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父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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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老婆和兒子丟下他去西班牙之後,喬裏恩覺得羅賓山寂寞得簡直受不了。一個事事如意的哲學家和一個並不事事如意的哲學家是有所不同的。不過這種聽天由命的生活,他即使沒有習慣,至少腦子裏時常想到過,如果不是他的女兒瓊搞那麼一下,他也許始終都抵禦得了。他現在也是個“可憐蟲”了,所以時刻掛在瓊的心上。她這時手邊剛巧有個鏤刻家,境遇很窘;她設法為這個鏤刻家暫蘇眉急之後,便一腳到了羅賓山,就在伊琳和喬恩離開兩個星期之後。瓊現在住在齊夕克區,房子很小,但是有一間大畫室。單以不負經濟責任而言,她是屬於福爾賽家鼎盛時代的一個人,現在收入雖則減少了,她的克服辦法還使她父親滿意,而她自認也很滿意。她父親給她買下考克街附近的那爿畫店,由她付給父親房租,現在所得税長得和房租相等,她的解決辦法很簡單——乾脆就不再付給他房租。十八年來這爿店一直享受着使用權而不負任何義務,現在説不定有一天可以指望不賠本,所以敢説她父親也不會介意了。採用了這種辦法以後,她每年還能有一千二百鎊,經過節衣縮食,並把原來僱用的兩個貧苦的比利時女傭換為一個更貧苦的奧地利女傭之後,就能有兩筆大致相等的節餘來救濟天才。她在羅賓山住了三天之後,就把父親帶到城裏來。在那三天裏面,她碰巧摸到父親保持了兩年的秘密,立刻決定給他治病。醫生事實上已經被她選定,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保爾?波斯特——那個比未來派還得風氣之先的畫家——就是他治好的,簡直是神醫;可是跟他父親談時,他卻把眉抬起來,説這兩個人他都沒有聽説過,叫她真捺不住生氣。當然,他如果不相信的話,那就永遠不會復原!保爾?波斯特原是工作過度或者生活過度了,人家只叫他重又鬆下來,就將他治好,這樣還不相信人家,豈不荒唐!這個醫生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倚靠自然。他曾經對自然的症候作過一番專門研究;當他的病人缺乏某些自然症候時,他就給病人提供導致這種症候的藥石,於是病就好了!瓊對父親的病滿懷希望。他顯然在羅賓山過着一種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她打算給他提供一些症候。他覺得他和時代了節,這是不自然的;他的心臟需要刺。所以在齊夕克她的那幢小房子裏,她和她那個奧地利女傭想出種種方法來刺他,為他的就醫作好準備——那個女傭瓊救命之恩,忠心耿耿地工作,簡直快斷氣了。可是事情不如意,比如晚上八點鐘喬裏恩正要睡去被女僕喚醒時,或者瓊從他手裏把《泰晤士報》奪去,認為讀“這類東西”不自然,應當對“生活”點興趣時,她們總沒法不使喬裏恩的眉不抬起來。説實話,瓊的花樣這樣多,的確使他十分驚異,尤其是在晚上。她聲稱這對他有好處——雖則他疑心她也有一點——把代表時代的一些青年男女召集攏來,説他們都是天才的衞星;這個時代於是在畫室裏來來往往跳起狐步舞,以及那種方式比較高尚的一步舞來;後一種舞簡直和音樂合不上來,看得喬裏恩把眉抬得都碰到髮際了,因為他盤算這一定使那些跳舞的人意志力極度緊張。他知道自己在水彩畫協會里雖則很出人頭地,但是在這些勉強夠得上稱做藝術家的青年眼中卻是陳貨,所以總是找一個最黑暗的角落坐下,不懂是什麼音樂,而音樂卻是他從小聽大了的。有時瓊領一個年輕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到他面前,他總是非常謙虛地竭力去合他們的藝術水準,心裏想“糟糕!他們一定覺得很乏味呢!”喬裏恩和他老父一樣,一直都同情青年,可是為了領會他們的觀點,往往得疲力竭。不過這一切都很刺,而且他對女兒不屈不撓的神總很欽佩。有時候,便是天才也會來參加這些集會,連正眼都不瞧一瞧的樣子;而瓊卻總要給他介紹。她覺得這對他特別有益,因為天才正是她父親所缺乏的自然症候——儘管她愛他。
儘管他完全有把握她是自己親生,喬裏恩卻時常不清她的相貌象誰——她的金紅的頭髮現在已經花白了,看上去顏非常特別;一張開朗的、神抖擻的臉,和他自己比較有丘壑、神情比較細膩的相貌相差很遠;身個那樣小巧玲瓏,而他和多數的福爾賽家人都生得高大。他時常會尋思人種起源的問題,自己問自己瓊是不是有古丹麥或者凱爾特血統。他覺得從她愛鬥氣這一點以及喜歡伊斯蘭教徒穿的長袍上看來,好象是凱爾特種。他喜歡她,而不大喜歡包圍着她的這個時代,雖則大部分是年輕人;這一點絲毫不過分。可是她對他的牙齒太覺興趣了,原因是他仍舊保留了幾隻這種自然症候。她的牙醫一下就查出“純培養狀態的葡萄狀球茵”(當然有可能生癤),要把剩下來的牙齒全數拔掉,給他裝上兩副完整的不自然症候。喬裏恩的頑強天動起來,那天晚上在畫室裏就提出反對。他從來沒有生過癤,而且他自己的牙齒到死也不會壞。當然——瓊也承認——這些牙齒不拔,到死也還是好好的。但是裝上假牙的話,他的心臟就會好些,人就可以活得長些!他的抗拒——她説——是病的一個症候:病就由它病去。他應當起來鬥爭。他幾時去看那個治好保爾?波斯特的人呢?喬裏恩很抱歉,老實説,他就不預備去看他。瓊冒火了。龐決基——她説——那個治病的,人真是太好了,而且經濟非常之窘,他的醫道也得不到人家承認。就是她父親這樣的冷淡和偏見,害得他一直不得意。找找他對於他們兩個人都好!
