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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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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授二年以來,上官婉兒漸漸發現,登基之後的武則天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也許是《大雲經》中淨光天女下凡的傳説無形中對她產生了影響,原先風骨崢嶸的面容變得明朗而安詳,説話時語調遲緩而沉靜,彷彿一條湍急的河道突然減慢了速。這年七月,武則天頒佈了一道諭旨:在宮中止殺豬宰羊。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曾悄悄地和婉兒談及此事:“原來她除滅異己惟恐不及,如今好像有人在宮中踩死一隻螞蟻都會讓她怏怏不快。”隨着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漸親密,她與女皇朝夕相處的子也在慢慢減少。武則天整與男寵薛懷義密處明堂尋歡作樂,有幾次甚至在沉睡中忘掉了早朝的時間。

一天晚上,武則天做了一個奇怪而冗長的夢。她夢見自己在參加一年一度的親耕儀式時,看見兩名僧人在一片桑園中御風而行,其中一人看上去很像自己的父親,他站在瑞雲之上對武則天説道:“月過中天而偏,水堆河岸而溢,盛隆之極,亦是衰敗之始,吉凶相陳,陰陽相易,古今一然,吾皇宜好自為之…”隨後,兩名僧人飄然遠遁,如黃鶴一去杳杳無蹤。

武則天從夢中醒來,衣裙已被汗水浸濕。她獨自一人來到窗邊,突然到了一種無所依歸的空落和惆悵。薛懷義在睡中發出靜謐的鼾聲,屋外樹影幢幢,萬籟俱寂,幽藍的月光灑滿了窗台。這樣的夜晚彷彿似曾相識,當年在永巷的漫漫長夜中,她也曾這樣憑窗獨坐,枯索待旦。如果説當年的孤寂是一種摻雜着期待和恐懼的混合物,那麼,現在,它已變得讓人難以窺測,不可名狀。她所夢寐以求的願望得以實現的同時,武則天幾乎立即到了它的虛幻,了無意趣。

不過,這樣的念頭在她的心中只是一閃而過,經驗和本能提醒她,眼下她還不能在這些浮靡的思緒上耽擱太久,她必須去思索一些更為具體而棘手的問題。

武則天知道,她在任用酷吏清除異已勢力的同時,也給自己留下了隱患。告密和殺戮之風正在朝廷內外愈演愈烈。來俊臣的一個密使到達黔南之後,在一天之內就殺掉了六七百人。誣陷和濫殺遍行全國,不僅導致了民眾的惶恐不安,也使朝廷變成了一個無賴雲集的場所,這與開國之初的盛隆之景顯得極不相稱。

和往常一樣,武則天一旦決定將某個計劃付諸實施,她的行為之快,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這年秋天,武則天在批准了大臣李敬則“廢除酷刑,恢復常法”的奏請之後,索元禮即以酷刑供被控,與大理寺審訊,不久即被殺於獄中。現已居僕之職的周興看來亦難逃厄運,他的死頗具戲劇。負責審訊周興的官員恰好是他的故來俊臣。一天晚上,來俊臣派人將周興請到自己家中,飲酒閒談之餘,來俊臣面,對周興説道:“兄弟有一件難辦的案子,還請僕指點。我幾乎用遍了《羅織經》中的刑法,犯人卻死活不肯招供,不知如何是好?”周興指了指桌上的一隻酒甕,對來俊臣説:“這有何難?你不妨將犯人放在一個大甕裏,四周堆上木柴,大火烘烤之下,不怕他不開口。”來俊臣笑道:“這個辦法倒也不錯。”他旋即命人抬來一隻大甕,對周興説:“現在請兄長進去吧…”周興死後,武則天並未立即誅殺來俊臣。來俊臣對武則天素來死心塌地,在她登上皇位的過程中建功殊勳。倘若倉促將他除掉,必然會使朝中親信受到驚嚇。另外,來俊臣正處於文昌左相武承嗣的卵翼之下,受到他的護佑,即便武則天有心將他除滅,亦非易事。正在這個時候,朝廷之中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

豫州刺史狄仁傑為官政績顯赫,名聞遐邇。天授元年四月,女皇將他召回神都洛陽,官拜鸞台侍郎,後累升至大理寺卿、尚書省僕及宰相之職。長壽元年,在武承嗣的指使下,來俊臣以謀反之罪控告狄仁傑,同時受到指控的還有御史徐有功、魏元忠等七位大臣。

