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貴西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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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所位於貴西縣城中的省立中學，古古香的教學樓，寬敞整潔的大禮堂，修剪整齊的行道樹，風度翩翩的教師羣。無一不顯示出學校的悠久歷史和良好的教學條件。校長李之君，身材略顯消瘦，駕一副金絲邊眼鏡，温文儒雅，嚴肅認真，是不少女老師和大齡女學生夢中常見的那一類偶像派男人。無論學校還是校長，不僅在貴西，就是在省城都是首屈一指的。十一歲的孫發生能從千里鎮考入這所中學，不能不説是遠在四川敍永的祖墳冒了煙。這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最後一年。貴西一中初一新生共招了六個班，孫發生分在初一三班，教室是主教學樓的一樓。學生們能揹着書包或抱着書本出入主教學樓，本身就顯得氣質高貴，形神俱佳。無論從哪個方面説，孫發生都似乎是鯉魚躍過了龍門，可以開始他似乎是一帆風順的求學生涯。而且，比孫發生大了七歲的大哥也在這所中學讀高一，他應該受到比別人更多的關愛和呵護。可惜，好夢來得快，破滅得更迅速。

在千里鎮，孫發生的小學六年級是在大躍進的鑼鼓聲中完成的。只有十歲的孫發生和他的同學們去田土中收過莊稼，把比他們幾乎高一倍的苞米杆拉彎下來，去扳下成的苞谷。這種收莊稼的方式當然造成了大量糧食的被丟棄，卻沒有人有時間來檢討這一切，人們忙於大鍊鋼鐵，找礦的隊伍覆蓋了大小山嶺，誰也沒顧得去關照那些尚未收回糧庫的稻穀和苞谷。

父親孫世昌是千里鎮公私合營商店的經理，由於經營頭腦靈活，商店效益十分可觀，他在店員中的威望極高。現在，商店的大夥房裏煮着兩大鍋牛。掌灶的哥把一塊牛遞給剛打完籃球的孫發生。孫發生手都來不及洗便狼虎嚥地吃下肚去，父親正好看到這一幕，笑着給了“開後門”的哥股上一巴掌。哥卻變本加厲，又悄悄給了孫發生一塊牛。

那絕對是世間最香最美妙的兩塊牛。站在貴西一中球場邊的孫發生如是想。他剛剛吃完了自己用四兩飯票打的一罐飯，可惜只吃了個半飽，便想起了去年在大食堂吃過的兩塊牛。

“孫發生，你沒有吃飽麼？”問他的叫戴宣發，孫發生初一三班的同學。

“你管我吃沒吃飽？不關你的事！”孫發生對這個大了自己幾歲的同學沒有好，除了學習成績很差以外，還有那一副時常掛在臉上的尖滑的笑容令人十分討厭。

“人家是好心麼！我帶得有炒麪，不信你看！”戴宣發把一個紙信封遞到孫發生面前，裏面果然裝着噴香的燕麥炒麪。這是孫發生家年節才能吃到的東西，這傢伙卻從遠在農村的家裏帶了來，可見家境着實不錯，他的父親應該不是隊長就是支書，至少也是個倉庫保管員。

“你有炒麪，會給我吃？”孫發生不相信。

戴宣發説:“白吃當然不行，四兩飯票換這一信封，幹不幹？”孫發生實在經不起那誘惑，炒麪的香味引發了肚中的飢餓，他從衣袋中掏出了四兩飯票。

孫發生走出了錯誤的第一步，如果他能抵抗那誘惑，忍着飢餓回到教室，他或許能堅持完成學業。可惜，那個不爭氣的肚子動搖了他的意志，成為他最終一事無成的本原因。我們不能過分苛求這個十一歲的男孩，飢餓對於任何人都是痛苦的煎熬，無非是別的同學能堅持得住，而孫發生的忍耐飢餓的能力則實在是太差了。