“我懂了,”喬裏恩説“你是打算一石打死兩鳥。”
“你的意思是説救下兩鳥!”瓊叫。
“親愛的,這裏並沒有分別。”瓊抗議了。試都沒有試就這樣説,太不講道理了。
喬裏恩説他現在不説,事後也許沒有機會再説呢。
“爹!”瓊叫“你真講不通。”
“這倒是事實,”喬裏恩説“不過我願意永遠不通下去。孩子,我看睡着的狗子還是讓它睡吧。”
“這是不給科學出路,”瓊叫。
“你不知道龐決基多麼忠於科學。他把科學看得比什麼都要緊。”
“就跟保爾?波斯特先生看他的藝術一樣,呃?”喬裏恩回答,一面着他不得已而的温和紙煙。
“為藝術而藝術——為科學而科學。這種熱心的、自我中心的瘋狂先生們我很清楚。他們拿你解剖時眼睛都不一下。瓊,我總算是個福爾賽,這些人還是不要惹吧。”
“爹,”瓊説“你這種口氣簡直是老過頭了!當今之世誰也不應當不冷不熱的。”
“恐怕,”喬裏恩低聲説,帶着微笑“這是龐決基先生用不着給我提供的唯一自然症候。親愛的,我們天生就是或者走極端或者有分寸的人;不過你如果不見氣的話,今天多數的人自以為走極端的,其實都很有分寸。我現在活得並不比我指望的差到哪裏去,所以這事情還是由它去吧。”瓊默然無語;她在年輕時就嚐到過,自己父親碰到涉及個人自由時總是那樣委婉然而頑固的態度,你再説也説服不了他。
喬裏恩不懂的是,自己怎麼會透給她伊琳帶喬恩上西班牙的原因,因為他向來認為她不知輕重。瓊獲悉這件事情之後,經過一番盤算,便和父親作了一次尖鋭的爭論;從這次爭論中,喬裏恩完全看出瓊的積極格和伊琳的消極對付基本上是對立的。他甚至嗅得出兩個人在幾十年前為了菲力普?波辛尼身體的那一場爭奪戰,現在還遺留一點不快下來;當時消極的一方把積極的一方簡直打得落花水了。
照瓊説來,瞞着喬恩,不讓他知道過去的事情,是愚蠢的,甚至是懦怯的行為。完全是機會主義,她説。
“親愛的,”喬裏恩温和地説“這也是實際生活中的處世原則啊。”
“唉!爹!”瓊叫“她不告訴喬恩,難道你真正要替她辯嗎?要是由你做的話,你就會講出來。”
“我也許會,不過只是因為他一準會打聽出來,那就比我們告訴他更加糟糕。”
“那麼為什麼你不告訴他呢?這又是讓狗子睡覺。”
“親愛的,”喬裏恩説“我怎麼樣也不能違反伊琳的意思。喬恩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孩子,”瓊叫。
“一個男人的心怎麼能比得一個母親的呢?”
“是嗎?我覺得你太懦弱了。”
“也許如此,”喬裏恩説“也許如此。”談話的結果就是如此;可是這件事悶在瓊的肚子裏實在不好受。她最恨讓狗子睡覺。這件事非得有個解決不可,她心癢癢地要來試一下,簡直如坐針氈。這事應當讓喬恩知道,這樣他説不定在含苞未放時就打掉愛情的花朵,或者不管過去的那一切,聽它開花結果。她決心去看看芙蕾,親自判斷一下。碰到瓊決心做一件事時,冒失不冒失在她是相當次要的問題。她究竟是索米斯的遠房侄女,而且,兩個人都喜歡畫。她要去跟他説,他應當買一張保爾?波斯特的畫,或者波立斯?斯屈魯摩洛斯基的一件雕刻,當然跟她父親可一點不能説。下一個星期天她就出發了,臉是那樣的堅決,使她到達雷丁車站時好容易才僱到一輛馬車。六月裏的天氣,河邊這一帶鄉下真是可愛。瓊看了,心裏有種説不出的覺。由於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嘗過結婚的滋味,她愛好大自然的風光簡直近於瘋狂。當她抵達索米斯紮寨的那個勝地時,她就把馬車打發掉,因為正事辦完之後,她還要在水邊林下享受享受。所以她就象尋常行路人一樣到了索米斯的大門口,把名片送進去。由於格使然,她一向認為如果你心裏到振奮,那你就是在做一件值得做的事。如果你心裏不到振奮,你就是在隨波逐,並不是出於高尚的動機。當時有人領她到了一間客廳,陳設得雖然不是她喜歡的派頭,卻也極盡漂亮的能事。她正在想“太考究了——小玩意太多”時,從一面舊漆框的鏡子裏看見一個女孩從走廊上走進來。女孩子穿了一件白衣服,手裏拿了幾朵白玫瑰花,從那個銀灰玻璃缸子裏望去,簡直不象真人,彷彿一個美麗的幽靈從葱綠的花園裏跑出來。
“你好嗎?”瓊説,轉過身來。
“我是你父親的遠房侄女。”
“哦,對了;我在那家糖果店裏見過你。”
“跟我年輕的異母兄弟。你父親在家嗎?”
“他就要回來了。他不過出去散一回步。”瓊的一雙藍眼睛微微眯起,堅定的下巴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