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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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天一天地萎靡不振。
他是想寫點東西的。他很懷念過去那種專心致志的創作狀態,以及一篇文章打上句號時的難以名狀的愉悦。可他幾次把稿紙鋪開,都找不到覺,心浮氣躁,意緒消沉,那種創作必需的明淨心境不知哪兒去了。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他好像已經不是他了。
子就這麼過下去?這樣下去生命有什麼意義?他不知道。在他心底,潛伏着一縷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焦慮。焦慮的結果是,某天早晨他偶然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耳邊有了一小撮白髮,大約有十幾。
在家裏呆久了很悶,就需要透透氣。於是夜幕降臨之後,他就出去散步。機關宿舍大院往往是政府治理最為出的地方,跟公園一樣,樹木花草,亭台池廊,樣祥俱全。特別是後院,林深人稀,幽靜陰森,非常適合他獨自徘徊,咀嚼自己的落寞和惆悵。那裏還有一樹桃花,夜之中猶如他的心事,開得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實實在在卻又難以捉摸。從樹下路過,他是忍不住要搖一搖樹枝,讓幾許花瓣飄然而落,灑在地上或者他身上的。這時,他心中是要誦一兩句林黛玉的《葬花辭》,什麼質本潔來還潔去,什麼一壞黃土掩風的。如此三番五次,那樹桃花被他搖沒了,搖成了一粒粒的小青果。這去往後院途中,對面移過來一張悉的面孔。説悉是因為經常在電視裏看到,那是市長的面孔。市長當然是不悉他的。所以,一尤奇本就沒打算與那張面孔打招呼,何況,他歷來就對當官的心存戒備,甚至可以説有一種畏懼。他緊靠甬道右側,轉移了自己的視線,打算裝作沒看見溜過去。可在他的目光離開之前,市長的臉明確地衝他微笑了一下,並且言又止。出於禮貌,尤奇也回笑了一下。市長的笑顯然是衝他的市民而來的,對尤奇並無特別意義,所以尤奇還是不想打招呼。可是市長愈走愈近,仍注視着他,這就有點窘迫了。尤奇立即決定採取措施,加快腳步從這窘迫裏逃出去。但不待措施落實,他就發現沒有必要了。一箇中年男子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從他左側躥了出去,雙手抓住了市長的手,動地連連點頭,不連貫的問候語一句接一句地飛旋不已。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盞高亮度的碘鎢燈下,那人的奉承與諂媚是那樣地生猛鮮活,讓尤奇看了個一清二楚,深受教育。他順便就聯想起了譚琴曾經説過的一件事:在市委大院那邊,有個幹部不辭辛苦時常於傍晚守在市委書記散步必經之地,一等書記出現,就畢恭畢敬地致以問候,彙報自己的思想和工作,陪書記走上一段。功夫不負苦心人,這位幹部不久就得到了提升。尤奇當時就説,這時代有多少人間奇蹟呵,剛聽説有了陪喝陪舞陪睡的三陪小姐,又出了陪走的先生。如今是信息時代,各種資訊不脛而走,眼前這位也許是在克隆那個陪走的先生吧。尤奇走出去十幾步了,回頭一看,果不其然,市長揹着手,在這位中年男子的陪同下走得四平八穩,悠然自得。中年男子亦步亦趨的公僕形象令尤奇印象深刻,也令尤奇到自己的背痠疼不已——似乎卑躬屈膝的是自己,才如此的同身受。
