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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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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爺將牛們給我,轉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大爺,您快點,我也沒吃飯!”杜大爺連頭也不回。

我看看三頭倒了血黴的牛。它們也看着我。它們水汪汪的眼睛裏出深刻的悲哀。它們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雙脊還算好,留下了一羣后代;兩個魯西就算斷子絕孫了。我看到它們的眼睛裏除了悲哀之外,還有一種閃閃發光的情。我猜想那是對人類的仇恨。我有點害怕。我牽着它們往前走時,它們完全可能在後邊給我一下子,儘管它們身負重傷,但要把我頂個半死不活還是很容易的。

於是我對它們説:“夥計,今這事,你們可不能怨我,我們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們在東北窪裏同患過難。如果我有權,絕對不會閹你們…”在我的表白聲中,我看到牛們的眼裏出了對我的理解。它們淚水盈眶,大聲地泣着。我摸摸它們的腦門兒,確實到非常同情它們。我説:“魯西,雙脊,為了你們的小命,咱們還是走走吧。”我聽到魯西説:“蛋子都給人騸了去,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説:“夥計們,千萬別這樣想,俗話説得好,‘好死不如賴活着’,咱們還是走吧…”我拉着牛們,沿着麻叔家的衚衕,往河沿那邊走去。

我們一行遛到河邊時,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上殘留着一抹紅雲,讓我想起雙脊後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長着很多黑壓壓的槐樹,正是槐花怒放的季節,香氣撲鼻,燻得我頭暈。槐花原有兩種,一種雪白,一種粉紅,但它們現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紅。

我牽着牛們在晚霞裏漫步,在槐花的問香裏頭暈。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時刻掛念着麻嬸鍋裏的牛蛋子。那玩藝兒儘管臊一點,但畢竟是

而我還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時偷吃了一碗肥豬。我不愉快因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恰恰是因為丟了牛蛋子。我們有那麼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已經十分地蒼茫了,杜大爺還不見蹤影。我跟這個老傢伙共同放牛半年多,對他的惡劣品質十分了解。他經常把田鼠裏的糧食挖出來,裝進自己的口袋,他還説要把他的小女兒嫁給我做媳婦,騙得我像只走狗一樣聽他招呼。他家緊靠着河堤那塊菜園子裏,灑滿了我的汗水。那園子里長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賣幾十元錢。天第一茬賣得還要多。想着杜大爺家的菜園子,我就到了杜大爺家的菜園子。

園子邊上長着一圈生氣蓬的泡桐樹,據説是從焦裕祿當書記的那個蘭考縣引進的優良品種。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馬上就該開鐮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爺正彎着往韭菜畦裏淋大糞湯子,人糞是公共財產,歸生產隊所有,但杜大爺明目張膽地將大糞湯子往自留園裏淋。他依仗什麼?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裏的炊事員。他大女婿瘦得像一隻螳螂。據説前幾任炊事員剛到公社食堂時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體就像用氣吹起來一樣,胖得走了形。公社書記很生氣,説食堂裏的好東西全被炊事員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來的炊事員都被書記給攆了,惟有杜大爺的女婿幹了好幾年還是那樣瘦,書記就説這個炊事員嘴不饞。杜大爺私下裏對我説,其實,他這個瘦女婿飯量極大,每頓飯能吃三個饅頭外加一碗大肥。啥叫肚福?杜大爺説,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輩子大魚大,沒枉來人世走一趟。我滿腹牢騷,剛想開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爺的小女兒,名叫五花的,挑着兩桶水,從河堤上飄飄揚揚地飛下來了。

