小鎮。一去二十年,再未回首。

兩個異母弟弟皆屬敗家之,長弟好賭,次弟毒,兩兄弟變着法子伸手要錢。沈老爺子老邁昏聵,縱情寵愛兒孫,可惜鼓鼓囊囊的現大洋,豈是賭場、白粉的對手?黑的窟窿將他的儲蓄噬淨盡。

沈泰譽返家為父奔喪,見到的是衰敗得面目全非的老屋。父親和繼母老無所依,只好一牆隔斷前後院,後院出租,前院改作雜貨鋪。堂屋內貨品豐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香皂巾,熱水瓶衞生紙,皮蛋鹽蛋,雜拌糖豆腐乾,把貨架擠得滿滿當當,連那張祖傳的柏木八仙桌下面都滿了酒缸食器。也許是銷路欠佳的緣故,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灰土,塵埃在明亮的光線裏無處遁身,飄浮起來,遊曳起來,輕舞飛揚。牆上的灰漿更是多年未刷,一扇玻璃窗壞掉了,用暗黃的報紙矇住,連報紙也撕裂了一大塊,院牆的爬山虎就從那縫裏綠森森地一直進屋來。

為節約起見,灶間的自來水龍頭生生地給擰斷了,一道籬笆門出去,十幾米遠,是一道水小溝,沿溝三四棵樹,淘米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那裏。

沈泰譽是在鎮上一家小餐館裏吃的午飯,要了豬片生燜豆腐、藿香鯽魚,燒了一缽酸菜蠶豆粉絲湯,見店家有自制泡酒,率來了二兩。喝了點酒,坐在沈家大院老舊的竹椅裏,頭曬着,沈泰譽就有了睏意,糊間是在遙遠遙遠的小時候,光着腳丫,肆意奔跑。田畦苗圃間開着紛繁的花卉,紫的白的,一簇一簇。有蜻蜓飛過,蜻蜓的翅膀是金的;有蜂飛過,蜂嗡嗡嗡地叫着;又有蝴蝶飛過,極小的黃蝴蝶,好看的大紅蝴蝶。母親裹着一塊藍底繡淺黃雛菊的漂亮頭帕,立在屋檐下,温柔地向他招手,泰譽!泰譽!沈泰譽一靈,從亂夢中驚醒過來。他當真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個人名下所餘有限房產…均由我的長子沈泰譽繼承…沈泰譽若拒絕,請他代為轉慈善機構…”隨着律師清晰緩慢的宣讀聲,堂屋裏的兩條壯漢眼裏騰地躥出了火焰,他們的老婆不約而同地將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沈泰譽。這四張拉滿的弓箭,爭先恐後地一齊瞄準了沈泰譽。

他們牛皮烘烘地朝堂屋外的沈泰譽撲來,推推搡搡,誰都不甘示弱。就在這一剎那,沈泰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的姿勢和他們身後的背景一起發生了急遽而荒誕的扭曲,彷彿有無形的推土機一輛接着一輛碾壓而過,巨大的轟鳴聲震耳聾。沈泰譽發覺身旁的花台噼裏啪啦地跳起舞來,辣椒和玉米瘋狂地上下顛動,就連沉重的圍牆都像雪花一樣輕易地四散飛落。

整個世界在瞬間變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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