此後尤奇就減少了去後院的次數。他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願碰見官員們的臉,那些臉不好應對,麻煩。他又像過去一樣,開始去街上遛達。他發現,最喧鬧處最寧靜,因為那滿街的聲光電,與他並無什麼關係。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是一顆淡泊寂寞的心。
但是,他的腳充滿了回憶。它不知不覺地就追尋了過去的痕跡。它把他帶到了江邊,帶到了柳樹下。時過境未遷,物是人已非。他撫着皴裂的柳樹皮,回味着葉曼曾經給他的任何一點細小的受。
一個飄着細雨的傍晚,腳又把他帶到了芳賓館。他坐在大堂沙發上,默默地看着那些進進出出的房客,想着葉曼過去在這裏工作的情景。過了一會,他才去撥吧枱上的內部電話。守總機的女孩聲音很陌生,不是肖小芬。陌生女孩告訴尤奇,肖小芬當白班,住在員工宿舍409房。
尤奇便繞到賓館後面的員工宿舍。他瞟了葉曼過去居住的房間一眼,窗户上的綠窗簾已經沒有了。樓道里十分安靜,盡頭有一盞燈,他向着燈走過去時,到把自己的影子也拖了進去。409號房門開着,有個女孩在裏面梳頭髮,嘴裏還哼着歌。尤奇敲了敲門,那女孩就轉過身子來,嘴角還叼着一橡皮筋。
尤奇説:"是肖小芬嗎?"女孩不回答,卻説:"我知道你是誰。"尤奇説:"你是神仙?"女孩説:"我的耳朵是神仙。聽你的聲音,就曉得你是葉曼的朋友,那個叫尤奇的機關幹部。你還沒有找到葉曼嗎?"尤奇點點頭:"是啊!"女孩注意地觀察他的容貌,説:"葉曼運氣還不錯,碰上你這麼個痴情的男人,她怎麼就丟下你跑了呢?要是我,會死死抓住你不放的。"尤奇説:~隆我,沒能把她抓住。小肖,你還是沒碰見過她?"
"怎麼説呢,見是見過,可是跟沒見過沒什麼兩樣。"肖小芬故意慢條斯理地説。
尤奇心裏一跳:"快説,在哪裏見過她?"肖小芬説:"在金霞小區農貿市場門口,看見她挎着一籃子菜。我問她在哪裏做事,她説她沒找到工作;我又問她家是不是搬到這兒了,她又説是幫別人家買的菜。好像什麼事她都不想説。所以我也不曉得她別的情況,幫不了你什麼忙。"
"你已經幫了我大忙了!謝謝你小肖,我一定會找到葉曼的!"尤奇鄭重其事地抓住肖小芬的手握了握,離開了她。
第二天是星期,吃過早餐,尤奇騎着自行車來到金霞小區.守在農貿市場門。購物的人熙來攘往,擠滿了尤奇的眼睛。他聚會神地分辨着那些晃動的人影,看裏頭是否夾着那個他牽掛的面孑。
太陽慢慢升高了,市場裏的人也少了許多,尤奇的兩腿痠疼起來。他只好退到岔路的一棵樟樹下,那兒有一個棋攤,他找個位子坐下來。他在那裏當了一個觀棋不語的真君子。他看會棋,又瞟幾眼農貿市場門口的行人。
尤奇想起了守株待兔的成語,他無疑就是那個成語故事裏的愚笨漢子。但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熱氣、塵埃和喧譁之聲在他四周蒸騰,彷彿要將他掩埋。下棋人的吵鬧和棋子的拍打聲令他昏昏睡。耀眼的陽光,還有那些晃來晃去的陌生人影,漸漸地就模糊了他的視線守到中午的時候,他沒有耐心了,只好悻悻離去。方誌辦呆了個把月,尤奇就受到了它與過去那個局的異同。同的是都是機關,都對上級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對同級勾心鬥角互相戒備;異的是這裏人都很忙,很少有人在辦公室枯坐,他們幫喜歡下縣裏跑企業,名義上是採訪調研,實際上是去拉報告文學。這是件吹糠見米的事情,很實惠,贊助費一到賬,就可以立即從中提百分之三十出來充實自己的錢包。尤奇幾次瞥見他們從隔壁小冒手裏喜滋滋地數了錢出來,然後志得意滿地走掉。小冒是內部出納,掌管着單位的小錢櫃。小冒偶爾過來串串門,總是熱情地鼓勵尤奇也投身於拉報告文學的熱,加快走向富裕的步伐。小冒説,你成天坐在這兒看死書,死看書,有什麼味道呀?尤奇總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言不語。不是他尤奇不愛錢,而是他知道,拉報告文學一是要關係,二是要拉得下面子,死皮賴臉地跟人家纏,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偏偏他這兩個條件一個都不具備,他也實在沒有這份心思,自然就只有留守辦公室了。
