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代言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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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了，陽光依然直，山上的氣温應該上了三十度。

還沒有到夏季，天氣已經如此炎熱，莫非，這是老天爺加諸大龍山人的另一種考驗？

孫發生目送何平開的小車下山，直到轉過山彎，看不見了，這才坐於炮井旁，開始清除擴炮炮眼內的石灰粉末。他彎不下來，只能蹲下、坐下或趴下來幹活。陽光雖然給他的全身鍍上了一圈金的光環，卻也讓他陷入一片酷暑之中，與傷病一起受着雙倍的煎熬。

他本來可以留下何平，幹到六點再一起下班回去，不僅有車可坐，而且自己不會累着。

但孫發生從來都是首先為別人考慮的，何平第一次談戀愛，比在山上打炮的事情重要得多，必須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去準備。他的成敗與否，不僅孫發生極其關心，而且牽動着封玉嬋、何秀蓉甚至週中國的神經，讓何平先下山，毫無疑問是最為明智的抉擇。

孫發生用衣袖揩去頭上的汗水，開始裝擴炮。半管炸藥、一個火雷管、兩尺導火索。藥量不變，導火索卻一炮比一炮長，因為炮在不斷深下去，短了點炮時會夠不着。

封閉在他部的青黴素藥水很有效用，他的傷似乎沒有那麼痛了。這讓他得以俯下身子去裝擴炮。雷管倒置，炸藥上一寸中空，然後才是填泥土沙石。動作規範而標準。

他看了看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烈暴曬之下，炮工們顯然逃避到蔭涼處去了。

他不能逃避。笨鳥先飛，他必須抓緊每一天的分分秒秒，按時把炮打出來。

烈下，火柴乾燥，用身體擋住山風，輕輕一擦就着。

導火索斷面被引燃，果然如蔣興貴所説，冒出極其耀眼的淡藍的煙霧。孫發生想到這裏笑了。

蔣興貴被火藥燃燒的美麗惑，險些遭遇不測。美麗的事物，有時候有着致命的危險。

他走到兩米外，坐在一塊岩石上。為了檢驗定向的效果，他不惜冒一點風險。

十幾秒或二十幾秒鐘後，擴炮爆炸了。

沒有飛沙走石。一團上升的煙塵也很快被山風驅散。

沒有一名炮工或礦工被驚動。爆炸聲音沉悶而又壓抑，似乎有人點響了一個炮竹，無人關注。

孫發生毫髮無傷，他由此認定，擴炮的定向爆炸確信試驗成功，明天一上班就要推廣到全工地去，大家都搞定向擴炮，炮井的掘進作業就互不干涉，將大大加快掘進的速度。如果只是自己一人使用，效果會很單一，而且與在生產建設中應該推廣科學技術的宗旨背道而馳。

他回到炮前，碎石果然仍留在炮裏，只有幾小塊濺出來，但也只是落在炮邊，沒有危險。

他坐下去，開始清理炮井裏炸松的石頭。部不能用力，只靠雙臂的力量去檢去搬，一會兒就痠痛了。但他不會停，更不會叫苦。咬牙堅持，這是他戰勝一切困難的秘訣。

他的腦海裏出現了顧婉婷的影像，這使他很驚奇。他正在幹着健康人都嫌累或者會叫累的工作，心裏會突然想到一個現在已經毫不相干的人，決不會只是巧合。

原來，顧婉婷曾經問過孫發生一個問題，他這麼忘我地工作和幹活，當真值得嗎？

那一刻，他回答的是當然值得！為什麼？為了自己以及子孫後代不再餓飯，而且有體面的活着！

這當然是他的心裏話。她卻有些莫名其妙。不是為國為民為三線麼？怎麼只是不再餓飯？

只有曾經餓過飯的人才知道，頓頓吃飽飯，天天吃飽飯是多麼的幸福。老百姓都能吃上飽飯，這個國家還會不富裕嗎！然而，富裕要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像自己一樣拼命地勞作。

此刻，幾乎疲力竭的孫發生想到的就是這一切。打那時起，他很少再去想這個問題。

小時候他沒有餓死，沒有成為隨處可見的餓殍中的一員，他就有責任和大家一起除飢餓。而勞動是反飢餓的最強大的法寶，因為勞動創造一切！

他終於撿完了碎石，坐了起來，再次用骯髒的衣袖去擦滿頭的汗水。

麗藍天，山風徐徐。遠遠近近滿眼都是或深或淺的綠。孫發生獨自坐在陽光下，把目光投向天盡頭。南方兩百多公里外便是金陽。顧婉婷應該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她是孫發生曾經深深愛過的姑娘，他為她安排了一條通向成功的平坦大道，自己就孤立地坐在大龍山頂了。他無怨無悔，無慾無求。只希望她能把握住難得的機遇，為發展金州經濟貢獻出她的聰明才智。

