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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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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文化中人,畢生賣文為生,實則家徒四壁,全無隔宿之糧。在穆澄未入行之前的一大段子,本城的出版社營運困難,出版社本身營運並不企業化,對於維護作家的利益,亦很馬虎。一般販文者,只靠報館的稿費為生。

説到報館稿費,也只是近這幾年才因為時移世易,調整至一個較為合理的水平。從前,別説太遠,即使在七十年代,也是很微薄,薄得不能每月只為一間報紙、一個專欄面可以維生的。

這種情況,一直令社會人上有個錯誤印象,認定了從事文化的人,必是窮書生無疑,年青有為的男男女女。免得過,都沒有志願成為筆耕販文之士。

穆澄當然留意到這個現象,時至今,她有時跟一班舊同學茶敍,都會有啼笑皆非的際遇。人們在分賬時總是遷就穆澄多一點。自動讓他有便宜可佔。加上,她裝扮樸素,言語低調。更落實了朋友們以為穆澄的收入不過爾爾。只有方詩瑜咆哮抗議説:“你們竟不知單是她這人的版權費就已多過本城督爺的薪金了。收入本傲視同儕!”穆澄吃吃笑,也不説什麼。她不是故意裝窮,她更不願意充闊,她的作家酬勞沒有正確地為外間人士所瞭解,對穆澄而言,只有一個遺憾,就是影響着年青人加入寫作行列。畢竟世界是現實的世界,人們要求有碗安樂茶飯是合理的,於是都把寫作列入嗜好之列,不打算貢獻全副神與時間,或許寫作界因此而錯過了不少可選之材,那是相當可惜的。

話説回來,老一代的文人報酬際遇的確不如現在,潦倒落泊的文士不少。

有一天,穆澄在讀完副刊之後,忽然納悶非常,因為專欄報導了老作家金風逝世的消息。

死訊被發現的過程尤其令人神傷與慨。

金風是年逾六十的文士。他在幾張報紙上都有專欄,專門針對時事,作相當有見地的評論。多年以來,穆澄是他的忠實讀者,她也相信金風的讀者很多。

有關金風的像相與私生活,完全是隱閉的。由於他的專欄集中評論時事,就連一點關於自己的風聲,都沒有漏過。

他從事寫作幾十年,未曾有過一天半天稿的習慣。非但如此,由於他職業守好,本就有儲稿的習慣。中商報負責發稿的助理編輯一直將他的稿件發至最後一份,才猛然發覺,這陣子金風沒有把新稿寄來。他下意識地覺得事有蹺蹊,於是向盧展棋報告。

盧展棋跟金風不算相,但對於再老一輩的文人,有相當尊重,他很明白金風的習慣與作風,誠恐真的出了甚麼意外,於是慌忙查看金風的聯絡電話。

沒有。報館竟無人有他的家居電話,就為他太守規矩,從不麻煩編輯催稿,故此,大家都似乎沒有需要跟他聯絡了。

盧展棋分別跟幾間報館的編輯,包括中西報的傅易聯絡過,都不得要領。事實上,在別家報館,金風還有不少的存稿在,其他編輯就更不曾發覺有甚麼不對勁處。

沒辦法可想之下,盧展棋只好向報館的出納部門,取了金風的地址,親自摸上門去。

那是慈雲山的地段,金風住的是那種等候政府徙置到公共屋邸去的鐵皮小屋。

盧展棋摸上門去,叩了一陣子門,已知事不尋常,立即掉頭尋到了警察,講明原委,安排破門而入。

也無須衝進屋內,各人已知凶多吉少,因為門才被打開,一股難以想像的腐屍氣味就衝進鼻子來,令人作嘔。

專欄沒有形容金風的死因與死狀,事實上,人老即死,自古皆然。淒涼的情況只在於一個人要苦撐幾十寒暑,直至最後沒能為力以維生的一天。才引起外間的稍稍關注,發現他己離塵世。

何其不幸。金風連治喪費也沒有。於是盧展棋義不容辭地帶頭向各報館的編輯募捐了一點費用,以最簡單的殮葬方式為金風辦理喪事。

穆澄看罷報導,情緒忽而低落至極,如果有一天,自己都有如此際遇,怎好算了?

那時候,身邊的親人只有母親一個。老人家當然會比自己先走一步。幾十年裏,難保穆澄的遭遇不就會像足這位金風先生呢!

她嚇得一身是汗,慌忙搖了個電話去找方詩瑜,神經兮兮的説:“詩瑜,你答應,無論多忙碌,也要每隔兩三天,最好是一天,給我搖蚌電話!”

“你發甚麼神經病?”方詩瑜正在忙於公事,忽然接了這麼一個言不及義的電話,覺得好莫名其妙。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們好朋友好通點聲氣。比較安全。”

“好,好,好,都依你的。”方詩瑜但求快快把老友應酬掉,好再集中火力做工去。

之後,穆澄又趕緊查看自己的銀行户口,那存款的數字忽然的在覺上變得微不足道,令她冷戰頻頻。

穆澄告訴自己,從今之後,更要省吃儉用。以備年老不時之需。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心理上超過這種變化,以致於憂心慼慼,當她認識了陶祖蔭之後,就很快生了一種落葉歸、有個依傍、結束無依的覺。

當然,開源之外,仍須積極節,穆澄堅決不胡亂花一個子兒。

只是應用的也不能太省。例如,穆澄想,應該把小小的金送去給金風治喪委員會,聊表一點對文化前輩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