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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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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看見晚報,六寨也克服了,這倒是個好消息啊,”鍾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説,乾咳了四五聲。

“那麼公司不會搬家了,”他到一點安地説。

“當然不會搬了。搬蘭州不過是一句話,現在用不着逃難了,”鍾老説。

“那麼請你明夭替我請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説。

“你用不着後天就去,你可以在家裏多休息幾天。公司裏校對的工作對你身體不相宜。還是身體要緊,”鍾老慢地勸他道。

“不過我們周主任和吳科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吃他們這碗飯,就只好忍點氣。”他説着,皺了兩次眉頭。鍾老正要開口,他忽然問道:“昨天我走後你沒有聽見他們講起我什麼事罷?”

“我在樓下辦公,怎麼聽得見呢?”鍾老答道。

“不過——”鍾老從懷裏掏出一卷鈔票,又站起來,走到牀前,把鈔票放在病人的枕頭旁邊。

“這裏一萬零五百塊,是你一個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給你送來。”

“一個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給我送來?為什麼?”他驚問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聲説:“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説…他説,”鍾老結結巴巴地説,紅着臉講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麼錯事呢?他不能無緣無故就趕走我,”他憤慨地説。他覺得自己的血往上直衝,整個頭都在發燒。左一股一股地痛,他開始氣。

“我在公司裏一天規規矩矩地辦公,一句話也不敢説。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什麼氣都忍受下去,我簡直——”

“老汪,你不要生氣,他不是趕走你…他説…你身體不好…一定有t.b.①。他要我勸你休息半年再説,”鍾老鼓起勇氣説出來。

“這自然是他的武斷,據我看你不見得就有肺病。你不過營養差一點,平人也太累,休息個把月就會好的。不過周主任,他不這樣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説送你兩個月薪水,你支了半個月,所以這裏只有一個半月的錢。也好,你索多休息幾天,身體養好了,另外找個事,反倒痛快些。”他埋下頭不作聲。

“真豈有此理!給他們做了兩年牛馬,病倒了就一腳踢開,”氣憤地嘴説。

“宣,鍾先生的話不錯,等你病好了,另外找個比較痛快的事。”

“現在找事也不容易,”他抬起頭説。

“我可以託人設法,我不信連你現在這樣的事也找不到,”説。他不再説話。

“大嫂的意思不錯。其實我們公司,那種官而商商而官的組織是不好的,汪兄丟了這裏的事並不可惜,”鍾老接嘴説。

“他人太老好,在外面做事容易吃虧。這兩年要不是靠鍾先生關照,恐怕早就站不住了,”説。

“大嫂太客氣了。我哪裏説得上關照,一點忙也沒有幫到,實在對不起汪兄,”鍾老帶笑地説,臉上微微出了歉意。

“不過我跟汪兄平談得攏,我很敬佩汪兄的為人。公司裏都知道我跟汪兄,所以周主任要我來辦這個差使,”鍾老接着又解釋道。

“我知道,我們明白鍾先生的意思。既然周主任有這樣的表示,文宣就遵命辭職罷,”也帶笑説(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很勉強的)。她馬上又向着她的丈夫問道:“是不是這樣,宣?”

“是,是,”他含含糊糊地應道。

“大嫂這個意思很不錯,”鍾老稱讚道。

“公司既然沒有前途,也值不得留戀。請汪兄好好保養身體,身體好了,另外找事也不難…”他又談了幾句閒話,忽然立起來客氣地説:“我不打擾你們了。我改天再來。汪兄,你好好養病罷。在這個時代還是身體寶貴啊。”

“鍾老,再坐一會兒,我們很閒,”他挽留道。覺得他替她説了話。來一個容人,至少給這個屋子添一點變化,一點熱,一點生氣。

“不坐了,改天再來暢談,”鍾老帶笑地告辭道。

“我還有別的事,”他加上這句解釋。

“那麼我不送你了,走好啊,”他失望地説。

“不要送,我以後會常來的,”鍾老客氣地回答,一面朝房門走去。

“我送鍾先生,”她説。

“大嫂,不敢當,請留步罷,”鍾老説,他已經走到房門口了。

“外面黑得很,我送鍾先生出去,”她説。她打着手電把客人送到樓梯口,就站在那裏用手電光照着鍾老走下樓去,她一面叮囑:“走好啊,走好啊。”

“看得見,大嫂,請回去罷,”鍾老在下面客氣地説。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打算回屋去。忽然聽見鍾老的聲音在跟別人講話。

“她回來了,”她想道,這個“她”自然是指他的母親。她馬上起了一種不愉快的覺,便急急走回房去。

“他走啦?”他問道。這是不必問也不必回答的問話,他顯然是為了排遣寂寞才説的。他已經躺下去了。

“走了,”她沒打采地答道。屋子裏沒有一點熱氣。永遠是那種病態的黃的電燈光,和那幾樣破舊的傢俱。他永遠帶着不死不活的樣子。她受不了!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人。她渴望看見一個活人。

“這筆錢你替我收起來,”他苦笑地説。

“這是我賣命的錢啊。”她應了一聲。後一句話聲音更低,沒有被她聽見。她似乎要走到牀前去。但是她忽然又退後一步,温和地説:“你給媽罷,免得她不高興。”他輕輕地嘆一口氣,也不再説什麼。在外面廊上已經響着母親的腳步聲,接着那個老婦人走進來了。

“媽,你到哪兒去了?”他親切地問道。他的聲音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裏寂寞地顫抖着。

“我到張伯情那兒去了一趟。我不放心,我問他究竟你的病怎樣。他説不要緊,並不是肺癆,吃幾付藥,就會好的,”母親温和地説,但是她的聲音裏卻出了一點焦慮。

“是,不要緊,我也知道不要緊,”他地答道。

“你何必還要出去。外面一定很冷。你一天也夠累了。你簡直是在做我們的老媽子,我真對不起你啊。”他的眼淚出來了。

“你好好養病罷,不要管這些閒事。我這些年已經做慣老媽子了。我沒有她那樣的好命,”母親答道。説了最後一句,她到一陣痛快,她不自覺地瞥了樹生一眼。

樹生正立在方桌前聽他們母子談話。她彷彿又捱了一記意外的耳光,她在心裏叫了一聲:“哎呀!”她回看了他母親一眼。但是母親已經走到病人的牀前去了,現在還在説:“不過張伯情説,這個地方冬天的霧對你身體實在不相宜,他勸我們搬個地方。”

“搬地方…我們朝哪裏搬?我們哪裏還有錢搬家?”他嘆息道。

永遠是這一類刺耳的話。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一點一滴地消耗。樹生的忍耐力到了最高限度了。她並沒有犯罪,為什麼應該受罰?這裏不就是使生命憔悴的監牢?她應該飛,她必須飛,趁她還有着翅膀的時候。為什麼她不應該走呢?她和他們中間再沒有共同點了,她不能陪着他們犧牲。她要救出她自己。

母親還在那裏講話,聲音象箭似地朝着她的心過來。

“你來罷,我不怕,我不屑於跟你爭…”她自負地想道。她的心突然暖和起來了——註釋:①t.b.:(英文)肺結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