狄仁傑知道武承嗣一直將自己視同世仇,必除之而後快。現既遭拘押,倒也並未慌亂失措。他曾任大理寺卿,對朝廷法律瞭如指掌。武則天近來曾向大理寺發佈了一條諭旨:凡是初審時即肯服罪之囚犯,不僅可以免用刑法,亦可兔去死罪。因此,當來俊臣對他開始審訊時,狄仁傑即從容説道:“周朝既立,奉天承運,氣象新,我乃李唐舊臣,難奉新主,謀反是實,甘願一死。”來俊臣聽後哈哈大笑:“狄仁傑老兒。你堂堂大理寺卿,未及施刑便招供如儀,想必早已聽説我來某的厲害了吧?”一同受牽累的幾位大臣似乎心有靈犀,除了魏元忠之外,一律即刻服罪。來俊臣也未便施刑,只得將他們收押在監,聽候處置。

當天晚上,狄仁傑將一封密信藏於棉衣之內,説服一名獄卒,將其送還家中。

狄仁傑之子狄光遠接到獄卒送來的棉衣,頗蹊蹺,眼下正值隆冬季節,父親讓人將棉衣送回,也許其中別有隱情。他很快就在棉衣內找到了父親的密信。第二天一早,狄光遠即通過風閣侍郎樂思晦之子入宮向武則天告發。

樂思晦在兩個月前獲罪被殺。他的兒子雖然只有八九歲,卻異常聰慧。武則天在貞元殿一見他丹齒白,目如秋水,便心生愛憐之意。女皇在問明瞭他入宮求見的原委之後,便對他説道:“狄仁傑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何替他送信求救?”孩子答道:“來俊臣在朝內作惡多端。兩個月前,家父即死於來俊臣之手,現在他又要加害當今宰相…”武則天笑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亂説。”武則天親自替他撣掉了身上的雪花,並握住了他那凍得通紅的小手,只是因上官婉兒侍立在一邊,她不便將他攬入懷中。

“想不到樂思晦還有這麼個兒子…”武后看了婉兒一眼,若有所思地説。

接下來的談話一度偏離了正題。武則天已將狄仁傑一案放置一邊,極有耐心地與孩子拉起了家常。她問他多大年紀,讀過哪些詩文,並當場賜給他一對玉製的小佛像。

最後,武則天問他願不願意入宮讀書,孩子在謝過女皇之後,依然顯得憂心忡忡,言又止。

武則天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笑了起來:“你不用擔心,狄仁傑是不會死的。”孩子走後,武則天久久地注視着他的背影,對婉兒慨道:“要有弘兒還活着,他的孩子也該有這麼大了吧?”第二天下午,武則天將狄仁傑等七位大臣召入宮中面詢。大臣們一見女皇便紛紛跪倒,其中一名老臣當即淚如雨下,武則天來到狄仁傑身邊,問道:“你既已服罪,為何還讓人送信鳴冤?”狄仁傑説:“臣等若不服罪,恐怕今天就見不到陛下了。”武則天將手中的一紙奏表扔給狄仁傑:“那你為什麼要給朕上《謝死表》呢?”狄仁傑看過奏表,十分震驚:“臣等並未寫過《謝死表》,這是別人偽造的。”武則天繼而又逐個詢問了另外的幾位大臣,他們的回答與狄仁傑如出一轍。武則天在仔細核對了他們的筆跡之後,臉上頓時掠過一線陰雲。

“你們都起來吧。”武則天對大臣們説道。

站在一邊的武承嗣見狀便上前勸諫:“狄仁傑等人陰險狡詐,陛下不可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辭…”

“放肆,”武則天怒道“還不給我退下!”二延載元年六月,右衞大將軍薛懷義第三次領兵攻打突厥默啜。經過將近半年的長途跋涉,他於這年初冬回到了神都洛陽。和前兩次出征的情景一樣,薛懷義率領部卒在定襄至海熱爾一線的沙漠地帶遊走數月,未見敵方任何蹤跡,便班師凱旋。他除了給女皇陛下帶回了一些鳥類的羽和幾隻羚羊的舐角之外,幾乎一無所獲。彷彿薛懷義的此番出征不是為了遠驅狄夷,安服邊陲,而僅僅只是一次野外狩獵而已。