她一定會取得成功！也一定會找到一個好男人！孫發生心裏想。

至於他自己，他已經得到很大的滿足了。小時候一個垂死掙扎的卑微的生命，投身三線建設後竟然獲得了那麼多的榮譽，作出了那麼多的貢獻。他應該對得起孫家的列祖列宗了。

疲勞慢慢過去。孫發生站了起來。

山巔之上，驕陽之下，大工業的建設場景暫時閉幕，現在上演的是孫發生一個人的戰鬥。

炮有一尺餘深，一米來寬了，已經現了雛形。

孫發生心裏有一股勝利的暖湧過。他有點兒自豪，就這樣的身體條件，他依然屹立在大龍山上，用自己身體裏剩下的全部力量，繼續書寫着現代工業文明的傳奇歷史。將來，一座礦山之城，一座鋼鐵之都肯定是要在大龍山腹地崛起的，城市的歷史能少下這濃墨重彩的一筆麼！

他把鑽桿的一頭裝進鑽機，利用炮井這一尺深的坡度，奮力一搬，奇蹟般地把鑽機立了起來。他欣喜地打開風門，鑽桿立即歡快地旋轉，鑽頭也開始和岩石親密地接觸。

成功的覺上升為喜悦，孫發生似乎覺得自己異常高大，渾身都充滿生機和活力。這種神上的作用讓他穩穩地掌住了野馬般暴跳的鑽機，把鑽頭逐漸壓入岩石之中。

噠噠噠噠！鑽機在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孫發生的氣勢也不由自主地為之一壯。力拔山兮氣蓋世。且看今的大龍山礦工，正在創造古人難以企及的人生壯舉。

噠噠噠噠！鑽機向蒼茫大地傾訴，它在祖國的大龍山，作出了改造大自然的豐功偉績。任何岩石都擋不住它前進的足音，它在礦工們的駕馭下所向無敵。

這個時候，孫發生竟然還有閒情逸致構思十四行詩。

他突然嘲起自己來，古老中華有着多少偉大的詩人喲！李白、杜甫曾經冠絕天下，唐詩、宋詞一直笑傲古今。他雖然無緣拜謁詩人們的全部佳作，但從中華活頁文選上讀到的零星篇什，仍然讓他受益匪淺。什麼時候也要學着寫幾首七絕或七律，雖然很難，但不應該學不會吧！**他老人家的詩詞自己全部都能背誦，應該知道一點兒格式和韻律。

他的思緒在藍天下自由馳騁。他的想像力似乎比什麼時候都要豐富。他在向全世界宣告偉大領袖不滅的定律，“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一口氣打完半尺多深的擴炮炮眼，孫發生關閉了鑽機的風門。

一鼓作氣，他居然從鑽桿上抱下了沉重的鑽機，放到炮井邊的岩石上。

他吁了口氣，旋轉着拔出鑽桿，用鐵勺伸進炮眼，掏出裏邊的石粉。

炮直徑一米，人只能蹲下去作，這讓他的部很不舒服。再往下打，鑽機就用不上了。大錘、小錘加鋼釺，將是掘進的主要工具。

他總算掏空了炮眼，準備裝藥放擴炮。

大龍山上，望羣山逶迤，懷金州。定向爆破鐵礦現，自有英雄無敵。

幾句雅詞，竟然不合時宜地跳進了他的腦海，孫發生頓滑稽之至。這不是詩作對的時候，雖然自己的確有一邊幹活一邊構思的習慣，但眼下實在是緊急關頭，拖着個有傷的身子，肩負着按期打出大炮的重責，就別讓“念奴嬌”之類的詞牌來剎風景了！一心二用會出事的。

孫發生想定之後，動手裝擴炮。他把導火索的一端入紙雷管，把雷管入半管炸藥，將導火索折轉回來，把炸藥雷管一端向下，入炮眼之中，用樹把炸藥頂下底部。然後用油紙造成一寸空間，再回填泥土，一層層用木緊，擴炮便裝完了。

他擦燃火柴，點着了導火索，依然退後兩米，靜候炮響。

傷病折磨，工期趨急，鐵肩擔道義。擴炮響處，頑石伏首分離。

這首詞的上半闋最後五句突然從腦海中閃過，伴隨着一聲炮響，牢牢地嵌入記憶。

他驚喜之極。這首詞既然寫了一半，有時間了一定把下半闋寫出來。一定很有意義。

他坐到炮井邊緣，伏身去撿拾已被擴炮炸鬆動的石頭。不管大塊小塊，抓起來就扔出去。

疲憊似乎已經離開了他。傷病似乎突然間痊癒。孫發生有一種輕鬆的覺。他知道這不過是短時間的現象，就好像迴光返照一樣，勁過了，他也許會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能夠在幹不動前再打一次眼，擴一次炮，今天就算開了個好頭。至於明天，休息一晚會好點的。

越往下撿，身體伏得更低，腿部終於有了反應，疼痛起來了。他加快了速度，想在傷病影響他的行動前清除完炮裏的碎石，抓緊時間再放一次擴炮。

已經逐漸西斜的陽光仍然火燒火燎地照在他的身上，令他悶氣短，頭暈眼花。他怕自己中暑昏倒下去，便坐起身來，把水壺中的温開水全喝了下去。

這是決戰時刻！孫發生不允許自己表示半分軟弱。多年來，他就是靠堅韌不拔戰勝一切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