杜大爺就是將她暗中許配給了我,我也圍繞着她做了許許多多的美夢。有一次我從麻叔的衣袋裏撿了兩錢,到供銷社裏買了20塊水果糖,我自己只捨得吃了兩塊,將剩下的18塊全部送給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樂得格格笑,但當我摸了她一下脯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對着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股坐在了地上。她説:“都沒扎全的小東西,也想好事兒!”我越想越到冤枉,白送了18塊水果糖,還捱了一個窩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着説:“你還我的糖…還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臉糖水,説:“拉出的屎還想夾回去?送給人家的東西還能要回去?”我説:“你不還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讓我摸摸你!”她説:“回家摸你姐去!”我説:“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説:“你説你這樣一丁點大個孩子,就開始耍氓,長大了還得了?”我説:“你不讓我摸就還我的糖!”她説:“你這個熊孩子,真粘人!”她往四下看了看,低聲説:“非要摸?”我點點頭,因為這時我已經動得説不出話來了。她隱到一棵大槐樹後,雙手按着棉襖的衣角,不耐煩地説:“要摸就快點。”我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她説:“行了行了!”我説:“不行。”她一把推開我,説:“去你的吧,你已經夠了本了!”她説:“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訴別人,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説:“其實,你爹已經將你許給我做老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巴笑起來。我説:“你笑什麼?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問你爹去。”她説:“就你這個小東西?”我突然想起麻嬸講過的一個大媳婦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幾句話,我説“秤砣雖小墜千斤,胡椒雖小辣人心,別看今天我人小,轉眼就能成大人!”她説:“這是誰教你的?”我説:“你甭管。”她説:“那好,你就慢慢地長着吧,什麼時候長大了,就來娶我。”講完這話她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件讓我痛苦不堪的事。説好了等我長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鄰村的小木匠定了婚。小木匠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齜着一口黑牙,頭上生了七個旋,所以他的頭髮永遠亂糟糟的。這傢伙經常揹着一張鋸子一把斧頭到我們村裏來買樹。他的耳朵上經常夾着一支鉛筆,很有風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為他的耳朵上夾鉛筆才與他定婚。杜五花定婚那天,村裏很多人圍在她家門口,等着看熱鬧。我也混跡其中。我聽到那些老孃們兒一起議論,説老杜家的閨女個個胖頭大臉,所以個個都是洪福齊天。老大嫁給公社的炊事員,天天跟着吃大魚大

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孃家兩口子都戴着狐狸皮帽子,穿着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裏天天攥着幾十張票,走到哪裏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正説着,小木匠家定婚的隊伍來了。我的天,一溜四輛“大金鹿”牌自行車,每輛自行車後馱着三個大箢鬥,箢鬥上都蒙着紅包袱。車子一停,老孃們兒呼啦啦圍上去,掀開包袱,看到了那些龐大的饅頭,饅頭白得像雪,上邊還點着紅點兒。杜大爺和杜大娘都穿得時時務務地出來;對着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臉。

我就想着看看杜五花是個什麼表現,但她隱藏得很深,像美蔣特務一樣。後來還聽人家説,小本匠家送給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條線,一套平絨,一套“凡尼丁”還有三雙尼龍襪子,其中一雙是紅,一雙是藍,還有一雙是紫。三條帶,其中一條是牛皮的,一條是豬皮的,還有一條是人造革的。還説杜五花對着小本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聲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給了她一百元錢。聽到這些驚人的財富,我原本憤憤不平的心平靜了許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嫁給小木匠。

現在,我的前未婚杜五花挑着兩桶水像一個老鷂子似的從河堤上飛下來了。

她什麼都大。大頭,大臉,大嘴,大眼,大手大腳。她的確能一巴掌將我扇得滿地摸草,她的確能一腳將我踢出兩丈遠。我要娶她做老婆,不好會被她打死。但我的心裏對她的處處都大的身體充滿了情,因為她曾是我的未婚。那時候她有一個外號叫“六百工分”其實她一年能掙三千多工分。她是我們生產隊裏掙工分最多的婦女。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三大”當然不是指大嗚大放大字報,據説是指她的大頭、大腚、大媽媽。我不喜歡她這個外號,我知道她也很反這個外號。她與小木匠定婚後,我在河邊遇到她時,曾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三大”她舉着扁擔追了我足有三里路。幸虧我從小爬樹上房,練出了兩條兔子腿,才沒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命難保。後來她見了我就橫眉立目,我見了她就點頭哈