初一三班的教室內。俄文課正在進行。教俄語的是位年輕的女老師，姓林名舒文，身着藍凡士林襯衣，灰麻沙布長裙掩住了黑的厚底皮鞋，梳得十分整齊的頭髮上紮了一個髮結，上面別了一個銀白的蝴蝶形髮卡，顯得文雅而端莊，秀麗又不失大方。

這一節課仍然是教俄語單詞。女老師不停地反覆拼讀“老師好”

“同學們好”

“鋼筆”

“下課”

“好”等單詞的俄語發音。由於學生的發音老是不準確，尤其是捲舌音發不出來，孫發生的舌頭也總是捲不起來，林老師便只得不斷地反覆。

“是你媽、無也，拿來擦…”戴宣發讀不準俄語發音，乾脆用諧音罵出一連串髒話。他身邊的幾個追隨者附和着低聲鬨笑，教室裏的秩序明顯亂了起來。

林老師顯然聽到了這句罵人的髒話，漲紅了臉問:“這是誰説的？有本事站出來！”學生們都不敢説話，只是把眼睛看向戴宣發幾人的課桌方向。那傢伙卻瞪了眼睛直盯着女老師鼓鼓的脯，不懷好意地裂嘴笑着。

林老師哭着衝出了教室。戴宣發他們頓時鬨笑起來。威脅地在教室裏揮着拳頭。

幾分鐘後，校長李之君和班主任鍾老師走進了初一三班教室。李校長沉着臉説:“一中是貴西縣最高學府。是教書育人，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神聖殿堂。你們有不願在這所學校讀書的人可以站出來，我立刻給你們辦退學手續。怎麼樣？報名吧！”教室裏鴉雀無聲，誰都不敢出來指證戴宣發等人。他比所有同學的年齡都要大，又是一副小大人的身板，手下還有同鄉來的幾個幫兇，已經是初一六個班中的一霸。

“既然敢罵人又不敢當面承認，那就一個個輪到校長室來，我要一個個地調查。鍾老師，你在這裏掌握秩序，從第一排開始，一個一個地去接受調查。”很快便輪到了孫發生，校長室內，校級領導都在，林老師也坐在沙發上，臉上還留着淚痕。

李校長問:“孫發生同學，那句罵人的下話不會是你説的吧？誰説的你應該聽到了的！不要怕，大膽的揭發出來，學校會給你保密！”孫發生沉默着，心裏頭在作着鬥爭。他的確害怕戴宣發的報復。

林老師走到孫發生身邊，身上的什麼香氣燻人醉。盯着他的眼睛説:“孫發生，你的學習成績在班上是排名前三的，應該有覺悟揭發壞學生！勇敢點説嘛！”孫發生看着林老師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心裏竟咚咚的跳起來，避開了那眼神説:“是戴宣發！”李校長滿意地笑了，説:“好了！你回教室吧！沒你的事了！”孫發生回到教室，不敢去看戴宣發一夥兇狠的表情，神緊張地回到了坐位上。

星期一早上。大點名後，學生們簇擁到公告欄前，一張通告貼在了顯眼的位置，上面寫着:“查初一三班學生戴宣發，平時不好好學習，耽誤了難得的學習機會。而且在俄文課上辱罵任課教師，品行惡劣，特予以記大過一次的處分。校長，李之君。一九五九年八月十。”

“這麼惡劣啊！敢在課堂上罵老師！”有學生議論道。

“是嘛！三次大過就要開除，姓戴的危險了！”

“咎由自取！不好好讀書，搞什麼名堂嘛！”初一三班教室門口，戴宣發攔住了孫發生，兇狠的問:“是你龜兒子揭發老子的吧！”孫發生連連搖頭説:“不是我！連我也被懷疑呢！”班主任鍾老師走了過來，戴宣發悻悻地走開了，捏緊的拳頭差點兒沒有揮出去。

孫發生知道雙方之間已經結了仇。戴宣發已經不給他換炒麪吃了。不過事情似乎沒有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