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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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瑪·福斯迪克從服裝店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她在那兒很可笑地生氣,為一件在她看來很要緊的衣服上一個不值得一提的小病。電話間四壁貼着厚厚的、煙灰的絨布,散發着淡淡的煙草味兒和別的女人留下的香水的氣味。爾瑪不用香水,因為她灑了香水總覺得鼻竇不適。此刻,她皺着眉頭,敲打着電話機上那塊丁字形的電木片。那玩意兒似乎正和誰合謀跟她作對。
“哦,達德利,”經過一番“周折”之後,終於接通了電話。
“這一下午,我在理髮師那兒可折騰得夠受。為了那件衣服還在‘格梅因’費了一番口舌。你是知道的,這件衣服早該做好了,可他們還沒做完。”
“是的。是的。是的,”達德利·福斯迪克説,或者是她正朝裏面説話的那個“機器”發出陣陣迴響。
“所以,我打算,”她説“到俱樂部隨便吃一點兒東西,然後去聽我在廣告上看見的一個音樂會。”她的聲音十分清晰,而且充滿了長期訓練而獲得的信心。你在沒有忘記自己的某一個本領是怎樣學來的之前,運用起來總難得心應手。而爾瑪·福斯迪克終於忘記了。
“很好,親愛的:”達德利·福斯迪克説。
“如果你願意,就去吧。”他會跟她在家時一洋,漫不經心地吃自己的晚飯。為了躲開那位年老的女僕拘謹的呼聲,也許會吃得更快一點。
“我覺得這樣對我好一些,”爾瑪説,同時因為自己的藝術受力而對着話筒微笑。
“這是一個好的音樂會。”我還不能回家呢,她輕輕地拍着電木話筒,心裏想。我還不能,或者還不想。就好像她被生活可能突然強加於她身上的責任嚇倒了。
“那麼好吧,再見,”她的丈夫——那位律師説。他在那個瞬間,或者別的什麼時候,都沒有什麼奢望。
“希望你玩得快活,”他説,完全出於對禮儀的尊重。
爾瑪·福斯迪克沒再説什麼就掛了電話。讓丈夫扮演父親的角玩,似乎總是一種恥辱。於是,她拿起她那雙好像受了屈辱的手套,離開那個漂亮的服裝店。她直勾勾地向前望着。煩惱使她把高雅也錯當成趣味低下了。她當然還要為她的衣服付錢。不過,穿的時候看上去總是不那麼舒坦。
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削瘦的婦人,穿一身黑。她的長襪很高雅,價格也昂貴,可是這並不能給她增加多少彩。她走路的時候,特別是下台階的時候,頗有特地伸開腿,站穩腳,就好像她以為稍不小心就會摔倒似的。
自從她的朋友馬德琳·菲希爾死了之後,爾瑪越發懂得了寂寞的滋味,而且發現自己的血循環很不好。倒不是友誼使她血動。相反,因為友誼使她逐步認識到自己對於那些被認為是必須的行為的技巧一無所知,而使得血經常在血管裏停止動。儘管到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就連她的朋友菲希爾也不會。到後來,她的目光總是瞥向自己的內心深處。
後來,菲希爾太太死了。到底是怎麼死的,福斯迪克太太一直沒能清楚,沒能使她自己滿意。因為,事實上,菲希爾先生,或者菲希爾家裏的任何隨從都沒有給她以體貼的接待。實際上,有時候她不得不在那兒看傢俱。因此,她永遠也不能確定她的朋友是不是隻是由於年老而自然地死亡。
福斯迪克太太拎着她那隻鱷魚皮小包,沿着暮籠罩的大街走着。
在俱樂部,她跟幾位女士同桌,慢慢地吃裹有面包屑的煎魚。
“明天晚上見,”歐文思·約翰森太太説。
“好的,明天晚上見,”福斯迪克太太微笑着説,頗有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心裏想,如果馬德琳·菲希爾還活着,會不會説些譏消的話,損害她的榮譽。因為,福斯迪克夫婦剛剛得到去政府大廈參加宴會的機會,跟與他們地位相同的紳士們一起吃飯。大家同樣地富足,或者同樣地貧窮。因此,他們一天到晚想着穿什麼樣的衣服才能更適合這個場面。