尤奇並不眼紅別人撈收入,所以就不存在心理失衡。他心安理得地過着自己的子。別人賺錢,他得清閒,各有所獲,也就相安無事。只是,他一點沒想到,在這個單位裏,竟然也有一位文學同道。
這位同道就是方誌辦副主任安德。這尤奇把雙腳擱在辦公桌上,望着牆上一隻捕蚊的壁虎出神,安德進來了,先問了幾句他的工作,然後遞給他一本裝書:"我新出的一本散文集,《深刻的足印》,準備開個作品研討會。你是我市小有名氣的業餘作家,還要請你發個言。你先看看吧。市委胡書記對這個事都很重視的,有明確的指示,説這個會只能開好,不能開壞,還説這不是某個人的事,關係到我們蓮城的形象。"尤奇忙雙手接書,點頭允諾:"我一定認真拜讀。"安德一出門,尤奇就認真拜讀起來。這一讀,就讓他對安副主任刮目相看了。書的裝幀印刷都非常美,布面硬殼加軟套,扉頁是安德的彩標準像。省長題寫的書名,省委書記寫的序,標題是《深入生恬,反映時代》,市委書記寫的序二,市政協主席寫的跋。一本個人的散文集,竟有這麼多重量級人物捧場,看得尤奇頭都有點大了。要做到這一點,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呵。不過,一瀏覽內文,尤奇卻不敢恭維了。語言乾巴,毫無文采,從藝術角度來説,安德還沒人創作之門。有些標題還帶有"文革"遺風,什麼"懷朝陽,心憂天下"之類。書中還收入了作者的十幾篇通訊報道,其中有些還是七十年代發表過的,顯得不倫不類。
尤奇沒有一點閲讀興趣,硬着頭皮翻了翻,就將書合攏,啪地一聲扔在桌上。他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被這本書敗壞了。這時小冒又過來串門,尤奇就指着書説:"安副主任不簡單呵,這麼多大領導給他捧場。"小冒笑道:"安主任捨得跑哇!為這個往省裏跑了不下十次!省委書記的序,其實是他自己寫的,找到書記的秘書,請他遞了上去,書記在上面畫了個勾而已。"尤奇説:"那也不簡單,省委書記的勾不是隨便哪個畫得到的。"小冒點頭:"那當然,要不人人都可以當作家了。哎,聽説你發表過不少作品,怎麼不向安主任學習學習,出它一本書,名利雙收的事,多美呵!"尤奇嘴邊溢出一絲苦笑,不吱聲。他何嘗不想出本書,總結總結自己的創作成果,可一説這事,出版社就伸手要錢.要不就要包銷幾千冊。他一個小公務員,到哪裏去這麼多錢去?再説,自費出版有什麼意思,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味道。
小冒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説:"你可以走走門路,打個報告,請書記畫個字,搞一筆出版經費嘛!安副主任這本書,市裏就給了三萬塊琨!出版社給了三千冊書,銷書的錢又歸己,多划得來!安主任還要拿它去申報副研究員的技術職稱。簡直是一箭三雕!"尤奇説:"可惜,我沒有那種門路可走。"小冒説:"不是沒有門路可走,是你願不願走,門路都是人走出來的。領導是大家的領導,是公眾資源,你不利用別人會去利用。你呀,就是太清高了一點。"尤奇有些吃驚:"我清高嗎?"小冒肯定地點頭道:"嗯,而且是真清高,是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清高,讓人一眼就看得見!"
