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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憨包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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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責任者和對技術和生產負總責的工程師都被解除了聘用合同。兩個人,一個是曹婆子師弟,先前地區衞生局的副局長,一辦退休,他就一頭扎到李八碗的江南製藥廠來了。另一個是他先前做傷科醫生時的助手,他的關門徒弟。

走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傷心。一杯一杯地喝着問酒。小鎮人重情義。鎮政府和李人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一起擺了酒給兩個人餞行。沒有功勞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麼。曹婆子的師弟後來動得哽咽起來,哭道:原想來發揮餘熱,扶植鄉鎮企業的,沒想到倒給你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雖然每次發貨都是殷書記按的手印,但他們畢竟在技術上沒有為他把好關。

哭得滿桌子鎮上和李八碗的頭頭腦腦也都眼圈發紅。

但是鎮街上卻有另外的説法。説是這兩個人一點沒有虧。技術和生產都是他們把脈,別個也不懂。他們去採購,進的是黨蔘和人蔘的莖莖瓣瓣,卻按一級品人蔘報價;進的是紅糖,卻按蜂王漿報價;他們手上出去的藥,除了送檢的樣品,都是假藥,只要回扣相當就有人包銷。只是這回做假做得太狠太惡。

散佈這些言蜚語的仍是剃頭佬(即便不是他第一個説出來,大家也要認定他的。習慣了)。他老多了,但不像別的老人一樣一老就邋遢,一身上下照舊光鮮。頭上沒有幾了,照舊是梳理得油光水滑不誤。他已經退休了,自己擺了個剃頭攤子,嘴也仍是永遠閒不住。牙齒剩得沒有幾顆了,嘴角有時還口涎,説話不關風,老走音。這些都不能阻止他開口。他的耳朵早已不似當年靈泛了,説話時生怕別人聽不見,就往往把聲音提高得如同打雷。他就這樣打雷似的報告種種有時甚至是絕密級的消息:“他們的心太黑。幾年下來,少説也撈了幾百萬。他們落下的錢,除了給人家回扣、打點鎮上的幹部,都跟殷家父子私分了。要不殷家那些屋,是怎樣做起來的?莫非是用氣吹出的?殷道嚴跟中央領導彙報,説他為了集體發展帶頭把自己的收入減到一年只有五千塊。可平他一天要三包‘大中華’,光煙錢一個月就要三千塊。莫非是天上掉下的?”

“你何以曉得?你參加工作組了麼?”有人問。

“有我不曉得的事?工作組的人都是啞巴?”

“也是。”大家點頭。從來剃頭佬話多,但多是實話。

“那為什麼不法辦,就這樣輕易放過他們了呢?”剃頭佬用發抖的手把大家召攏,把他那顆腦袋埋在一堆腦袋下面,儘量壓低了聲音:“省上有批示的,就是要保護典型。你們沒有看見麼,先前藥廠只要有針尖大個事,報紙電視台就要吹出斗大的風,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見到記者的人影了麼?下了死命令的:不準曝光!”

他娘,哪個批的?”

“還有哪個?不是老大,誰敢?”剃頭佬説的“老大”自然是指“專員”

“專員”那時已經退到二線,但新任領導還是很尊重他。他仍保留着原來的辦公室,每天還按時去那裏練書法,看文件。有關李八碗假藥事件的報告呈上來後,他批示説:“抓好一個典型不容易。出了問題要認真解決,但要從愛護出發,要注意保護羣眾的積極。要注意一個個別事件對全局的影響。”這個批示的神事先已經在工作組傳達過。剃頭佬從來不説沒有據的話。

大家凝神想了想,亂糟糟地“”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也莫怪人家。人家是報恩。論説起來,倒是個重情義之人。”剃頭佬未必有太大的義憤。他的目的是發佈新聞,這新聞引起了莫大的注意和反響,他便得到莫大的快

“天下就沒有王法了?”鎮上幾個喜歡替古人擔憂的人並沒有怎樣理會剃頭佬的得意“沒有王法會有天譴的。”憨包六子忽然在人羣外説:“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定會報。”

“惡報個卵!”大家更沒有把憨包六子的話當回事。

“現成的錢撈走了,現成的福享了,再報應也是枉的。”

“他活不長的。”憨包六子斷然説,然後就離開了人羣,並不計較人們對他的冷落。

憨包六子最後這句惡毒的預言,應在曹婆子師弟身上。

土改時候,曹婆子師弟為了自己能當政府幹部,獻出了師姐預備同他私奔他收藏的私房,讓師姐成了地主分子,把事情做絕了。傷透了心的師姐只有對他下手。畢竟是女人,心腸軟,手沒有下絕,留了他一條活命。她只在師弟口上輕推了一掌,師弟當時什麼覺也沒有。一年之後,他才覺出口那塊地方發麻發緊,然後就全身作冷,不過氣。記起去年師姐面無表情的那一掌,曉得師姐點了他的命。不趕緊找到師姐,活不過幾天。趁還能走動,他只有涎着臉偷偷潛到鎮上來,找到被管制的師姐,又是叩頭又是下跪,讓師姐放過他一條小命。師姐每次都冷冷地不作聲,等他叩頭叩得臉青鼻腫了,哀求得聲嚥氣絕了,才伸出手,在他口那兒輕拂一掌。他便頓時復原。但師姐並不讓他治,第二年同樣的子,他只有再來,再叩頭,再下跪,再臉青鼻腫,再聲嚥氣絕。他也無法去告,告了,他的子也就到了頭。幾十年來,他就一直受着這折磨。師姐已經成了“曹婆子”他也成了退休的“老局長”依舊擺不了師姐的懲罰。從江南製藥廠解聘回去的第二年上發病的子,他最後一次到小鎮來。曹婆子任他滿地打滾,也不肯出手。他只有回市裏去找醫院,醫院查不出病,讓他去上海。上海給他開了膛,切片化驗,説是胃癌。把口子縫起來,讓他回去辦後事。他死後,家屬給小鎮的曹婆子寄來了訃告——生前,他每次來小鎮,都説是來看望師姐,曹婆子很仔細地看完那張紙的字,便在酒燈上把那張紙點着,一直到它燒成了一團焦黑。算是最後了了姐弟的情分。讓鎮上人猜了多年的一個謎,也終於大白。