她挑着水飛到我身邊,説:“小羅漢,你在這裏轉什麼?是不是想偷我們家的韭菜?”我説:“稀罕你們家這幾畦爛韭菜!”她説:“不稀罕你在這裏轉悠什麼?”我説:“我來找你那個老渾蛋的爹!”她顧不上回答我的話挑着水就飛進了菜園子。她家的韭菜馬上就要開鐮了,我知道,每次開鐮前她家就沒死沒活地往韭菜畦裏灌水,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擔不用下肩就將兩桶水倒進了韭菜畦,這傢伙真是山大柴廣力大無窮。她挑着水桶昂首地從我面前過,我拉着牛橫斷了衚衕,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瞪着眼睛説:“閃開!”我瞪着她的眼睛説:“我給生產隊裏遛牛,你搞資本主義,憑什麼要我給你讓路?”她説:“小羅漢,知道你肚子裏那個小九九,你也不撒泡照照自己。這怎麼可能呢?”我説:“自從你跟小木匠定了婚,我發現你越來越醜。”她説:“我原來就不俊,你才發現?”我説:“你嘴上還長出一層黑鬍子!”她摸摸嘴,無聲地笑了。然後她低聲説:“我五,我嘴上長了鬍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過去吧?”我説:“你騙了我…你説好了等我長大了跟我結婚的…”説完了這話,我的眼淚竟然奪眶而出。我原本是想偽裝出一點難過的樣子,趁機再佔她點便宜什麼的,沒想到眼淚真的出來了,而且還源源不斷。這時我聽到從她寬廣的脯裏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隨着這聲嘆息,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温柔的神情,她的臉上顯出一絲温柔的神情她立刻變得美麗無比,在我的眼裏。她瞪瞪地説:“小羅漢,小羅漢,你真是人小鬼大…讓我説你什麼好呢?你怎麼不想想,等你長大了,我就老成白了…”我説:“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訂婚是完全正確的決定,就衝着那些大白饅頭你也該跟他訂婚,可是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饅頭吃呢?”她笑道:“吃了饅頭你就不生氣了嗎?”我説:“是的,吃了饅頭我很可能就不生氣了。”她説:“那好辦,咱們一言為定。”我説:“我還想…”

“你還想幹什麼?”她瞪着我説:“你別踩着鼻子上臉。”我説:“我還想摸你一下…”她説:“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現在我身上的東西都歸他管,只要他同意,我就讓你摸。”我説:一我怎麼敢去找他?”她説:“我諒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頭比風還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來廣“五花,你不快點挑水,在那兒嘀咕什麼?”杜大爺直起,氣呼呼地喊叫。

“杜大爺,是我,”我高聲説:“你光顧了搞資本主義,把三頭牛扔給我,像話嗎?您這是欺負小孩!”杜大爺説:“羅漢,你再堅持一會兒,等我吃了飯就去換你。”我説:“我從中午就沒吃飯,肚皮早就貼到脊樑骨上了!”杜大爺説:“咱爺倆誰跟誰?放了一冬半的牛,老情了,你多遛一會兒,吃不了虧。”我心裏話:老東西,還想用花言巧語來蒙我?我可不上你的當了。於是我扔下牛繮繩,説:“雙脊可是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隊長找誰算賬!”我這一招把杜大爺得像猴子一樣從菜園子裏蹦出來。他説:“羅漢羅漢,你可別這樣!”杜大爺將牛繮繩撿起來,到我手裏,説:“你先遛着,我這就回家吃飯。”杜大爺回家去了。

五花冷冷地説:“你對我爹這樣的態度,還想摸我?”我説:“你如果讓我摸你,我能對你爹這樣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