"我自己都看不見呢,你還看見了,小冒你的眼睛好毒哇!"尤奇開了句玩笑,心裏卻泛起了一絲警覺。他暗暗反省自己的言行。他一個生活懶散,不求上進的離婚男人,還有什麼清高可言嗎?從珠海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清高不起來了。他知道,讓人覺得清高不是一件好事,那就意味着你疏離領導,離羣眾,如今的時代不適合清高生長,他好不容易才覺悟到這一點。他要在這兒安身立命,他的生命之藤還要依附在單位這株大樹上,所以他是不能清高的,尤其是不能讓別人看出他清高的。他必須把他的清高消滅在萌芽狀態。這麼一反思,他就覺出內心深處對安副主任那本書的鄙夷和不屑是不對的,那也是一種本事和能力,你有什麼資格小瞧人家呢?你清高什麼呀,清高不過是nq神的變種,古往今來,有哪個清高的人比不清高的活得自在滋潤?
經過一番自我詰問,尤奇的思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重新捧起《深刻的足印》,就覺得它真是有分量而且真有些深刻了。它真像是一本書。它真就是一本書。它甚至説得上是一本好書,一本印得非常好的書,一本人生的啓蒙之書。至少,他尤奇可以向它學習很多很多東西。
通過對一本書的重新審視,尤奇提高了對作者安副主任的認識。下午,安副主任再次來到辦公室時,尤奇很恭敬地起立致意。尤奇相信自己已經從骨子裏消滅了那種清高的成分,成了一個謙卑的好下屬。
尤奇舉起那本沉甸甸的書,紅着臉喃喃地説:"安主任,您的書真不錯呵!"安副主任謙虛地説:"我也是剛起步,馬馬虎虎,馬馬虎虎。"尤奇由衷地讚歎:"沒想到,有這麼多領導如此看重您!"安副主任説:"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搞創作離不開黨的領導呵!沒有領導的支持,我們將一事無成!"尤奇信然,雞啄米一般點頭不止。
"尤奇呵,我的書你慢慢看吧。下午我帶你下縣裏去,"安副主任諄諄教導説,"搞創作閉門造車可不行呀!要到生活中去,我的作品,就都是從生活中來的嘛!要學會觀察生活.比如你要寫農民,就要曉得他腳上有沒有泥巴;你要寫領導,就要看他做報告有沒有派頭,翻頁時喝不喝茶——"
"對、對,還要看他喝的是尖還是龍井!"
"不錯,一點就通,接受得快嘛!以後我下縣,你就跟着我!"
"行行,我一定向您學習!"尤奇就顛顛地緊跟了安副主任,言聽計從地提了幾大包沉重的《深刻的足印》,放在伏爾加的後備箱裏,然後待安副主任上車之後,才坐到後座上。處級領導的位置一般在副駕駛座上,而廳級領導則一般坐右後座,讓秘書坐在前頭,這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尤奇是搞清楚了的,他即使清高,也不會亂了套路,何況他已不清高了。
伏爾加出了機關大院,沿着領導的指示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安副主任了鞋,將兩隻腳丫擱在車窗下,還自得地互相動,雖然穿了很白的襪子,還是有一股異味飄散出來充於車內。尤奇已決意不再清高,所以在薰陶之下也能保持一定質量的微笑。安副主任不時地側過頭來,向後面教導幾句,頗具誨人不倦的神,內容涉及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尤奇洗耳恭聽,嗯、嗯地應着,並不多話,心悦誠服的樣子。這種情景十分動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十分滿意。尤奇到自己是個新人,尤奇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尤奇了。
遺憾的是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老態龍鍾的伏爾加剛剛出城就拋錨了。安副主任鑽出車來,重重地將車門一碰,忿忿地叫道:"簡直太沒名堂了,這車用了九年了,還不給我們換,方誌辦是小房養的?我們是意識形態,是上層建築,是搞神文明建設的嘛!耽誤了工作,誰負這個責任!"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