薛懷義和他的部將們來到紫城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早已在那裏候多時。不過,薛懷義到意外的是,女皇陛下未像往常那樣親自出門接他。

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裏,武則天命令薛懷義三次領兵攻打突厥,一直使朝內文武惑不解。人們不久便有了這樣的猜測:女皇頻頻驅使不諳兵法的薛懷義出征邊,也許預示着大和尚和女皇之間的關係出現了某種難以彌合的裂隙。

女皇本人也不知道這種裂隙是怎樣生產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大和尚很少在女皇的宮中留宿,大部分時光都居住在白馬寺裏。有時,女皇不得不降尊派使女前往白馬寺召他入宮隨侍,而薛懷義往往藉故推。即使薛懷義偶爾奉旨前來,神也顯得極為勉強。武則天不安地意識到,自己畢竟已經七十二歲了,而薛懷義正值盛年,力充沛…去年未,薛懷義與自己的女兒太平公主之間的閒言傳到她耳中時,她的心再一次被揪緊了。武則天雖然不會甘心於目前“形同棄婦”的境況,但一時也沒有什麼辦法。有一回,大和尚與太平公主竟然在武后的宮中苟且愉歡,被突然返宮的武則天撞個正着。隔着幾道幕簾,她聽見女兒不知羞恥地對薛懷義説:“懷義,我與女皇味道是否一樣?”

“當然不一樣。”薛懷義説道。接着太平公主又問他如何不一樣,薛懷義的回答更是褻不堪,不忍卒聞。武則天一想到自己當年和高宗李治也曾談過類似的話題,不覺面紅耳赤…

薛懷義如今是右衞大將軍兼鄂國公,位極人臣,煊赫一時,連武承嗣和來俊臣見了他都不免隨馬執繮,心揣敬畏。隨着他對女皇的厭倦漸趨明顯,他在宮中的行為也益荒唐,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對於惡作劇似乎非常戀,常常以扇打大臣的耳光取樂。他在白馬寺中私蓄童孌,終與之狎戲無歇。他動輒在宮中舉行佛教的無遮大會,懸燈結彩,當眾拋撒錢袋,以至於有人在哄搶中竟被踐踏而死。

薛懷義這次出征歸來,武則天未到城外接,使他在震驚之餘大為羞怒。第二年的正月十二,為了慶祝自己得勝還朝,薛懷義在萬象神官舉行了盛大的佛事慶典,整個儀式隆重壯麗,極盡豪奢。善男信女雲集宮外,一時人頭攢動,萬人空巷。薛懷義原以為女皇陛下會像往常一樣前來參加這次盛典,不料,直至曲終夜深,燈闌人散之時,武則天始終沒有面。薛懷義終於失去了理智,他一時興起,便決定放火焚燒萬象神宮。

當武則天在侍女的攙扶下登上肅天門的殿樓,眺望西北方被燒紅的天空時,大火顯然已經無法撲救。這座耗時數年建造起來的天堂神官在一夜之間即被化為灰燼。

明堂被焚燒後的第二天,御史周矩再次入宮面詢武后,上本彈劾薛懷義。未等周矩把話説完,武則天就打斷了他:“萬象神宮被燒掉了,咱們再建它一座就是了。”周矩説:“大火燒掉萬象神官,陛下尚可補救,倘若燃及江山社稷,臣恐救之不及…”

“有這麼嚴重嗎?”

“臣聞薛懷義在白馬寺內私自招募了一千多名武功卓絕的僧人,似有謀反之嫌。臣以為應將孽懷義由大理寺審訊。”

“你也不是不知道,”武則夭嘆了口氣:“懷義現在已經發了瘋,倘若將他給大理寺審問,只會惹出笑話。我看這樣吧,你若擔心薛懷義謀反,就將寺中的那些僧人發配到外省去吧。”周矩見女皇聖意已決,也不便再説什麼。只得領命而去。其實,事到如今,武則天也並非不想將薛懷義除掉,況且她近來又有了一個新的男寵——毆中省御醫沈南璆。不過,若將薛懷義定罪,勢必將由大理寺審訊。女皇擔心,薛懷義見大勢已去,也許會將他與自己及女兒之間的秘密盡數抖摟出來,幾年前郝象賢臨刑前的一幕似乎還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