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白麪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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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放假了。吳雅纏着父親，要與他一道去千里鎮。縣委書記吳天明是去千里鎮調糧食支援甘塘公社的。全縣只有千里鎮離甘塘最近，那兒有一個公社糧站，還有一個縣屬糧庫，是目前存糧較多的區鎮之一。就近調糧，省錢省力，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老爸，什麼時候走？”吳雅已經把書包騰空，裝滿了母親蒸的白麪饅頭。

“雅兒，你還是別去了，老爸忙起來可沒時間管你！”吳天明一邊刮鬍子一邊説。

“不嘛！我就是要去嘛！人家還沒下過鄉呢！”

“現在的鄉下一片蒼涼，沒什麼風景可看！”

“我又不是看風景。三班那個學生孫發生家就住在千里鎮，我想去看看他。”

“那就更不靠譜了，千里鎮那麼寬，你知道人家住那兒麼？”

“老爸，你當雅兒傻啊！我不會一進鎮子就找人打聽嗎！”

“老吳，你就帶雅兒去吧！算是去鄉下受點教育，那也是好的。”子秦芷芳説。

“要是這麼説還有點道理！好吧！就帶你下回鄉，受一下什麼叫飢餓和貧窮！長大後也要和老爸一樣，為改造落後的農村，建設社會主義努力奮鬥！”

“爸，你怎麼在家裏也搞演講，你不嫌聽眾太少了麼？”

“好好！不講了。走吧！該動身了！”一輛吉普車駛到了縣委大院門口，車上坐了公安局長駱志堅和兩員民警。民警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吳天明帶着吳雅上了車，坐到了後座上。

“怎麼？小雅也要下鄉麼？”駱志堅問。

“駱叔叔好！大家好！爸爸帶我下鄉受教育。”吳雅懂禮貌地説。

“不愧是書記家的家教。小雅太懂事了！”駱志堅説。

“不要忙着誇獎她，看她長大後怎麼樣再説。”吳天明説。

吉普車出了縣城東門，帶着停在那裏的一輛卡車駛往千里鎮，卡車上坐了十名公安民警，顯示了縣委對糧食調運的謹慎。公路彎彎曲曲，路面凸凹不平。小車和卡車便一路顛簸着行駛。

一個多小時後，車子開進了千里鎮。

千里鎮轄了三個公社，鎮街上的叫紅星公社，社管會和鎮政府在一起，就在戲院子上邊的一排大瓦房裏。一道高牆把政府和戲院隔了開來。戲院左側是公私合營的兩層小樓，樓上是辦公室、經理室、財務室，樓下則是各種商品的庫房，可惜現在大都空着。

吳天明和駱志堅向鎮政府走去，駱志堅安排一個姓陶的民警時刻不離地跟着吳雅，不管她幹什麼，但不能讓她走出視線。現在，小姑娘正揹着裝滿饅頭的鼓鼓囊囊的書包走在鎮街上，逢人就打聽孫發生家住在什麼地方。終於，一個衣衫爛縷的小女孩説她認識孫發生，吳雅了一個白麪饅頭在她手中，請她帶自己去孫發生家。公安民警小陶緊跟在後面。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吳雅問。

“我叫何秀蓉。姐姐，你找我孫三叔做什麼？你認識他？”何秀蓉看着吳雅整潔的衣褲和腳上那雙又黑又亮的皮鞋，小心翼翼地問。

“我叫吳雅，是孫發生在城裏讀書時的同學。怎麼？你喊他三叔？他不過就大你一兩歲吧！”

“他喊我娘何大嫂，喊我爹何大哥，我不喊他三叔喊什麼？”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的這些事，我不過是好奇，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為三叔高興，他能認識你這麼漂亮的同學。”

“我漂亮嗎？小妹妹，你要是換身衣服，一定比我好看多了！”

“我沒有別的衣服，我娘説，現在點不要緊，長大就必須穿整齊了。”何秀蓉低頭説。

“如果還有機會來，我把我穿不得的衣服帶給你，好多呢！”

“謝謝姐姐，可我娘不准我們要別人的東西。”

“你娘教你是對的，但姐姐不是別人，是你孫三叔的同學。”