三假藥案雖然沒有法辦人,藥廠卻是辦不下去了。新聞界不曝光,只是減少了社會影響,並不等於就可以掩蓋住事情的真相。一個拿水當藥賣的藥廠,誰敢相信。江南製藥廠是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支柱產業,沒有藥廠,李八碗也就塌了天。光靠賣將軍蘿蔔乾,李八碗就只有回到先前光卵一條繩,股打得板凳響的子。

藥廠破產,上上下下都慌了,客户欠的貨款誰去追?銀行的貸款誰來還?辦廠佔用的都是李八碗的責任田。倘是國家徵用,是要給徵地費的。別處的徵地費都發到農户手上,李八碗沒有這樣做。殷道嚴説要走集體富裕的道路,錢不能分,只能辦集體經濟。現在集體經濟辦垮了,分錢之議又重新抬頭。但是照各個貸款單位算的帳,把李八碗的全部固定資產抵押了還債,還遠不夠數。正應了憨包六子的那句話:“李八碗是打光。”殷道嚴把幹部們召集攏來開會,説:“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李八碗遇到了暫時困難,但是集體經濟只能鞏固,不能解散,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我是董事長,藥廠出了事,我頭一個有責任。我也老了,奔不動了,我辭職下台。現在要講年輕化,應該讓年輕後生管事。我已經跟上級講好了,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董事長,換個人來當。”説到這裏,他停下來,眼睛輪掃一下眾人,問:“你們看哪個要得?”大家面面相覷,不曉得該不該回答、怎樣回答。

殷道嚴看定殷元中。

“你説呢?”殷元中説:“李八碗的大梁,還要你挑,最好是你當。你實在要嫌累,就讓茂生當,你給他出主意,是一樣的。大家也放心。”殷元中説完,也看看眾人,問:“大家説呢?”眾人亂糟糟地回答:“行得啊,要得啊,也是啊,好啊。”殷茂生也參加了今天的會。他是個坐不住的人,從來是點個卯就走人。這回他好歹坐下了,也是魂不守舍,口袋裏的手機隔一會就叫起來,他就跑出去,説半天才回來。那些電話都是他的酒友、牌友和粉頭打來的,軟磨硬纏地約他早身,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賣了。他是他們的小金庫。

殷道嚴看他一會進來,一會出去,很生氣,又不好發作。他恨這個兒子不爭氣,又格外熬憐他。這個兒子是光着股在泥巴里爬大的。大躍進那年,殷道嚴沒沒夜地帶人挑水庫,有次半夜回來,家裏説老五不見了。他發動民兵滿大隊到處找,到半夜也沒有找見。想想怕是豺狗叼走了,也就算了。那時候個個都餓得有了吃人的心,少張嘴,不是怎樣的壞事。第二天卻有人無意發現殷家老五躺在牛屎窖裏,頭在外面,眼睛閉着,以為他死了,摸摸卻有鼻息。那年他才四五歲,偷吃了隊上的紅薯,吃飽了就在地頭邊睡着了。翻個身,掉在窖裏,仍睡着。好在那幾年牛也死得差不多了,牛屎窖差不多是乾的。

那年殷道嚴在鎮上開勞模會。作為對勞模的特別優待,會議結束的那一餐,一個人分到一隻白麪饅頭。其他的幾餐會議伙食都是清水煮菜,菜葉間有幾顆蛆似的米粒。還沒有開飯,老五就來了,踮起腳站在食堂窗子外面。鼻子在玻璃上貼得扁平,眼睛巴巴地看着裏面剛上桌的冒着熱氣的饅頭,鼻涕和口水像透明的蟲子似的順着窗玻璃往下爬。殷道嚴把自己那隻饅頭抓在手裏走出食堂,到兒子手上。茂生兩隻手捧住那隻饅頭拼命往嘴裏。細瘦的頸子鯁得蛇似的搐。鯁完了,才抬起頭,向殷道嚴報喪:婆婆死了。

殷道嚴守寡的娘早就餓出水腫倒在牀上。她把米都留給孫子了。到殷道嚴來開勞模會之前,她仍是閉緊了嘴,粒米不肯。娘最心疼的也是這個滿孫子。倒在牀上的時候,她有氣無力不停地叮囑殷道嚴:“我再話就是累贅了,生死要讓伢子們活下去。”老五茂生那時候就顯出是個薄情少義的人,一心只顧自己。又孬,沒有心計。生成個窮命,卻自以為是花花太歲。

茂生再次進來的時候,殷道嚴喝住了他:“你死得給我坐下好不好,竄進竄出跟騷狗一樣。股長了瘡,凳子上有釘麼!”

“我有事。”茂生白了老子一眼。

“你有個鳥事。再大的事,有村上的事大麼!”茂生張了張嘴,又忍住了。開這個會之前他們殷姓一家已經開過會了,決定由茂生頂替父親擔當李八碗的大任。殷道嚴到底老了,再當下去也撐不了幾天。其他幾個兄弟都吃了皇糧,不好再回來。只有茂生出頭。茂生要不出頭,殷家在李八碗説話作數的子遲早就要到頭。打虎要親兄弟,上陣靠父子兵。至於殷元中,到底隔了房,只能藉助,信是信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