與此同時,福斯迪克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那兒聽音樂會。當絃樂器奏響,金的雨水從她的肩頭下。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完美無缺的,她的兩隻腳踝叉着,白皙的皮膚上淡藍的血管很清楚地顯現出來。這皮膚似乎好多年沒有用處了。她懷着一種謹慎的、頗為優雅的滿足等待着。她的胃裏沒裝多少食物,她的神經也很平靜。
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從來沒有這樣好,她心裏想,除了那件衣服惹人惱火之外。她皺了皺眉頭。這件衣服早該做好了,這家叫“戈梅因”的服裝店實在太討厭了。
有幾支樂曲福斯迪克太太早就知道永遠不聽才好,她甚至會以憎惡之心對待它們。這時,一個神情嚴肅、眼瞼發黑、手拿提琴的猶太人被歡出來演奏一首協奏曲。福斯迪克太太把手裏的節目單捲成一個很細很細的圓筒。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讓自己也變得更細小一些。她把兩個胳膊肘抱得更緊,兩條聚會神的大腿間的距離也縮小了。這樣壓縮着,她或許會得到赦兔,騰空而起。但是對於自己的靈魂,她卻束手無策。這個靈魂仍然被拴在那裏,宛若拴在一骨頭上的氣球,仍要做高尚的掙扎。
那猶太人開始演奏,起初温柔地撫摸着音樂的肌膚。此時,他對它尚且把握得住,別人也都把握得住。爾瑪·福斯迪克低下頭——現在她已是滿頭華髮——屈從於這種逢了。她心裏納悶,如果有那種機會,她會表現出怎樣的柔情啊!並非什麼慾,而是一種虛無飄渺的東西,在天賜的音樂之風中搖動。音樂當然是她的愛。即使把她所有的虛假部分減掉——這個部分很多——仍然有些節奏簡單、情強烈的短句可以使她與之融,並且在餘韻中理解它摯樸的髓。如果張開嘴,音樂就會從嘴巴進去,並且一直順着喉嚨鑽到肚子裏,該有多妙。她坐在那張合乎規格的椅子裏打起瞌睡來,姿勢十分別扭。她聽着音樂。當音樂的卷鬚依照固定的圖案爬到rx房周圍的時候,音樂進入做愛的部分。
猶太人演奏着。更大的困難在等待着他。儘管他曾經以婦的技巧,甚至帶着幾分天才,演奏過上百次,但是有那麼幾段總讓他望而生畏。就在他明白已經度過難關的一剎那,汗水從他的肩腫骨和腿窩了下來。期待之中,他的身體開始和着音樂扭動,儘管血還沒有從他的一雙黃眼睛裏噴出來。
這支樂曲確實征服了那些敢於演奏它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也征服了那些聽曲子的人。爾瑪·福斯迪克在這場攻擊面前垂下了眼瞼。由於自己近了崇高而到震動,並且因之而驚恐。幾乎任何一個人在他的一生的某個時候,都可能被抬高到連他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高度。因此,這個婦人看了看便退卻了。她對眼前的局面瞭解得那樣清楚,受那樣強烈,不住熱淚盈眶。當然,她也可以幾乎馬上就把這種局面忘到腦後。她的一雙手被花得生痛,不是被她自己的指甲,而是被那令人生畏的山峯。
就在這時,音樂把這個猶太人帶到——幾乎是扔到——樂隊指揮的腳下。有的人被這個誇張的動作逗得味味地笑了起來。可是爾瑪·福斯迪克這時簡直被這首樂曲摧垮了,或者嚇壞了,手裏那張捲成小街的節目單掉到了地上。她的鄰座看了都朝她皺眉頭。她是個穿着質地考究的黑衣服的可憐巴巴的女人,發青的耳垂上鑲嵌着很小的鑽石。
這之後,她悲傷地傾聽着,或者被那音樂撥着。樂曲伸出來的枝權在她身上橫掃而過,悲涼之情進湧而出。所有那些已經成的面孔都準備從這些樹枝上跳下來。她從牧場上走過,肢纖細而略略傾斜。那是j種屬於她個人的悲哀或者病態,注入到這音樂之中使她無法忍受。她平裏的種種病都翻騰起來,顯出真實的面目。
她在那張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側身而坐,希望設法溜出去,可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還有紫羅蘭。她正站在房子那邊那條坑坑凹凹的混凝土鋪成的小路上。盤錯節的忍冬灌木叢長得太繁茂了,延伸過來,一直爬上房子這邊的磚牆。而這堵牆被紫羅蘭映成一片藍。她看見父親正站在那兒,這天早晨他沒有刮臉。然而,那是父親嗎?是他嗎?哦,爸爸!一陣恐懼湧上心頭。因為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呼喚過父親,沒有。