“到了！三叔叔，你家有客人，説是你的同學。”何秀蓉跑進臨街一個過道中，大聲喊起來。

老屋後是一塊菜地，有低矮的圍牆與鄰家的菜地和房舍間的過道相隔。孫世昌經理告訴三兒子孫發生，要想在以後的子裏吃飽肚子，必須把跡近茺蕪的菜地種好，那園子裏的確曾種出過許多的包穀、蓮花白、蘿蔔乃至葵花子的，如果種上幾株南瓜秧，讓爪蔓沿圍牆攀上屋頂上那片瓦面，秋後能收好幾百斤南瓜呢！

孫發生扛了鋤頭，佇立在荒蕪的菜園邊上。土地乎乎的透出股清香的氣息，可惜除了些枯黃的草藤蔓之外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他往掌心裏吐了點唾味，顯出副似乎要大幹一番的派頭，舉起鋤頭用力挖進了泥土裏。他挖幾鋤撿一陣石塊瓦片，更多的卻是希望在泥土中翻出能入口可下肚的東西。可惜的是，這一帶所有的菜地被飢餓的人們不止一次地搜索過，地面上所有的綠，泥土中殘留的菜兒之類全都被取去了，孫發生當然難以找到可作食物充飢的東西。

剛翻完菜園的一小個角落，孫發生便舉不動那把似乎越來越沉的鋤頭了。他的額際沁出了豆粒般大的汗珠，腔裏似有隻小鹿兒在撞，他坐在矮牆上，着氣打量這片就他這點年歲的人看來十分寬大的菜園，擔心地想着需要幾天才可以用鋤頭通通翻一遍。

正在這時，孫發生聽到了何秀蓉的喊聲，放下鋤頭走了出來。見到一臉笑容的吳雅，他幾乎呆住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忙推開屋門，説:“吳同學，請進屋坐吧！”吳雅被孫發生的瘦弱和貧窮驚呆了。這還是那個可以輕鬆背完“晏子使楚”的高材生麼？她那天站在初一三班的教室外，聽到他一字不差，利順暢地背誦完那篇古文，心裏簡直佩服極了。可惜這樣的高材生卻失了學，現在似乎連活下去都很成問題，她的眼圈紅了。

孫發生又再請了一次，吳雅才反應過來，跟着他走入屋中。

何秀蓉捧着那個白麪饅頭，跑回了過道最裏面的何家小院，向她娘報告孫家來客人了。

跟來的民警小陶則站在屋外的櫃枱旁邊，這裏可以清楚地看見屋內的一切。屋子中有一個帶木製灰箱的爐子，一邊是木牀，鋪了草蓆，上邊有一牀舊被子，散發出一股很不好聞的味道。其餘三面是三條板凳，倒也沒有灰塵。吳雅就坐在一條長凳上。

孫發生很快洗乾淨了雙手，出來給吳雅倒茶。幸而房間是早上剛打掃洗抹過的，爐子很旺，堂屋裏便很暖和。孫發生把玻璃茶杯雙手遞給吳雅，茶杯中的濃茶散發着香味，吳雅覺得十分好聞，便接過杯子慢慢地喝了起來。

“給你！孫發生，這是我娘蒸的饅頭，我特意帶給你的。”吳雅把花布書包遞了過去。

“這怎麼可以？誰家有多餘的糧食？我可不敢收！”孫發生慌忙後退，本不敢碰那書包。

吳雅把書包放在窗户下的一個木櫃子上，笑着説:“我家糧食雖然不多，這幾個饅頭還拿得起。你收下吧！我知道你需要食物，可惜我幫不了你多少。書包留着做紀念，是我背過的。我得走了，我怕老爸找不到我會着急。”孫發生動得手足無措，只好拉開房門，送吳雅岀來。在他眼裏，這個小女孩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她的善良讓她在他最艱苦的時候雪中送炭。而他與她只不過是並不同班的同學而已。眼看着吳雅漸行漸遠，孫發生的眼睛濕潤起來，默默地回到了屋子中。

吳雅在民警小陶帶領下找到了正在忙碌的父親。一卡車糧食已經裝好了，要立刻送到甘塘公社去。由於駱志堅已經坐上卡車駕駛室，吳天明就不用押車去甘塘了，他帶着吳雅，坐吉普車趕回縣城。吳雅似乎疲倦已極，車子剛出鎮便睡了。吳天明抱着女兒，看見了她眼睫上掛着的一顆淚珠，知道女兒的心靈已經受到了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